探尋奈保爾筆下的德里

文 / 張亞萌

在印度,最容易也最應該被視若無睹的東西就是現實。——V.S.奈保爾《幽暗國度》

1962年,有著1/4印度血統的英國作家奈保爾踏上祖輩的家園。如同評論所言“一個性格暴躁、冷淡、沒什麼同情心之人一次失敗的返鄉之旅”。“每一個開放的空間都是茅坑”只有奈保爾(V.S. Naipaul)才說得出來。此行給“遊記人格”的奈保爾留下“幽暗國度”的鮮明印象,亦開啟了他日後數十年的多次還鄉。

而這一次我的印度德里之行,驗證著奈保爾文字描寫的虛實。

我探訪德里,並不為找尋奈保爾所看到的,那些朝陽晨霧中一排排宛如雕像的正在大解的人——儘管40多年前的真實描述如今看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奈保爾還是很誠懇的:“印度最重要的,需要去深入接觸理解而不是從外部旁觀的,是那裡的人。”——誠哉斯言。我對印度的嚮往,緣起於尼泊爾納加闊特的清晨,一個來自德里、穿著紗麗的女孩向我談起她的家鄉,談起她去過廣州和上海時的那種自信,就如同緩緩灑在珠峰上的金色光芒。

探尋奈保爾筆下的德里

賈瑪清真寺建於17世紀中葉莫臥兒帝國皇帝沙賈汗統治時期,是印度最大的清真寺。

奈保爾對於印度的印象是“孟買人擠人”,為了形成對照,德里必須是“髒亂差”。“初抵印度,令人怵目驚心的現實宛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向我逼近”,奈保爾這樣形容。當然,初到德里,如果先選擇去莫臥兒帝國時期建造的紅堡(Red Fort),或者堪稱泰姬陵先驅的胡馬雍陵(Humayun Tomb),肯定不會與奈保爾產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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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紅堡為莫臥兒帝國時期的皇宮,宏偉的紅褐色建築群彰顯統治者威嚴的權力。

莫臥兒帝國皇帝胡馬雍一生大起大落,最終從圖書室高架上跌落身亡。比胡馬雍早出生300年的德里蘇丹國首位蘇丹顧特卜-烏德-丁·艾貝克(Qutb-ud-din Aibak)同樣死得蹊蹺,生平經歷更是諱莫如深。他一手奠定了顧特卜塔的基礎,如今高塔建築群與紅堡、胡馬雍陵成為德里三大世界遺產。

10世紀,突厥人在阿富汗建立了伽色尼王朝,多次入侵北印度,100多年後伽色尼被古爾王朝吞併。1206年,古爾王朝蘇丹穆罕默德遇刺身亡,統治北印度的總督顧特卜自立為蘇丹,以德里為中心建立了印度歷史上第一個伊斯蘭王朝——德里蘇丹國的奴隸王朝。4年後,顧特卜打馬球時墜馬身亡,後葬於王朝最初的都城——今巴基斯坦的拉合爾。

顧特卜於1192年開始修建高塔,但只完成了第一層。13世紀初,繼任者沙姆斯-烏德-丁·伊勒圖特米什(Shams-ud-din Iltutmish)在此基礎上加建二三四層,並在每層間修建環形陽臺作隔離。之後,圖格魯克王朝蘇丹菲魯茲·沙(Firuz Shah)重建了因地震倒塌的第四層,又增蓋第五層,最終形成今日高73米、塔底直徑14.3米、頂端直徑2.7米的印度北部最高宣禮塔。

顧特卜塔被譽為早期伊斯蘭建築風格的典範。第一層高29米,塔身由紅砂岩圓柱和稜柱交替圍合,形成圓弧與尖角相接的奇異造型;第二、三層均由紅砂岩構築,分別採用圓柱相連和稜柱相連的形式;第四、五層用白色大理石建造,塔身平滑沒有折紋,雕刻有藤蔓圖案和花彩垂飾;每層之間的陽臺就像纏繞在塔身的紅色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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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特卜塔是早期伊斯蘭教勢力統治印度的代表性建築,幾個世紀以來保存完好,如今塔身略有些傾斜。

據說,高塔內部有378級臺階,沿階盤旋而上,可以俯瞰德里市景。1981年12月4日,因停電大批遊客被困塔內引發踩踏,造成47人喪生,此後高塔就永久關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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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特卜塔區清真寺柱廊中雕刻繁複的石柱來自印度教廟宇 張亞萌 攝

與赭紅色高塔在色彩上融為一體的,是位於它北側的印度第一座清真寺(Quwwat-ul-Islam,意為“強盛伊斯蘭”)。清真寺與高塔同年動工,建立在印度教廟宇的地基上,耗時4年完工。矩形庭院長43米、寬33米,四周設有柱廊,最初的尖拱石屏上鑲滿阿拉伯碑文和幾何圖案,正中的祈禱廳已成廢墟。清真寺有很多建築元素源自印度教或耆那教,東門上的文字明確記載,它的建築原材料來自被摧毀的“27座邪教廟宇”,只是,牆壁上很多神像和動物頭部都被砍掉了。那情形,一如印度作家阿倫德哈蒂·羅伊(Arundhati Roy)在《卑微的神靈》中描述的男主角——“一個傷殘的神,一個卑微的神靈”。

早在清真寺建成之前,一根7.2米高、重約6噸的鐵柱(Iron Pillar)已經悄然矗立在寺院現在的位置了。柱子上雕刻的六行三小節梵文詩表明它最初立在毗溼奴神廟外面,以紀念公元380至413年統治這裡的旃陀羅笈多二世(Chandragupta Ⅱ),柱頂深深的凹痕,被考證是曾支撐毗溼奴坐騎——巨鳥迦魯達的雕像所致。鐵柱的歲數自然比清真寺要老得多,但歷經千年風雨後並沒有生鏽,至今也不知道它擁有怎樣的魔力。

傳說,兩個人背對背站在鐵柱兩側,如果手可以互相碰到,就會帶來好運,因而鐵柱被不斷摩挲,下部磨損嚴重。1997年,鐵柱被加建圍欄,以防遊客進一步“破壞”。

鐵柱向西,是一扇面朝麥加的高牆齊布拉牆(Qibla),五扇門中現存四扇,密密麻麻刻滿婆羅門教和古蘭經經文;向北,是一個沒遭“破壞”的遺蹟——確切說是還沒有建成的阿拉依高塔(Alai Minar)。這座高24米的塔基是13世紀蘇丹阿拉-烏德-丁·卡爾吉(Ala-ud-din Khalji)在擴建清真寺後的宏偉計劃——建造一座比顧特卜還要高的塔,可惜直至他去世都沒有完成,成了“千年爛尾工程”。好在他建造的阿拉-烏德-丁宗教學院留存於世,這個入口朝西的學院和他自己的陵墓連為一體,第一次在印度土地上形成學院與陵墓的“混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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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依高塔未完工的塔基

相比阿拉-烏德-丁,顧特卜的幸運之處在於他有個能幫自己延續基業的女婿,也就是1211至1236年在位的奴隸王朝第三位蘇丹沙姆斯-烏德-丁·伊勒圖特米什。他的陵墓在阿拉依高塔的西南方,紅砂岩的墓室沒有墓頂,傳說這是為了與大自然接觸。但考古學家考證,建築的頂部有試圖修建頂蓋的痕跡,或許是當時的工匠能力欠缺沒有完成,大理石棺槨至今任由陽光和風雨侵襲。墓室入口和內壁雕刻著大量精美的阿拉伯書法和伊斯蘭風格的幾何圖案,也有少量輪子、鈴鐺、蓮花、長鏈等印度教圖案。彼時的伊斯蘭工匠已經不用拆掉印度教神廟的石塊來修建墓室,儘管建築的對角斜拱和半圓拱頂仍能看到印度教文化痕跡,但更成熟的印度—伊斯蘭建築風格已經清晰地展現在人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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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頂的墓室中放置著德里蘇丹國奴隸王朝蘇丹沙姆斯-烏德-丁·伊勒圖特米什的棺槨

印度約有82%的人口信奉印度教,作為佛教的發祥地,如今佛教徒不足1%。早在9世紀,佛教在印度就日漸式微了,1193年,突厥人侵佔佛教聖殿那爛陀寺,大批僧侶前往西藏避難,這一時期,世界佛教中心逐漸從印度遷移到中國。反觀伊斯蘭教,公元8世紀初,它已在今巴基斯坦的信德地區立足;10世紀初,大批穆斯林開始湧入印度;11世紀起,阿拉伯人、突厥人入侵北印度,通過武力征服傳播伊斯蘭教,顧特卜高塔就是這段歷史的明證。直至1526年,巴布爾建立莫臥兒帝國,幾乎將整個南亞次大陸收入囊中,伊斯蘭教在印度達到全盛,一度成為國教,泰姬陵、賈瑪清真寺等伊斯蘭建築至今流光溢彩。

千年以來,印度文化與伊斯蘭文化、西方文化在衝突中相糅合。“印度是虛懸在時間中的國家”,這是奈保爾在印度遭受各種“文化震撼”之後的無奈之語,也是印度歷史的準確寫照。

13世紀初穆斯林建立德里蘇丹國;17世紀中葉莫臥兒帝國遷都德里;19世紀中葉英國佔領印度後定都加爾各答,1857年印度爆發起義,德里成為起義中心之一;1911年德里再次成為印度首都;1947年印度獨立後定都德里西南新城新德里。歷經朝代更迭的德里,在漫長的歲月裡至少先後重建了9次。“無論誰在德里建立起一座新的城市,最終毫無疑問地都會失去它”——這句印度古諺語似乎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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