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織機轟鳴，剛調好一臺老掉牙的織機，手機震動，梁峰用廢紗擦了擦手，掏出手機一看，是新來的生產總監老黃髮來的短信：我們和老闆馬上到廠裡了。
三伏天，桑拿天，車間裡溫度超過了40度，工裝早就溼透了，汗漬漬地貼在前胸後背，很不舒服。
剛在門衛室旁邊的水池洗好手，老闆的車子就衝進了廠門口。
車上下來三個人，老闆、老黃和人事經理小唐。
一看老闆眼神，梁峰後背唰地一下涼了，看樣子不太妙。
果然，老闆直接開問：那個190T的油斑是怎麼回事？
梁峰先向兩位新來的同時點頭微笑示意，然後立馬彙報說：36號、37號織布機老化嚴重，機修工維修時也大意了，油封沒仔細看。
老闆語氣加重：你是廠長哎，這麼幾臺機器都看不過來？平時保養做得好的話，能織出這樣的布嗎？就你這水平，新廠的800臺機器交給你，能讓我放心嗎？
梁峰輕輕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老闆緩和了下語氣：咱們新來了兩位管理人員，你通知一下各科長，六點鐘開會，大家見個面。
梁峰轉身離去。
老闆笑著對老黃和小唐說道：這個梁廠哪都好，就是性格有點悶。
小唐不解地問：老闆，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面，您當著我倆的面這樣訓斥他，他能吃得消嗎？
老闆大笑：沒事的，我們已經磨合三年了，他知道我的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當然了，你倆以後也提醒我，不能總髮脾氣。
02
散會了，梁廠請兩位新同事吃個便飯。
幾杯老酒下肚，三個人敞開心扉聊了起來。
原來，生產總監老黃是梁峰的老上級，這次老闆請他來，是公司要擴大織造規模，拿了塊地，馬上要新建廠房，進口津田駒噴水機臺600臺，噴氣織機200臺。而老黃曾在大型臺資紡織名企幹了多年廠長，恰好能夠完成這個任務。老黃問梁峰：咱們這個老闆脾氣這麼大嗎？
梁峰平靜地說道：他就那火爆脾氣，而且還有規律，五天不發火，第六天準打雷，一旦發完火了，又能消停幾天。
老黃又問：油斑問題多年以前你就能處理，怎麼現在還會發生呢？
梁峰苦笑道：那是在咱們臺資廠，環境、設備、保全工技術和操作工手法完全沒法比啊，新廠、新設備根本就不可能出現這問題。
小唐笑著問梁峰：梁廠，你一定有辦法預知老闆的心情。
梁峰謙虛地笑了：我們和門市部有個約定，老闆先去哪裡，哪裡負責向另一方彙報天氣預報，若晴，天下太平，若陰，繃緊神經，小心謹慎。你倆來了，真盼著你們能把老闆的脾氣磨一磨，別總髮火，像個小作坊的小老闆似的，有事說事多好。他們知道，職場管理人，伴君如伴虎，好在新廠籌建即將動工，他們都希望這是一次嶄新的開始。
三人舉杯相視一笑，幹！
03
打下第一根地樁，新廠籌建正式開工了。
老闆對老黃、梁峰和小唐說道：你們這三駕馬車要辛苦一陣子了，咱們辦一個一流的工廠。
三個人豪情萬丈，紛紛點頭。
基建節點、設備擺放、招兵買馬、各種碰頭會，大家忙得昏天黑地。
老黃注重細節管理，他從網絡佈局、宿舍制度、員工風貌、車輛清洗到文件夾命名統統要求規範，不厭其煩地糾正各種不標準。
小唐不停地起草制度，各處拉橫幅、張貼招工廣告安排新員工培訓，還要經常陪著老闆聊企業管理、績效、企業文化。
梁峰埋頭跟進基建進度、機臺設備排放、安裝、調試，隔三差五還要回老廠安排生產事宜。
四個月，新廠趕在聖誕節前投產運營，在當地刷新了建廠記錄，甚至引來電視臺的採訪。
老闆樂得逢人就笑，不會抽菸的他包裡裝著整條的軟中華，碰見會抽菸的隨手就甩一包過去。
老黃和小唐意氣風發，梁峰卻愈發地沉默寡言。
04
春節放假前的一個晚上十點，小唐值夜班，正在修改《員工手冊》，老闆忽然推門而入。
小唐忙起身給老闆泡茶，老闆笑著阻止了他：你忙你的，我看天氣預報今晚要降溫，過來看看你們夜班的冷不冷。
小唐狡黠地笑：謝謝老闆，您有事儘管說。
老闆掃了一眼小唐電腦屏幕，看到密密麻麻的文檔，笑容更是親切：也沒啥大事，你是人力資源專家，我就跟你聊聊老黃，你覺得這些日子下來，他發揮得如何？
小唐心裡一驚：黃總很注重細節，自律性也好，技術更是沒得說。
老闆依然笑：嗯，是挺務實的，可是他的崗位是生產總監，那是負責整個新廠產量、質量的，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兒還用得著他幹麼？我聽說宿舍裡的晾衣繩怎麼拉也要他拍板？
小唐更是緊張了：黃總以前的工作環境是非常規範化的臺資企業，因為有著多年的管理積澱，一切都是順暢的，所以，他只是抽查一些細節就可以了，可能就養成了職業習慣。
老闆不再微笑：我原本就有廠長，現在再配一個生產總監，無非是想讓他管好新廠的同時積極與銷售部門溝通，產銷有效結合豈不是最重要的嗎？老闆臨走時，從奔馳車裡拎出一大袋羽絨服交給小唐：天冷了，你們管理人員每人一件，這衣服質量不錯。
望著老闆遠去的車子，小唐愣了一會兒。
05
第二天，小唐抽空跟梁峰聊天。
小唐問梁峰：梁廠，黃總當初來咱們公司，是你介紹的吧？
梁峰點頭稱是。
小唐壓低了聲音：昨晚老闆來廠裡了，談起了黃總的工作重心問題，我感覺不大妙。
梁峰淡淡地說道：黃總跟老闆的性格不大一致，一個火爆，一個謹小慎微，估計磨合期間還會有些摩擦的。
小唐有點著急：咱們得想辦法提醒一下黃總，這幾個月下來，哥幾個感情深厚，別出什麼差錯。
梁峰面露難色：是該提醒下，可是我談就不大合適，畢竟那是我的老領導，而且工作中也有重合的地方，怕他多想。
小唐說：好，我來試試看。
週六晚例會結束，老闆掏出一張卡扔給梁峰，你們幾個別總悶在廠裡，去泡個澡，唱唱歌放鬆一下，會工作也要會生活。
大家很是開心，幾個人開車直奔大型浴場碧海雲天。
在湯池裡，小唐特意挨著黃總，兩人聊天。
黃總一改往日的嚴肅，樂呵呵地跟小唐談心：兄弟，管理方面你是專家，給我提提建議，怎麼能做得更好。
小唐笑：得了吧黃總，您身經百戰，我得向您學習呢。
黃總認真地說道：我說的是心裡話，最近我總覺得老闆話裡有話，可是我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小唐也嚴肅起來：既然大家是兄弟，我也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您把工作重心往生產、質量方面傾斜一下，後勤那些事先放一放，或者直接發佈指令就好了，還要跟坯布銷售部門也要經常溝通下，聽聽人家的需求和建議。
出了浴場，大家要去唱歌，老黃平時不抽菸不喝酒，卻喜歡唱歌，此刻，他興致高漲。
梁峰卻不建議去：也不早了，累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吧。
老黃是住公司宿舍的，回去也是沒啥事兒，他還是想去。
梁峰沒再堅持，大夥又奔向KTV。
大家在唱歌的時候，梁峰悄悄跟小唐說道：別看老闆給了咱們消費卡，但是得有個度，每次都少花點，還有下次，若過了那個度，以後就沒這節目了。這個，小唐深信不疑。
06
又過了兩個月，老黃自己提出辭職，老闆立馬批准了。
送走了老黃，小唐跟梁峰喝悶酒。
期間，小唐嘆息不止。
梁峰卻平靜如水。
酒過三巡，小唐忍不住了：梁廠，我還是想不明白，黃總算是敬業的了，老闆為何要放棄他呢？
梁峰端起酒杯盯著微黃的酒液，論能力、人品都不錯，但是，價值輸出不對等，就不符老闆的預期，何況根本就沒跟老闆建立起信任和默契，這個結果是必然的，雖然遺憾，但是長痛不如短痛，也算是互不耽誤。
小唐倒吸一口冷氣：我還真沒想那麼多，以後，我也得小心了。
梁峰笑了：你的性格倒是跟老闆很配，乾脆利落，他對你還是非常欣賞的。但是，凡是他欣賞的，都會以罵來考驗，直到摸清你的底線，你可要扛住啊。
小唐對自己的專業頗有自信，但是，在這傢俬企，他還是感覺不那麼踏實。
想不通，索性不去想那麼多，小唐埋頭開始搭建人力資源全模塊各個體系，也開始逐漸嚴格執行公司各項規章制度。
老闆大部分時間都對小唐比較溫和，偶爾幾次發火，也是比別人輕得多。小唐卻能真切地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彷彿頭頂懸了一把刀，隨時會斬立決。
07
老黃走了，公司沒再聘請生產總監，梁峰接管了新廠，老廠從資深科長中提拔了一位做廠長。
公司生意越來越好，梁峰不急不躁、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各種事務。老闆任何時候打來電話問詢工廠信息，他都能第一時間說出準確的答案。
半年後，獵頭公司悄悄跟小唐聯繫：南京一家大型企業在蘇北新建紡織廠，缺一個人力資源總監，薪資是這裡的兩倍，你的條件非常符合，感興趣不？
小唐猶豫了。
經過這麼久的打拼，公司已經完全正常運轉，他手頭的事務都輕車熟路了，可是就是沒有歸屬感，內心總是惶惶然，尤其是老黃的出局，更是讓他心有餘悸。
小唐找梁峰喝酒，徵求他的意見。
梁峰依然平靜如水：這個主意得你自己拿，老闆人不壞，就是性子急，你臉皮薄可能還沒適應過來。如果你只是為了錢，立馬就去，要是考慮長久之計，這裡的事業放棄也很可惜。
小唐的小情懷上來了：謝謝梁廠！我自己是做人事的，卻搞不定自己的職業規劃，簡直就是笑話。有些民企，雖然發展勢頭還可以，但是在人才的選育用留方面，還是要靠一些彎路的代價才能總結出合理的用人之道，內心悲涼。
梁廠跟小唐碰杯：我知道你的決定了，祝順利！
08
老闆在小唐執意離去後，沉默了一陣子，去了趟香港。
回來時，每個管理人員發了一塊價值三萬塊的手錶。
年終，管理人員的獎金多發了百分之二十。
隔年，公司為中高層無息貸款買房。
每年都派管理人員外出培訓、旅遊。
但是，脾氣還是那個脾氣，你有錯就是大聲地罵，哪怕你是想找個地縫也不行。
事兒過了，再找機會安撫一下，讓你感動得無地自容。
十年後的一次小聚，老黃、梁峰和小唐都喝得大醉，只不過梁廠現在已經是集團公司的副總經理了。
雖然大家目前混得都還過得去，但是老黃和小唐還是羨慕梁峰。
老黃、小唐在新的公司同樣遇到了類似的問題，真正頓悟並自我突破的那一刻，他們才真正明白了能力、才華與堅持的真正意義。
梁峰酒至酣時掏了心窩子：其實，我也無數次動過離開的念頭，可是我總覺得還可以熬一熬，當你挺過去了，當時那些覺得天大的事兒，事後都覺得不是事兒。我和老闆配合了這麼多年，不用說多說話，彼此的心思都清楚，而讓老闆隨時知道你的心思，才是他的安全感。這話，老黃和小唐聽得出分量，值千金。人在職場，不斷提升自我價值固然重要，扛得住各種壓力和困難，耐得住不被欣賞的寂寞也許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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