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每一個潦倒之人


顧念每一個潦倒之人


今日重陽。登高今夕事,久久是重陽。

秋高氣爽,雲淡風輕,登高遠望,自然愁緒萬千。古往今來,重陽登高之詩不勝枚舉,卻無出杜甫《登高》之右: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天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首詩是杜甫於代宗大曆二年重陽節登高望遠、觸景生情之作,亦為杜詩中最能表現大氣盤旋、悲涼沉鬱之作。明朝學者、詩人和文藝批評家胡應麟認為,杜詩“風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後無來學。微有說者,是杜詩,非唐詩耳。然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顧念每一個潦倒之人


詩人客居的夔州,離巫峽很近,峽口多風,又大又急,特別是登上高處,風就更為急驟。巫峽兩岸,山中多猿,高猿長嘯,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漂泊萬里、年邁多病,在這蕭瑟淒涼的重陽節,遠離親友,杜甫登上高臺。遠眺叢林,一望無際的黃葉在蕭蕭樹木中飄悠悠,俯瞰大江,洶湧澎湃的江水滾滾滔滔向東流。時世艱難,鬢髮花白,困頓失意,疾病纏身。對國家命運的擔憂,對個人身世的惆悵,致使如霜的白髮不斷增多。窮困潦倒之間,如何排遣這無盡的憂愁?詩人嘆道:“潦倒新停濁酒杯”——這一句為“七律之冠”的結穴之處。“新停”是剛停下的意思,“新停濁酒杯”就是指剛喝完濁酒,濁酒一杯慰風塵,潦倒正是需要用酒來澆的胸中之塊壘。

何為潦倒?形容頹喪、失意。想起《莊子·山木》載:一次,莊子身穿粗布補丁衣服,腳著革繩繫住的破鞋,去拜訪魏王。魏王見了他說:“先生怎如此潦倒啊?”莊子糾正道:“是貧窮,不是潦倒。”看來我們平時將貧困與潦倒合用,意指生活貧困或精神失意頹喪,至少不太符合莊子原意。在莊子那裡,貧窮不等於潦倒。莊子是怎樣闡發的呢?他回答魏王說:“士有德而不能用,謂潦倒,此謂生不逢時也。大王,您看猿猴如在高大的楠木,它們則攀援往來,逍遙自在。荊棘叢中,則危行側視,怵懼而過,非其筋骨僵硬,乃處勢不便也。現處昏君亂相而欲不潦倒,怎可能呢?”士有道德而不能體現,才是潦倒;衣破鞋爛,是貧窮,不是潦倒,此所謂生不逢時也。


顧念每一個潦倒之人


所以,可知在杜甫筆下,“潦倒新停濁酒杯”,並非只是個人的嘆老嗟貧,而是感嘆世事多艱難,人民多災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潦”。重陽時節,回想當年老病交加的杜甫,憂國憂民,志不得伸,白髮日多,護病斷飲,漂泊萬里,獨自登高,國難家愁,一時湧上心頭,就像蕭蕭落葉和滾滾江水一樣,推排不盡,驅趕不絕。有才之士橫造壓抑乃古有之,但就是這樣的人,卻要在蓬蒿之中,憂患著國運走向和人民的苦樂。這就是這首詩的張力所在,本來興會盎然地登高望遠,卻平白無故地惹恨添悲;一個生逢亂世、捉襟見肘的布衣詩人,卻滿心都是對天下人存在狀態的關心。如此擔當,如此骨力,如此氣象,能博得“曠代之作”(見胡應麟《詩藪》)的盛譽,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千載之下,依然是無邊無際的樹木蕭蕭地飄下落葉,望不到頭的長江水滾滾奔騰而來。

我手中無酒杯,卻也胸懷千峰萬仞,顧念天下每一個潦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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