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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分鐘。齊天大聖
杜駿飛
（過節，給同學們寫了篇愉快的小故事，順便回答一下研一同學今天所問的理論問題。）
女生匆匆忙忙趕到校門口時，約好的時間早已經過了，快遞員先是笑笑，然後不悅地看著她：“你就是齊天大聖？”女生說：“我是齊天大聖。”快遞員說：“你應該知道的，取保值快遞是實名制，你得證明自己是齊天大聖。”
女生驚訝地看著他：“怎麼證明呢？”快遞員面無表情地說：“身份證、戶口本、學生證、駕照都可以。”
看到對方無奈的樣子，快遞員語氣緩和了下來：“當然，我知道你用的是暱稱，但是還是要有人為你證明才行。”女生說：“誰都行嗎？”快遞員點了點頭。
女生走到路對面，那裡是物業公司的值班室。過了一會，她陪著一位表情嚴肅、滿頭白髮的老伯走了回來。
老伯友好地和快遞員握了握手，然後認真地看著快遞員：“你要我證明這位同學是齊天大聖嗎？”快遞員有點忸怩：“是的。”老伯掏出一根菸，放在嘴角上，但並不點燃：“好，我證明，她就是齊天大聖。”
快遞員一怔，試探地問：“您有根據嗎？”老伯取下嘴裡的香菸，看著天空，緩慢地說：“退休前，我是搞認知研究的，你知道，建構主義認為，我們這些凡人都是依靠所謂“圖式”來理解世界的，這個圖式嘛，是我們已有的知識經驗的網絡，譬如，大家都覺得齊天大聖應該是西遊記裡的美猴王，是不是？”
快遞員有點緊張起來：“是的。”
老伯瞧了一眼女生：“其實，未必一定如此，對不對？”女生爽利地回答：“當然未必。”
女生轉過身來，笑吟吟地看著快遞員：“小哥，齊天大聖有很多種的，例如張衛健演的電視劇，許嵩演唱的歌曲，伊坂幸太郎的奇幻小說，可都叫齊天大聖哦，這些都是文藝符號，你希望我證明自己是哪一個齊天大聖呢？”
快遞員羞赧地說：“其實，這個，我都不熟悉，我心目中的齊天大聖，是《DOTA2》裡的敏捷英雄，有硬控，有先手，有爆發，有物理輸出，有AOE，有靈動性，有製造混亂的大招，初始生命值542，呃......”
老伯慈祥地看看他，點著了煙：“愛玩遊戲？怪不得，你說話都很像是遊戲臺詞，這位女同學說話呢，則像文藝青年。剛才我說到，圖式是認知結構的起點，你的圖式就是遊戲，她的圖式就是文藝咯。人的認知過程是什麼？最簡單的就是同化，比如你感受到齊天大聖這個詞的刺激時，會把它們納入頭腦中原有的圖式之內，使其成為自身的一部分。但是，那未必是別人的圖式，譬如剛才你們倆腦海裡的齊天大聖就是不同的，對不對？”
快遞員點點頭，不安地玩著手裡的圓珠筆，女生則高興地自拍起與老伯的合影來。老伯看了看他們倆，道：“其實，人除了同化，還有順應和平衡，順應是人的認知結構因外部刺激的影響而發生改變的過程，平衡是指學習者個體通過自我調節機制使認知發展從一個平衡狀態向另一個平衡狀態過渡的過程。聽上去不好懂，是不是？其實，也就是說，我們為了發展自己對世界的理解，有時不得不改變舊想法，形成新認識。譬如，關於你按照既有的規定，要這個女生必須證明自己是齊天大聖，但實際上，我們可以接受她的其他證明，例如，證明她不會說謊，或是有自己的真實身份，或是理解她取名齊天大聖是事出有因，等等。是不是？”
快遞員趕緊點頭，比劃了一個手勢：“OK，我知道我知道，您既然都說到了認知理論上了，那這位女生肯定就是齊天大聖啦。”
老伯哈哈笑出聲來，“好吧，那看來不需要我開證明了吧？好，再見！”然後對女生也擺擺手：“大聖，我們娑婆世界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見！”女生連忙說：“好的老師，謝謝您幫忙！”
見老伯轉身離去，快遞員如釋重負，良久，輕聲道：“其實，老大爺剛才說圖式時，說的是schema，我還以為是生物形態學的圖式pattern，或者是形態form的發生呢，在咱們計算科學中，圖式啊，模式識別啊，以及系統什麼的，涉及的都是分形、拓樸幾何學之類，做夢也想不到你們文科這種理論，雲山霧罩的，實在不方便理解。”
女生抿嘴笑道：“學計算機的也來送快遞？真有意思，下次就別這麼認真這麼執著了，你們那種實證主義的科學觀念，放在服務業上並不好使，快遞送的不止是包裹，還有社會關係，它屬於社會化勞動，是和人打交道，不像編程，都是數學命令，對不對？”
快遞員搖搖頭，看女生好奇，便連忙解釋說：“我搖頭，是表示同意的意思。”他期待地看著對方，似乎很想解釋一下為什麼會以搖頭代表同意。
女生不理他的暗示，自顧自地說道：“其實，老師剛才說的也不一定都對，同樣是認知理論大師，曼德爾、弗裡德里克和羅恩對圖式的理解就是一種數據結構，你這個學計算機的，一定覺得舒服多了吧？而拉梅爾哈特、斯莫倫斯基、麥克萊蘭和欣頓的觀點又不同，他們認為，頭腦中的任何一種表徵對象都不是模式，所謂圖式，恰恰出現於把新知識同化入現有的知識結構的時候，也就是說，你原來讓我開證明時，思維結構裡沒有圖式，現在自認為恍然大悟時，反而有了圖式。明白不？”
快遞員苦笑著說：“不明白。但是，我有沒有圖式，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快遞你可以拿走了。”
女生意味深長地問：“哦，真不需要證明啦？”快遞員說：“不需要任何證明，因為我自己可以證明，你確實就是齊天大聖，而且是它本人。你給我留個微信，就可以取走包裹，這樣總可以了吧？”
女生抿嘴一笑：“好。”簽字，留了微信，女生拿著包裹離去，臨行前開心地看了快遞員一眼：“今天的討論很愉快，再見！”
快遞員默然地揮揮手，待她慢慢走遠，直到沒入深秋的楓樹林裡，才小聲道：“其實，快遞站沒這個規定，明天就是國慶節了，我只是想祝你快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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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駿飛，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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