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寫賈璉不算客氣,直接說“賈璉之俗”,又說他“不知作養脂粉”,更有對他床笫之事各種露骨描寫,但即便如此,仍然擋不住他書裡書外的超高人氣。
他送黛玉回蘇州,鳳姐每晚便“心中實在無趣,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就是後來整死尤二姐,那恨意,也不能不說是由愛而起;平兒對他更有一種“淡淡的深情”,她雖是鳳姐心腹,關鍵時候,卻肯仗義地偷出錢來幫助賈璉,賈璉因為批評賈雨村被賈赦暴打,平兒一反平日裡的溫和淡定,咬牙切齒地罵賈雨村是“餓不死的野雜種”,是她最大限度的惡毒了。
若說鳳姐與平兒是賈璉的妻妾,愛他不過是本分,那個“素習是個可惡的”,也就是說非常難搞的鴛鴦,賈赦說她心裡戀著寶玉,八成還有賈璉時,她對天發誓,說“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她統統看不上,對賈璉卻隻字不提,似有蹊蹺。後來鳳姐想把賈母的古董弄出來當銀子用,她平時明明和鴛鴦挺熟,卻讓賈璉出馬跟她商量,其中的緣故,也讓人頗費思量。
這是在書裡,書外,愛慕賈璉的姑娘們不知道有多少。這當然和87版《紅樓夢》電視劇選對了演員有關,但87版裡,賈蓉賈芸長得都不差,但大家正眼都不帶瞧上一眼的,賈璉,贏的還是人品。
說賈璉人品好,似乎有點不科學,但在我眼中,人品,不只是宏觀上的道德,還有細節上的溫度,與賈寶玉忽冷忽熱的品性不同,賈璉,始終有一種恆定的微溫。
這種溫度首先體現在夫妻關係上。賈府裡夫妻關係都淡,邢夫人是怕賈赦,王夫人與賈政算是相敬如賓,尤氏和賈珍,在賈母眼裡是相親相愛的“小夫妻”,到底是怎麼回事,恐怕他們自己才知道。只有鳳姐和賈璉,在最初的幾回裡,才是恩愛得緊。
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社會里,能夠出現一對恩愛夫妻,多半是男人肯配合,賈璉的表現,證實了這一點。比如賈璉護送黛玉從蘇州回來,元春又升了,鳳姐心情極爽,跟賈璉一見面,就來了場脫口秀:“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辛苦了。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
這話,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接得住。賈政會不知道說什麼好,賈赦會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賈珍這樣的,更沒有耐心配合,相形之下,賈璉雖然口拙,卻也能來一句:“豈敢豈敢,多承多承”,知情識趣之外,亦顯示出對妻子這伶俐口齒的欣賞。
鳳姐綽號鳳辣子,就像辣椒一樣有雙重性,既風情萬種,又咄咄逼人,當她呈現出後一種特性時,賈璉能夠避開她的鋒芒,有時乾脆說自己糊塗了,在那個夫為妻綱的年代裡,他肯讓這一箭之地,顯露出他性格的溫厚,即便他知道鳳姐野心勃勃,卻也沒有與她爭奪地盤的慾望。
除了和鮑二家的鬼混被鳳姐現場抓包那次,他惱羞成怒打了平兒——事後也道了歉,平時,他與平兒言談間頗有默契;對於尤二姐的過去,他也不設雙重標準,說,誰能無過?改了就好。這精神境界,簡直比我們八零後的某些男作家還高;除了這些典型事件,我想說的還有,他和鮑二媳婦,亦不只是簡單的皮肉交易,起碼,當我們跟隨鳳姐來到現場時,他們似乎已經告一段落,從肉搏變成了談人生。
這位鮑二家的,無疑比她的繼任者多姑娘,對賈璉多了點感情,她說:“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這話是不厚道,但如果你知道那首《蘭花花》的歌詞原本是:“你要死來你早點死,你前腳死了後腳我蘭花花走”,就能瞭解當情慾之火燃燒時,只有過頭話可以表達。這話透露出她對剛才那場性事的滿足,還有對未來的期許,鮑二家的,對賈璉很有些戀戀。
這些,超出了她的本分,假如他倆只是主僕之間的一場皮肉交易,她沒有資格對他有感情,畢飛宇的小說《玉米》裡,玉米“獻身”於那個老幹部,從頭到尾他都沒搭理她,地位不對等的女人,完事不是直接打發她走人就可以了嗎?
一定是賈璉在這件其實挺猥瑣的事件裡,表現得挺有情,對於她的非分之想,他沒有敷衍,而是非常誠實地說:“她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樣呢?”實話實說,倒也是對對方的尊重。賈璉對妻子不忠固然可恥,但也只是意志薄弱,跟那種把女人不當人的男人不同。
《紅樓夢》裡說薛蟠老婆夏金桂,“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但《紅樓夢》裡有點身份的人,哪個不是這樣?薛蟠就不用說了,洗澡水燙了一點,就“赤條精光地趕著香菱踢打了兩下”;就是賈寶玉,平時對姐姐妹妹都熱絡得緊,脾氣上來時,也能一個窩心腳踢向給他開門的丫鬟。唯有賈璉,若不是急火攻心惱羞成怒再加上發酒瘋,他跟人說話,都挺親和。
比如對那個跑來“找工作”的遠房親戚賈芸,賈寶玉居高臨下地說:“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口氣著實輕浮,賈璉看不下去,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做兒子了。”
賈寶玉又約賈芸到自己屋裡玩,賈芸來了,賈寶玉早忘了這事兒,害他白白等著。這也罷了,過了兩三個月,賈寶玉想起他來,又逼著奶媽去把賈芸早來,跟他聊什麼誰家丫鬟長得美誰家戲好聽之類,可憐賈芸哪裡知道這些。
鳳姐呢,在收到賈芸的禮物,享受賈芸的討好之前,也是極其冷淡,嫌他沒來燒自己這一柱香。
唯有賈璉,從頭到尾,沒得賈芸的好處,說話也和氣,並滿心想幫他,後來賈芸拋下他這冷灶去燒鳳姐的熱灶,他也毫不介懷,這樣的人品,就放在現在,也很說得過去。
而最有溫暖之感的,還是他和管家林之孝的一席談。在賈璉面前,林之孝並不特別恭謹,卻也不是託大,而是真心不拿這位年輕的主人當外人的一種知心。跟他說起聽聞雨村降了,不知道真不真。賈璉的口氣,也是推心置腹,說:“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將來有事,只怕未必不連累咱們。”
賈璉相信不擇手段的賈雨村沒有好下場,對人世間的良知還有信賴。他和林之孝又聊到丫鬟彩霞身上,鳳姐的心腹旺兒的老婆看彩霞生得好,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就霸道地想要這個丫鬟給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當老婆。林之孝當即表示反對,說:“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何苦來白糟蹋一個人。”賈璉表示認同,當場就要把那個“吃酒賭錢,無所不為”的小子打一頓,看來除了弄點花花事,他的三觀還是挺正的。
兩人這場談話不算短,其間林之孝只稱呼了兩次爺,還是因為要駁回幫旺兒老婆求親的任務,曹公並沒有刻意表現兩人的親近,但是從那種沒有距離感的對話裡,你能感到他們之間有一種類似於親情的東西,我甚至有個錯覺,覺得林之孝是銜著菸袋跟他說這番話的,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
在人情冷漠,等級分明的賈府裡,似賈璉這樣的微溫並不多見,我不免發散地想,賈璉那個早逝的娘,一定是個很不錯的人吧,也許,正因為她不錯,才沒法和賈赦過到底便抑鬱而終。
扯遠了,總之,一個溫暖的人,一定會散發出魅力。然而,溫暖的賈璉,同時又是給人帶來痛苦最多的一個,這是因為,在溫暖之外,他還有一個特點,叫軟弱。
因為肉體的軟弱,他對鳳姐尤二姐都有情,卻還是沾花惹草,給王熙鳳帶來莫大痛苦的同時,也害死了鮑二家的和尤二姐;又因精神的軟弱,他明知道王熙鳳為人處世有問題——興兒就說“我們爺也算個好的,哪見得她這樣”,卻無意於糾正與制止,讓王熙鳳越發跋扈,最後應該是因此斷送了性命;他有良知,有人性,不同意把彩霞許配給旺兒的兒子,但面對鳳姐的強勢,以及木已成舟的局面,他也懶得反對,他的良知,像個擺設,有一個在那裡就行了,他也沒指望它能改變什麼。
《圍城》裡,趙辛楣說方鴻漸:“你這個人,不討厭,就是沒用。”這句話,同樣也可以送給賈璉。他不討厭,甚至還很可愛,有時還顯得挺精明強幹,但是,軟弱與苟且,這看上去輕描淡寫的弱點,卻是個可以覆蓋一切的致命傷。鮑二家的和尤二姐的慘死,對賈璉不會沒刺激,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午夜夢覺,善念猶存如他,不知是否也曾覺得摧心肝?盡日追歡逐浪,沒將自己活充實,也沒將自己活安穩,以他的聰明,應當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具精緻的行屍走肉。
賈璉這樣的男子,到如今,仍然是最有殺傷力的一類,他和顏悅色,溫存體恤,笑容那樣迷人,那種暖包圍著你,即便你感覺到了他的軟弱,也會當一個可以忽略的小問題。有什麼辦法呢,人世太寒冷,就像眼下的天氣,他微微散發的溫度,是致命的誘惑,當你身不由己地走近,他就溫暖地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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