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幼兒園前,爸爸在東北一個大學進修,媽媽哄我呆在姥姥家。
媽媽說,“爸爸讀的大學很厲害,等爸爸回來,你就可以一直呆在家裡了。”很顯見,媽媽是騙我的。因為爸爸回來後她就送我去幼兒園了,雖然是我先提出來的。而在後來,我很榮幸的發現我遺傳了她這個優點,喜歡撒善意的謊言。
在姥姥家裡,我是個霸王,呆霸王。
那時我總起得很早,因為在某一天我突然發現前面莊子裡的孩子會在固定的時間經過,其中一個小姑娘,很漂亮,比我大一點點高一點點。
每天,姥姥在屋裡做早飯的時候,我就站在草房子前,後背貼著泥土牆。早晨的太陽才升起一點點,像個火球,這個時候,漂亮的小姑娘就出現了,有時候和一群人,有時候一個人。不管和誰在一起,一個事實總不變,她永遠最漂亮,比太陽還紅呢。
她一出現我就看她不看太陽了。
我的姥爺發現了我起早的秘密,告訴了所有人,我很生氣,接著幾天睡得很晚,和他一樣晚。然後,他又被姥姥轟起來,我繼續睡,故意氣他,要他眼紅。報復吧?姥爺站在房間門口故意喊,喊得別人都聽見,“哎呀,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又過來啦!”
憋了幾天,我終於又早起了。可是這天是星期天,漂亮的小姑娘一直沒有出現,姥爺告訴我,“星期天學校放假,他們今天不上學。”我想起媽媽也這麼告訴過我,她說到了星期天就會來看我。
我覺得好,媽媽來看我讓我一樣高興。
吃完早飯,我又和一樣大的孩子過家家去了,水缸周圍灑得滿滿一地泥巴,溼溼地粘腳,姥姥說,“等會兒不把它給我弄乾看我怎麼打你。”我裝著沒聽見,其他的小朋友也是,玩得很累了我們又去人家的菜園裡找吃的。
主人站在院子裡喊,“好好摘,別把瓜給糟蹋啦!”於是,我就很小心,還叮囑別人,因為實在遇不到這樣的人,竟不趕我們走。回家告訴姥姥,姥姥說,“哪個敢趕你們,一群野猴子。”我想了想,覺得姥姥是對的,因為姥姥也不趕我。
媽媽真的來看我,還帶給我一條新褲子,我急忙穿上,繞著院子跑。我的小夥伴也跟著我跑,姥姥在後面喊,“慢點!別跌到!”她一喊,我跑得更快了……
瘋累了回來,其他的小夥伴都散了。媽媽突然拉過我,提提我耷拉著的褲子。我才要走開,她說,“好東西穿不出好來,才半天工夫就壞了!”我低頭一看,褲襠果然開線了,心裡有點難過。
太陽終於快下山,因為明天星期一,媽媽要回學校教學生,走的時候偷偷摸摸,很怕我像前幾次:哭鬧。其實我看見她走的,但我裝作沒看見。姥姥家新買了電視機,我正看《小龍人》,我們家沒有電視機,我才不要回家。
翻了個夜,我起得晚了,沒看見我漂亮的小姑娘,不想吃飯。
姥爺說,“中午放學再看不遲。”我終於嚥了半碗。
我還不習慣在中午等她,因為中午的時候有很多人一起過來,我怕看不見她。
到了時間我早早等在早晨的位置,她果然和一群人走了過來,走到斜對著我的馬路邊,突然停下,幾個人圍成一團,像在看地上什麼東西。她的書包背在身後,擠到了外面,我真想摸一摸。可是我不敢,別人都說我膽小。
姥姥還說我呆呢。
姥爺抽著煙走到我面前,我看他,他也看我。
我突然說,“姥爺,你去把她的文具盒偷給我!”
姥爺嚇一跳,“不能偷東西。”
“可是我想要她的東西。”
“要不,你去摸摸,我給你看著人!”
猶豫半天,怕他們走掉,我下定決心:
“好。”
我跑到馬路邊,很用力又很輕的拉了她的書包,失魂落魄地跑回,大口喘氣,“姥爺,有人看見我啦?”我趕緊問給我放哨的姥爺。
“她好像發現了,我看見她回頭看你呢!”姥爺吐著菸圈子說。
“啊!”我驚叫,趕緊回頭看,他們已經走了。
姥爺呵呵笑起來,我還擔心,他舉起菸斗敲我腦袋:
“姥爺騙你玩的,走,咱們去買牛皮糖吃!”
姥爺這麼一說,我放心了,一點也不氣他騙人。
看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我做得很敬業,就像後來蘇楠追星那樣痴迷,也像我對蘇皖的崇拜那樣執著。冬天的時候,姥姥再不讓我早起,我就趴在窗口看她,可惜離得太遠,只看見模糊的影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我在姥姥家裡住了兩年,那天媽媽跑來說,“清平啊,爸爸回來啦!快和我接爸爸去!”我的腦袋裡模糊有著爸爸的影子,爸爸回來,媽媽比我高興。可是回家了我就不能看電視,也不能看小龍人了。我很不想回家,就大哭起來:
“我不要回去,我要在姥姥家裡,我不回去!”
姥姥哄我,“丫頭聽話啊,爸爸想你呢看不見丫頭爸爸會不高興的,想姥姥了以後常來看姥姥就好……”我還哭,眨眼,大聲號啕,姥姥也哭了。
媽媽狠狠地揍我屁股,姥姥不讓她打我,姥爺早去收拾我的東西,我再也看不到電視了……整個村子就聽見我嚎叫,我的小夥伴們都來看我,隔壁婆婆也來了,我再也吃不到她菜園子裡的瓜果了……
誰也不知道,我單純的小心思在那時還不懂得惜別,我只在乎我的動畫片,只關心我的小龍人,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裡面的歌詞:
我是一條小青龍,小青龍,小青龍
我有許多小秘密,小秘密,小秘密
我有許多的秘密
就不告訴你
我的小夥伴送我他們集了好久的火柴盒紙,裡面有許多是我輸給他們的。
我終於被媽媽帶走,姥姥送我到遠遠的大路口,那裡有去縣城的車子經過。
姥姥說,“回家別再打她了,一巴掌也別打,好好說她就行,啊?”
和媽媽去了縣城,爸爸帶給我好多好吃的東西,我高興了一整天。傍晚,我吃著吃著就想起了小龍人,又要哭了。爸爸問我,我告訴他,爸爸說,“過年我們就買電視機。”我聽了高興,就不哭了,後來想起,總問,“爸爸,什麼時候過年,快過年吧,過年了就買電視機。”
天真的我還不知道那個時候家裡根本沒有錢買電視機,媽媽一個人的工資,好不容易撐過這兩年。我聽見他們商量的話,很怕媽媽不答應。
時間過得好快啊,眨眼就快大年三十,也是我進幼兒園的第一個新年。可是電視機呢?我問爸爸,“怎麼還不買電視機?”
早晨還是暖洋洋的太陽,下午天變暗,再晚些竟飄起了雪,越飄越大。我也像天氣一樣,漸漸地不開口說話。
第二天,我懶得起床,窩在床上。被子多暖和啊,要是有電視看更好了,我看著空空的寫字檯想。媽媽端飯給我,怕我撒在床上,還拿來桌布墊著。
我問,“爸爸呢?”
“出去了。”媽媽敷衍我。
我就不問了。
吃好了飯,手腳暖和起來,我自己穿好衣服跑出去堆雪人。隔壁的小朋友笑得聲音好大,我坐不住了。他們滾了一個大雪球,我跑過去和他們一起推,越推越大,我們都推不動了。這個時候,突然有個聲音叫我,我轉頭。厚厚的大雪地裡,爸爸正抱著個大紙箱子走回來,我喊:
“爸爸,你抱的什麼?”
“電視!”
爸爸的聲音很大。我呆在白雪地裡,反應過來,大叫著跑了過去,我的小朋友家裡都沒有電視,他們也跟著我跑……很快的,我們家圍了好多人,他們都來看我家的新電視,我突然覺得爸爸好厲害,都知道怎麼撥弄它。
晚上,爸爸媽媽在廚房收拾,我終於耐不住,手指輕輕地撥弄電視機上的按紐,新電視比姥姥家的大,我很小心。突然,不知道碰到了哪個,電視黑了,只有聲音!
我大叫:
“爸爸,快來啊,有鬼啊!”
媽媽和爸爸都跑了進來,我指著電視大叫,眼淚早嚇出來了!我怕的不是鬼,我怕電視被我弄壞了。爸爸手指動了動,它就好了。
戳下我的額頭,媽媽罵道,“看你再亂動,大過年,什麼鬼不鬼的?哪個教的?再叫,看我不割你舌頭!”
過完年我就長大一歲了,去鄉下姥姥家,姥爺手拿大煙袋,很大聲地問:
“丫頭什麼時候這麼聰明的,都會調電視啦!”
我的小夥伴對我不像以前親了,他們從門前一鬨而過,都不叫我。姥姥總要我去玩,我和誰玩啊?我交了新朋友,以前的小夥伴也忘記了我這個舊朋友。他們送我的火柴盒紙,也被我忘在不記得的哪個角落了。
我漂亮的小姑娘,也沒有看見,坐在姥姥家新蓋的紅瓦房子前曬太陽,再沒有她漂亮的身影顛簸著小書包從馬路邊走過。我一直看太陽,低下頭時,眼睛裡都是小太陽,走起路來歪歪斜斜。
媽媽說,“讓你再看,說你你就是不聽。”
姥姥護短,“小孩子懂什麼,下次她就知道了。”姥爺的大煙鬥還來敲我,只是更輕了,姥姥問我要住幾天,我說,“我不在這裡,我和媽媽一起回家。”姥姥突然很難過的樣子,我也難過了。
我聽見姥姥對媽媽說,“以後再不給人家帶孩子了,巴巴養著她,最後還不自家人親。”
其實我不是薄情的孩子,但是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卻總和這個事實相反。我在後來懂了,我是個不會做人的孩子。因為不會說話,所以一直像個孩子,後知後覺常惹人氣。姥姥說我呆,原來她很有預見性。
其實我在心裡總想她的,在我吃好東西的時候會想她,我會告訴媽媽說這個東西慢慢吃,留點給姥姥;在我買新衣服的時候也想她,我告訴媽媽說等我長大了也要買給姥姥;在我去漂亮的地方,我還會想她,我會告訴媽媽說……所以姥姥到現在仍然最疼我,雖然在她面前我總說媽媽好。
犯了錯,媽媽會狠狠地打我,不管誰在場,事後我還得寫悔過書,然後聽她講大堆的道理。
一次姥姥當著媽媽問,“丫頭啊,你看一家子就你媽打你,你怎麼還跟她最親?”
想都沒想,我脫口而出,“姥姥你錯啦,我媽媽她不是打我,她是在教育我!”姥姥聽了撇嘴,很像我的習慣動作,媽媽卻高興地拉過我,還直拍姥姥肩膀。
所以到現在我仍是和媽媽最親,姥姥一邊吃醋一邊疼我。姥爺和爸爸最不平,總是問我,“你要什麼我們給你什麼,怎麼就不跟我們親?”我不懂他們為什麼總喜歡問我這個問題,有一天不知道哪兒來的開竅,我急了,挑著眉毛叫,“都親,都親!”他們相互看看又一齊看我,後來就很少問了,除了爸爸。
誰叫我總有事求他呢。
爸爸常說,“你啊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啦!”
我在奶奶嘴裡也聽過這句話,有時媽媽顧不上我,要我去奶奶家吃飯。不記得第幾次,奶奶又這麼說時我就不去了,她說的許多話我一直記著,這些話裡沒有對孫女的疼愛。
在我漸漸長大的歲月裡,媽媽偶爾對我講她的苦難史,她以為奶奶會變的,就像她當年自信可以處理好她們之間的關係一樣,所以讓我去她家裡吃飯。只是,媽媽又錯了一次。奶奶的心,只在我的小叔叔家裡,媳婦是嬸子的好,孫輩是孫子好,兒子也是小叔叔好。
後來我寧願在家裡吃泡飯,再後來,媽媽教會了我做飯,很快的我又學會了做菜,最後遠近聞名。甚至,媽媽學校裡的老師專門跑來我家嘗我做的麵食。
原來我這時就準備做賢妻良母了。
如果在我最天真的歲月留有遺憾,就是再也沒有遇見我的小姑娘,我一直記得她的模樣,有時文文靜靜,有時蹦蹦跳跳,就像後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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