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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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截圖來源/華商報

8月16日,又是一篇“菸頭與環衛工”的報道觸發了我的回憶。

奇怪,我為什麼要說“又”?

或許是在我近段時間的認知中,西安的菸頭總是和環衛工過不去?就好比前段時間《環衛工因菸頭被罰款900餘元》的報道。不過,儘管當時引發熱烈討論,但事件卻早已隨著西安立秋後高溫的退卻,被人們漸漸淡忘。

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截圖來源/華商網

豐子愷說“造物主騙人的手段,莫如一個‘漸’字”。在漸變的過程中,我們無師自通的本領是忘卻,就好像“我們雖經歷數十寒暑,但在圍爐相衾的冬夜仍是難以想象飲冰揮扇的夏日心情。”

對於忘卻,普魯斯特認為:“必須發動不由自主的回憶,才能找回失去的時間……不要忘記,我生命中有個反覆出現的動機,譬如一杯茶、散步場上的樹木、鐘樓等等。

這次,觸發了我回憶中“反覆出現的動機”的,則又是“菸頭與環衛工”。

我同時回憶起的,還有前些日子三伏天裡午後的車站、空氣裡刺鼻又灼人的熱氣,以及坐在路邊滿臉微笑外向健談,卻又難掩悽楚的環衛工大姐。而所有這些影像和氣息,都又成了我寫下下面這段回憶文字的“動機”。請相信,正如普魯斯特所言,我的這些回憶,也是“不由自主的”。

1

“這臺階要是能再寬一點就好了”

事情是這樣。七月底的某日午後,我去汽車站接人。彼時光照充沛的情景,足以令我不由得想起一網絡金句:“這天氣能出來見面的都是生死之交。”不免心裡一陣悲壯。

更悲壯的是,在這種天氣,我竟然來早了。渾身是汗的我,馬上想到不遠處有一個公共衛生間,於是想進去洗把臉。公廁裡,一個年老的乞丐正傴僂著半裸的身子用水龍頭給自己降溫。還有一個揹著行囊的路人,什麼也不幹的在旁邊默默站著,我理解他在這裡純粹是為了避暑。

我沒有在廁所避暑,洗把臉就出來尋找蔭涼,最終在一家餐館外的蔭涼裡暫時落下腳來。這餐館有著落地窗,落地窗的最下面是20公分高的,寬度能容下正常人半個屁股的長條狀臺階。

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一位環衛工在路邊休息 圖片來源/華商網

我在這臺階上坐了約摸五分鐘,迎面走來一位環衛工大姐。大姐大約五十出頭光景,往臺階上落坐的同時對我笑笑,說了句:“這臺階要是能再寬一點就好了。”

“就是。公家要是給修幾個街邊椅多好……”我看大姐愛聊,就接茬跟大姐聊了起來。

“哎,不對啊,環衛工不是有專門的憩休間呢嘛?你咋來這坐。”我突然想起來了,不解地問她。

“有倒是有,不過主要都是放雜物用的,坐不進人。裡面連電都不通。”

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截圖來源/中新網

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截圖來源/東方網

“不會吧?我看我們南郊那邊的憩休間修的漂亮的很。有的外面還給覆上塑料花,看起來美得很。”

“哪南郊?南稍門?”

我估計在大姐的認知裡,南稍門就是最遠的南郊了。“不是,在吳家墳那邊。”

2

“我得在外面看人扔菸頭呢,

別人扔了我好記得去撿”

“那不知道,反正我們這邊都坐不進人。再說了,我得在外面看人扔菸頭呢。別人扔了我好記得去撿。”大姐有點無奈。

“哦哦,說起撿菸頭,前段時間給上新聞了。說是因為菸頭沒掃乾淨,罰了人家環衛工900塊錢。”

“這我知道。我們這也罰呢。他們一個菸頭才罰一塊錢,我們這罰的更多。”

“罰的更多?不會因為菸頭還要倒貼錢吧?”

“倒沒有那麼誇張,但是確實罰呢。那件事沒上新聞之前,我們最怕的就是罰菸頭。你想菸頭這事,誰能保證你掃乾淨以後別人不扔?車站這麼個人口密集的地方,咋可能一個菸頭也沒有?所以領導每次來查的時候,我們都要跑在領導前面趕緊去掃去撿,生怕剛扔下的菸頭被領導發現。有一次我有個年齡大的同事,掃了一簸箕的菸頭還沒來得及倒掉,領導來檢查了。她趕緊往領導前面跑。她顛顛地跑得太急,連簸箕裡的菸頭掉出來了都不知道。領導叫住她,指著新掉出來的菸頭問她:你這咋恁多菸頭?她看到後都快嚇哭了,不住給領導解釋:我都掃乾淨了麼,咋還有?到底是誰扔的?領導笑了:誰扔的,你扔的!光顧著跑呢,菸頭掉岀來都不知道。”

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2017年10月24日,西安長安區長安廣場,從早上忙到下午3點的十多名環衛工在清點撿到的菸頭 圖片來源/“隱秘的大號”

“後來罰了沒?”我追問道。

“沒罰,這種情況要是再罰,就簡直是不像話了。他們當領導的也是人,也不敢把事情做絕。這不,那件事上新聞之後,我們這就不罰了。不光不罰了,領導還讓各隊長給隊員們統一思想:咱們這可從來沒有因為菸頭罰過款。”

“看來媒體還是能起到作用的。”

“記者們有本事不假,可是一般人不敢給記者說實話呀。而且每次記者明著來採訪,都有我們領導陪同呢。”

3

“你把她說辭退就辭退了,

她以後拿啥吃飯?”

“那就打電話舉報唄。”我給大姐支招。

“真想舉報呢。可是現在的電話都實名呢。誰也不想因為一時氣憤而丟了飯碗。”

“有人丟飯碗嗎?”

“咋沒有?有個人那天一邊掃地一邊口無遮攔地說了幾句實話。沒想到領導就在他後邊跟著呢。後來沒過幾天,這人就走了……這人地掃的好得很。”

“就因為說實話就讓走人了?”

“那肯定不會,不過想讓你走人還不容易?還有那天有人打了舉報電話,經理馬上找各隊長開會,讓隊長查查那是誰的電話號碼。所以一般沒人會打舉報電話。我們隊長也總是叮囑我們:有事情找我,別想歪門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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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下的西安環衛工 圖片來源/華商網

“隊長平常人咋樣?”我有點好奇。

“唉,別提了。只能說好人當不了隊長。好人一不會討領導喜歡,二不能讓下邊人害怕。我們這經理下面是隊長,隊長下面是組長,組長下面才是普通環衛工。有一段時間,我把工人們的怨氣給他反映了一下,這本來是為他好,誰知道他反過來把我罵了一頓。”

“他後來沒報復你?”

“他敢,我這人平時是個老好人,但是誰要是想拿掉我的飯碗,那我就對不起了,飯都吃不上了還怕報復?不過我們這真有老實人呢。有個老婆兒(注:陝西方言,指“老年婦女”)掃了幾十年的地,被人一句話辭退了。走的時候我暗示她得把這事拿出來說道說道,可她聽了沒反應,整天個在屋頭待著不肯出來見人……沒辦法,自己的權益自己不去爭取,那就只好在屋裡待著吧……想想可憐呢,我們這些人好多連字都不認得,你把她說辭退就辭退了,她以後拿啥吃飯?所以我是看透了,平時受點氣我可以忍,但是誰要是想要拿我的飯碗,我一定跟他拼到底。我老頭兒也是環衛工,他在另一個隊。有一次他們隊長要讓他休一個月,我氣不過去找他隊長理論,才給減成了休四天。”

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2015年,西安,近30名超65歲環衛工被解僱,老人路邊哭泣 圖片來源/中新網

“能休假還不好?又不是辭退。”

“好啥好?能一個月不幹活,能一個月不吃飯不?我兒子還上大學,等著我們供哩。”大姐說著,抹了一下額頭的汗,嘆了口氣。

4

“菸頭不落地,

並不是要真正的拿菸頭說事”

這話說的我心裡一陣泛酸,不禁感嘆一句:“真不容易啊。”

“不容易麼。我估計你也不容易,市委書記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其實上面的政策都挺好的,可是到了下面就很難說了。就說撿菸頭這件事,人家市委書記說‘菸頭不落地’,意思是要保持環境衛生,並不是要真正的拿菸頭說事。我這沒上過學的人都能明白這意思,可那幫人愣是不懂。”

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西安市委書記王永康城牆上撿菸頭一幕 圖片來源/西安發佈

“我想他們不是不懂。大概……這樣的事好辦吧。”

“也許他們也不容易,都不容易。你看那送快遞的小夥,忙起來隨手就把自己的菸頭扔地上了。這麼熱的天,他忙得不可開交,隨手扔個菸頭太正常了。這都是習慣問題,可這習慣難道要讓我們環衛工為他改嗎?”

我順著大姐眼神看向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陽光下的三輪車旁站著一個忙著收發快遞的小哥,他的腳下赫然躺著一根菸頭,菸頭的過濾嘴在太陽的照射下正發著光。我當時很想上去找小哥理論一下,可想想大姐說過的“都不容易”,終於沒有過去。

快遞小哥走後,大姐起身去撿菸頭,我的朋友也恰好到站了,我和大姐的聊天到此為止。我一邊和朋友通著電話,一邊向大姐擺擺手,大姐也向我揮手告別,並開心地笑了一下。

三伏天,我和坐在馬路邊的環衛工大姐聊了聊

△2017年10月24日,西安長安區長安廣場的十多名環衛工在清點撿到的菸頭 圖片來源/“隱秘的大號”

我想我們的聊天還是很輕鬆的。然恰恰是這份輕鬆,說明了大姐平時生活的不輕鬆。心中壓抑的時候,能找人傾訴一下總是不錯的,即便對方只是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

感同身受著大姐平時的不輕鬆,當時的我,在去跟朋友會合的路上,一時衝動撿了三根菸頭,引得路人對我爭相側目。

真希望新聞裡扔菸頭並拍照的兩位女子,也只是“一時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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