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暖氣的日子,他打開閥門放氣,管子裡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11月15日。來暖氣的日子。

上午九點半,華鏡依然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沒有絲毫要起床的跡象。妻子曉楠已經上班去了。屋內因為安靜顯得冷不堪言。他把一隻手從溫暖的被窩裡拿出來,探身試了試離床頭不遠的暖氣管。冰涼。

來暖氣的日子,他打開閥門放氣,管子裡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因為瘦,他從小就怕冷。印象中童年的冬天,是由厚厚的羊毛褲、紫紅的凍瘡和滾燙的湯婆子構成的。他生於長江以南的小鎮,四季分明,敏感的身體賦予了他覺察季節更替瞬間的能力。記得童年時的一個早晨,他剛從被窩裡鑽出來,即刻體驗到了一種徹骨的寒意,這時,母親走了進來。他還沒來得及把“冬天來了”的消息說出口,就看見母親的臉上滿是淚痕。

你爸走了。說完,母親就抱著他痛哭起來。

那時他已經八歲了,當然知道“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於是跟著母親一起哭起來。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悲傷,雖然他並不覺得父親的死是一種痛苦。打他記事起,父親就一直在生命垂危中,垂危了這麼多年,也該擺脫痛苦,重新投胎去了。

從那以後,他更加不喜歡冬天,因為這個季節除了寒冷,還多了一層死亡的意味。

現在,華鏡躺在床上,莫名地想起了那個死去多年的父親。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父親,病魔纏身,生命垂危。父親死的時候只有四十五歲,而今年,他恰好四十五歲。那麼,父親在臨死前,是不是也和我此刻一樣,仰面朝上,無能為力地看著天花板?

二十三年前,華鏡獨自一人離開家鄉,來北方闖蕩。那年他大學剛畢業,意氣風發,拒絕了本地大企業提供的就業機會,跋涉千里只為了愛情。曉楠那個時候叫麗貝卡,取自懸疑愛情電影《蝴蝶夢》,華鏡的網名則叫希區。兩人相識於某個知名的電影論壇,同為希區柯克的粉絲,一來二往就展開了網戀。

來暖氣的日子,他打開閥門放氣,管子裡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蝴蝶夢》劇照

那年冬天,二十二歲的華鏡下定決心,揹包北上,將近二十個小時的長途顛簸之後,他站在了寒城火車站站前廣場上。即便事先做足了心理準備,當北方的寒風像斧子一樣側劈下來時,他還是差點被擊潰。懊悔佔據了他的大腦,那一刻,他幾乎轉身去售票廳買一張回家的車票。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他看見了曉楠,並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個穿著紅色長款齊腳踝羽絨大衣的微胖姑娘正笑盈盈地看著他。後來求婚的時候,華鏡還滿懷深情地回憶道,正是這一笑,融化了他冰封的身體,點沸了內心的熱血。他快步走到她跟前,甚至都沒有張嘴確認身份就一把將她摟在了懷裡。他想,從今以後我終於有了抵抗冬天的武器了。

隨後就是租房、找工作以及快樂生活。曉楠也不是本地人,而是來自更北更冷的東北小城。兩人一起在陌生的寒城打拼,相互依存,猶如親人。曉楠在一家出版公司做文學編輯,華鏡則進了當地電視臺做編導。作為黑色電影迷,閒暇時兩人就看各種懸疑電影,當然,他們最愛的還是希區柯克。華鏡曾想過買一隻烏鴉回來,然後訓練它站在自己的肩膀上,但終因自己太瘦以及不知道去哪兒買烏鴉而笑著作罷。

儘管他們十分小心,三年後,曉楠還是懷孕了。兩人商量了一番,決定流掉,畢竟還太年輕。但意外的是,五個月後,曉楠再次懷上了。不能冒險了,他們就此結婚。

由於兩人的家鄉相隔數千裡,婚禮變成了一種甜蜜的負擔。先是去華鏡家辦,親戚朋友在大酒店匆匆忙忙一頓午餐,幾句像樣誠心的“恭喜”都沒聽到,只是早已另嫁的母親笑嘻嘻地收了不少紅包彩禮;接著又輾轉曉楠家,在北方農村的流水席上,華鏡差點沒被那些從沒見過面的叔叔伯伯用酒灌死。終於回到寒城,回到遠離親人的兩人世界,他們才算鬆了口氣,感慨回到了人間。

來暖氣的日子,他打開閥門放氣,管子裡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次年春,孩子出生,男孩,長得像媽媽多一點,取名叫華柯克,意思一目瞭然。他們湊了湊積蓄,再從各種途徑借了筆錢,貸款買了現在的房子。

房子位於寒城邊緣的T小區,距離市中心差不多有三十公里的路程,是本地出了名的超大型社區。T小區常駐人口超過三萬,一共有將近一百幢樓房,其中有一半是回遷戶,另一半則基本是華鏡和曉楠這樣買不起中心城區房的外來務工人員,其中又有相當一部分是租戶,流動性特別大。

小區始建於二十一世紀初,建築色彩偏土黃色,外觀談不上什麼設計,樓間距小,容積率低,人口密度極高,所謂綠化也只不過栽了幾顆要死不活的白楊以及被沙塵侵蝕嚴重的枯草;小區外圍盡是三證不全的餐館小店,雖有保安物業,但大門常年洞開,外人隨意穿梭其中,牆面和電梯間貼滿了各類小廣告,被損壞的公共物件(如電梯)長期放任不修;可能唯一值得拿來說道的,是環繞小區東西南北四個大門的公交車站——每個工作日的早上,小區裡大量的人員需要乘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汽車去市裡上班。

用曉楠如今的話說:“我竟然生活在貧民窟裡。”

注意,曉楠說的是“我”而非“我們”,顯然已經把華鏡排除在了她的生命之外。兩人從認識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我敢打賭,這世界上無論哪對夫妻在一起這麼長時間都不可能還像當初一樣恩愛。愛情在婚姻的統治下很快演變成了習慣和責任。然而隨著華鏡的事業走下坡路,所謂的“習慣和責任”也被嫌棄了。貧賤夫妻百事哀,道理庸俗,但事實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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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寒城到現在,華鏡一直在本地電視臺工作。曾經的他年輕,有衝勁,做事充滿熱情,同時又年少老成,雖不刻意阿諛奉承卻也深諳人情世故,業務能力和人際關係都搞得不錯,偶爾還幫上司背背黑鍋,因此深得領導歡心,被認為是本臺最有前途的編導。但大家都知道,體制就是體制,機會通常是留給關係戶的,所以就這樣過去了十年,華鏡從一個新人編導混成了成熟編導,僅此而已。

孩子一天天長大,逐漸到了要大把花錢的年紀。三十而立的華鏡決定再搏一把。他比以前更加努力工作,找選題,拍片子,就為了得到一個晉升的機會。這個時候,曉楠已經表現出了對他的不耐煩。兩人不再一起看電影,再也沒有談過希區柯克,甚至做愛也成了一個月一次的例行公事。

眼看著十年的婚姻即將解體,上天突然眷顧了華鏡一次。在三十五歲這一年,華鏡作為編導拍攝的一則新聞短片居然獲得了省裡的媒體大獎。一時間,華鏡不僅成了臺裡的紅人,也成了同行眼中的英雄。要知道,寒城電視臺已經好些年沒有在省裡拿出過像樣的新聞作品了。

獎金、加薪以及升職,華鏡終於在妻子面前揚眉吐氣了一把,兩人的婚姻又奇蹟般地得以維持下去,不過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孩子身上。曉楠因為信不過T小區周邊的學校,她逼著華鏡把家裡的積蓄都取出來,然後咬牙將兒子送進了市中心的私立寄宿學校。學校是全封閉式的,兒子一週只能回來一次,儘管華鏡對此明確表示反對,但一點辦法也沒有。妻子的狠話常常令他覺得日子過成這樣確實是自己一個人的錯。

當上新聞部小組長的華鏡反而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其實他的職業前景是一眼能望到底的,作為一個沒有本地戶口、沒有背景、沒有鈔票的合同工,在電視臺這樣的國家機構裡,“小組長”已經是他的上限。既然奮鬥沒有意義,那麼混日子就成了華鏡近十年來唯一的工作內容。他變得更加油滑老練,也更能喝酒,平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遇到有風險的節目絕對迴避,甚至會像以前那些上司一樣,把黑鍋甩給新來的小夥子們。他過得很滋潤,偶爾的灰色收入(害怕被新聞曝光的企業塞紅包)加上工資獎金,基本夠他支付孩子的學雜費。妻子依然抱怨不停但至少不再鬧離婚。他挺滿意現狀的,並打算就這樣一輩子混到死算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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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半個月前,臺長突然把他單獨叫到了辦公室。那一個剛入冬的上午,敏感的他在觸摸到冬天面孔的同時,也預感到了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果然,他被裁員了。由於今年電視臺的廣告招商不夠理想,臺裡計劃裁掉三分之一的員工,其中自然以外聘合同工為主。本來以華鏡的資歷和位置輪不到他,但有員工匿名舉報他收受企業賄賂,在同事間影響非常不好,所以只能拿他開刀。

“老華,你得理解,我這也是沒辦法啊。”臺長的口氣中透著一股毫不做作的虛情假意。

“但我為臺裡獲得過榮譽。”

“你就不要翻那些老黃曆了”,臺長推過來一張紙和一支筆,“在這裡籤個字,然後去財務領一下遣散費。”

“臺長……”

臺長已經拿起了電話,開始撥號。一切都無可挽回了。華鏡拿起筆,飛速地在紙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是11月15日。來暖氣的日子。

華鏡已經失業半個月了。作為一名四十五歲的男人還失業,說給誰聽都覺得是一種羞恥。所以一開始,華鏡選擇秘而不宣。

他每天早上依然早起,準時下樓,搭乘715路公交車前往市區。他想暫時先瞞著妻子,表演一個上班族,能瞞多久就多久。說實話,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向曉楠坦白,萬分恐懼知道真相後曉楠的反應,最後只能逃避。

但是就在昨天,他的謊言還是被拆穿了。

當時已經是下午,他坐在星巴克裡取暖。不管外面多麼寒冷,咖啡館裡總是暖烘烘的。一開始,他坐在靠裡側的角落,把一超大杯的美式咖啡從滾燙喝到冰涼。後來,他看見午後的陽光照射在了靠窗的座位上,於是他趕緊端著已經喝空的紙杯坐了過去。在享受了不到十分鐘的冬日陽光後,他看見了曉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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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編輯曉楠約了一位翻譯家在這家星巴克見面,商議一本外文書稿的翻譯問題。她們推門進來,點了咖啡,然後坐到了華鏡之前坐的位置。

華鏡沒有動,並不打算離開,因為他確信曉楠已經看到他了。他試想了上百種解釋的理由,最後還是決定告訴妻子實情。

回家的路上,這對夫妻身體雖然緊貼在一起(公交車實在是太擁擠了),但心卻像分隔兩個世界。他們彼此之間一言不發,像兩個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

今天一大早,曉楠就出門了,沒有留下一句話。這讓華鏡感到很難過。今天是星期五,晚上讀高三的兒子會回來,不,決不能讓他知道自己被裁員的消息。

至少讓我在孩子面前留一點做父親的尊嚴吧。他想。

到了十點鐘,他似乎聽到了暖氣管上水的聲音。咕嚕。咕嚕。遙遠,空洞,充滿驚喜。

暖氣終於要來了。

他下了床,迅速穿上衣物,走進衛生間。打開浴霸,在強光溫暖照射下,他刷牙洗臉,解決了宿便。

出門前,他摸了摸暖氣管,已經有點溫度了,但還遠遠不夠。

在小區外的蘭州拉麵館,他要了一大碗的牛肉麵。老闆是個面孔紅得發黑的西北大漢,在這兒開店已經超過五年了,手上的活兒非常地道,一塊麵團三下五下就被拉成了一根根細長的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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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麵的過程中,華鏡的視線一直被頭頂上方的液晶電視所吸引。

電視裡在播放一則資訊:主持人一邊演示一邊告訴觀眾,如果你家的暖氣管不夠熱,很可能是熱水沒有灌入,需要擰一下氣閥放氣,讓氣壓把熱水壓上來。

從麵館出來,華鏡感覺渾身熱乎乎,牛肉熱湯起了作用。天空灰濛濛的,霧霾深重,稍微一呼吸,就覺得喉嚨裡有些難受。

他去了趟超市,買了一斤五花肉和土豆,計劃晚上給兒子燒他最愛吃的紅燒肉。路過花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來買了一束百合花。他已經很多年沒給妻子送花了,但每次送都非常有效果。

回到家,他把花插好,擺放在顯眼位置,以便曉楠回家第一眼就能看到。接著,他把五花肉和土豆切好,放進冰箱冷藏室。做完這些,他坐到沙發上,用遙控器打開電視。

看了一會兒NBA,他開始感覺到寒冷,牛肉麵帶來的暖意不頂用了。

他起身走到暖氣管旁邊,摸了摸,還是不夠熱。於是從褲兜裡掏出一枚壹圓硬幣,找到暖氣管側面的氣閥,將硬幣豎著插進槽口,輕輕旋轉。

嗞……

氣體從氣孔裡冒了出來,熱水順著暖氣管往上攀升,如同漲潮。終於,潮水從洞口噴射出來。

起初是水。透明的水。

然而僅僅過了幾秒鐘,水慢慢變成了紅色,淺紅,大紅。

敏感的感知器官再次提示著華鏡眼前是什麼。

沒錯,是血。

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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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屍體是在採暖房的大鍋爐裡被找到的。

因為被沸水長時間燒煮,屍身已經潰爛不堪,關節部位皮開肉綻,依稀可見雪白的骨頭;頭髮全煮掉了,一撮撮漂浮在水面隨著氣泡微微擺動,臉部則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長相和年齡;渾身一絲不掛,從生理特徵看,男性無疑。

T小區始建於二十一世紀初,由於規模巨大,暖氣公司在小區裡建設了一個大型的暖氣房,每年冬天點燃鍋爐燒水,專門供給本小區的居民採暖。在北方,冬季集體供暖是市政行為,屬於硬性措施,每家每戶的暖氣源頭都是貫通的,因此每到11月15日這天,無論你交沒交暖氣費,上百噸的熱水都會從碩大無比的鋼鐵鍋爐出發,通過無數條錯綜複雜的暖氣管流入千家萬戶。

來暖氣的日子,他打開閥門放氣,管子裡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這麼說的意思是,T小區裡不交暖氣費的現象十分普遍。大量的回遷戶和底層外來打工族構成了本小區的主體人群,說句難聽但又確實的話,他們基本都是窮人,這裡就是貧民窟,別說暖氣費了,物業費和衛生費也沒幾個人交,物業名存實亡,安保形同虛設,造成一種混亂、骯髒、危險的局面。

每年採暖季的前一個月,暖氣公司會派人挨家挨戶貼單子催交暖氣費,但他們自己也知道,這筆錢根本收不上了,無非是走個形式,反正最終政府會買單。前幾年上來一個新領導,他發誓非要“治一治這幫刁民不可”,到了日子不燒暖,逼著居民交錢。

“什麼時候交錢,什麼時候給暖氣”,他大言不慚地說。

也活該他倒黴,停止供暖的第七天,有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被發現凍死在自己家裡。事發後,居民們開始集會,抗議,圍攻暖氣公司的工作人員。市裡的媒體都來了,事情越鬧越大,上級震怒,下令徹查。最終該領導出來鞠躬道歉並辭職謝罪,而鍋爐當晚就熱烈地燒了起來。

從那以後,暖氣公司燒暖,居民採暖,政府買單,成了一種默認的潛規則。但如今,鍋爐裡發現死屍,暖氣管裡流淌著鮮血,造成的最直接後果就是停止供暖。這可真要了命,要知道,這裡是寒城,即便現在才11月中旬,供暖季開始的第一天,據氣象部門預告,今天白天室外溫度只有-3度,夜間更是將達到-10度。

凌晨預計會有暴雪降臨。

來暖氣的日子,他打開閥門放氣,管子裡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接到電話時,簡耀正在街邊的奶茶鋪門口等一杯珍珠奶茶。他身穿警服,頭戴警帽,一根白色的耳機線從他大衣內側口袋攀援而出,在胸口分叉成兩股小支流,繼續上行,最終注入到了他左右兩個耳洞裡。天空霧氣濛濛,又幹又髒,一個男人的聲音如同琴鍵敲打著他略微不安的內心。是那首節奏分明的粵語歌曲《禁色》。

“窗邊雨水,拼命地侵擾安睡,又再撇溼亂髮堆……”

這鬼天氣,不僅冷,且已經有一個多月沒下雨了。他想著,手指隨意地敲擊著奶茶鋪的吧檯,眼睛盯著裡面繫著紅色圍裙的老頭緩慢而有序地衝調著奶茶。在他側面,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一邊抬頭看前上方菜單上的飲品定價,一邊不時把眼睛瞟向簡耀。這個買奶茶的帥氣警察叔叔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簡耀今年二十五歲,警校畢業不過三年的時間,卻已經是T區派出所最出色的警察了。他個子很高,消瘦,樣貌英俊,笑或不笑都非常迷人,因此被同事們戲稱為“簡於晏”(簡耀版本的彭于晏)——事實上,他從小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電影演員。十七歲那年,他獨自一人坐火車去北京,滿懷希望地參加了戲劇學院的藝考,卻在第一輪就被刷了下來。這一結果就連當時監考的幾個老師都替他感到惋惜。他們私下爭論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少數服從多數,判定哪怕外表條件再好,學校也不能要一個連臺詞都說不清楚的結巴。

來暖氣的日子,他打開閥門放氣,管子裡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簡耀的結巴是天生的。他打孃胎出來就長了一條比正常人短几公分的舌頭,這導致他每次開口說話都很難連貫起來,越說不好,信心就越不足,久而久之便在說話這件事情上再也沒找到過自信。不過和這世界上大多數的結巴一樣,他唱歌不結巴,並且音律極佳,有一副醇厚的男中音嗓子,尤其是唱情歌,哪個女孩聽了都會肝腸寸斷。可惜的是,自從那次藝考受挫之後,簡耀再也沒有勇氣站到舞臺上去表現自己。他已經徹底放棄了所謂的演藝夢,死心塌地開始了新的人生。

在警察父親的影響下,他重新規劃了職業方向,選擇報考警察院校,子承父業。出色的身體素質以及超過130的智商指數彌補了他語言上的缺陷。四年的本科學習結束後,成績優異的他被寒城公安局選中,並分配到了T區派出所刑偵科,正式成了一名刑警。

“願某地方,不需將愛傷害,抹殺內心的色彩……”

作為一個北方人,他很喜歡粵語歌。雖然他的語言表達系統存在嚴重缺陷,但語言感受力卻超乎常人。他能感受到粵語歌曲中那種細微而美妙的韻味。然而,這種美妙被一陣粗魯的電話鈴聲打破了。

出事了。

接完電話,簡耀關掉音樂,整理了一下衣服,用鑰匙啟動停在路邊的一輛警用電瓶車。

“簡警官,您的珍珠奶茶……”

簡耀又折過身,接過溫熱的珍珠奶茶和一根粗大的吸管。每天一杯珍珠奶茶是他從警以來養成的習慣,他既不喝酒,也不抽菸,而嘴裡嚼著軟彈可口的糯米珍珠時是他放鬆神經、集中注意力思考的獨創方法。

來暖氣的日子,他打開閥門放氣,管子裡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要幫您打開嗎?”

簡耀微微一笑,搖搖頭,跨上車,把奶茶放進車簍裡,一擰把手加速衝了出去。

下午四點整。供暖房。

簡耀已經仔細勘察過兇案現場,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沒有血跡,沒有打鬥的痕跡,兇器也沒找到,因此這裡很可能不是第一兇殺現場。屍體已經被打撈上來了,現在就放在鍋爐旁潮溼冰涼的水泥地上,身上僅蓋著一張白布,等著被拖去停屍間。現場沒有任何能顯示死者身份的信息,自然也無法找人來認屍,只能做完失蹤調查後才能縮小範圍,但根據小區的規模及人口的數量,這將是一件漫長而繁雜的工作。

鍋爐下面的火早已被澆滅了,工作人員正在給鍋爐放水。那是目前可偵查的唯一希望,如果爐子底部掩埋著什麼線索的話。望著淡紅色的熱水從出水口排出,簡耀感到一陣寒意,踱步走出了暖氣房,從車簍裡拿出仍有餘溫的珍珠奶茶,插上吸管,開始吸食起來。

外面烏泱泱圍滿了前來看熱鬧的小區居民。今天並非雙休日,但小區裡的人並不少,出了這麼大事,當然要來看個究竟。不過相比到底是誰死了這樣的問題,大家更關心的是什麼時候來暖氣。唉,這鬼天氣實在是太冷了。

簡耀一邊嚼著糯米珍珠,一邊注視著人群。沒準兇手就在他們之中。但現在真的是毫無頭緒,一點偵查的抓手都沒有。犯罪往往是有動機的,何況是這麼充滿象徵意味的殺人。讓死者的血液注入暖氣管流向每家每戶,這種方式讓簡耀不禁想到一個畫面:如果把整個T小區看作是一個人的身體,那麼暖氣管就是遍佈全身的血管,鮮血流淌、循環,人彷彿活了起來,有了生命。

即便是人,T小區也是一個渾身膿瘡、病入膏肓的病人。簡耀想到這不禁皺了皺眉頭。還是儘快確立死者的身份吧,只要從他的人際關係入手,找出動機,定能抓到兇手。那麼,他到底是誰呢?會是T小區的居民嗎?

突然,簡耀看見人群中有一樣黑色的東西閃了一下。

是微型攝像機。

來暖氣的日子,他打開閥門放氣,管子裡卻流出了鮮紅的血……

簡耀覺得非常奇怪,按理說,現場很多人都在拿手機拍照錄影,發發微博朋友圈很正常,但使用如此專業的攝像機不說絕無僅有,也是非常罕見。莫非是電視臺記者?不太可能,以他跟電視臺打交道的經驗,記者來不了這麼快,並且就算來了,也不會藏在人群中搞偷拍。

簡耀朝著攝像機方向大步走去,人縫中隱約看見對方是一名打扮樸素的中年男子。男子見自己被警察發現了,一陣慌亂,將攝像機往懷裡一塞,轉身就走。簡耀見狀,心裡越覺得可疑,由走改跑,追了上去。可惜的是,剛跑到人群前面手臂就被拉住了。簡耀回頭一看,是個老大爺。

“警察同志,死的是什麼人啊?”

簡耀也不回答,甩開老大爺想繼續追。這時,幾個大媽圍了上來。

“你別走。”大媽甲生氣地說,“我也不管死的是誰,就問你,什麼時候再把暖氣給通上?”

“我……這……你……他……”簡耀一著急就結巴上了,面對阻攔無法脫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名男子的背影遠去。

“什麼你我他的,你今天必須得給我們一個答覆。”大媽這麼一領頭,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摻和進來了。

“沒錯,這麼冷的天萬一把我給凍著了你給賠醫藥費嗎?”大媽乙說道。

這麼冷的天你還不回家待著,跟這兒瞎湊活什麼勁兒。簡耀嘴裡說不出,只能心裡表示鄙視。

“不要以為警察了不起,你們都是靠咱納稅人的錢養著呢。”大媽丙說道。

還納稅人呢,採暖費交了嗎您。簡耀煩不勝煩,心想著怎麼脫身。

“你倒是說句話啊,小夥子,長得漂漂亮亮的裝什麼啞巴。”前面那大爺又發話了,手上使著狠勁,拽得簡耀胳膊生疼。

“我……”

“簡警官”,負責現場證物收集的老楊從暖氣費裡走了出來,“有發現,你快來一下。”

趁著老頭愣神的工夫,簡耀用力掙脫了束縛,狠狠瞪了大爺一眼,轉身頭也不回的走進了供暖房。

鍋爐裡的水已經被放幹了,黑魆魆的,空蕩蕩的,像一頭藍鯨的口腔。簡耀通過鐵梯爬到口腔邊上,探頭朝裡觀看。這一看,驚得他一身冷汗。

鍋爐的底部被人刻上了兩排大字,雖然屋內燈光有些昏暗,但簡耀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兩行字的內容:

縱怨天,天不容問

嘆眾生,生不容問

竟然是……簡耀對這兩句話太熟悉了,以至於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它們會出現在兇案現場。

“我仔細看過了,這兩行字是新近剛刻上去的。”等簡耀從樓梯上下來,老楊告訴他說。

“所以……”因為結巴,簡耀說話儘量不超過三個字。

“應該是兇手留下的。”

“哦。”簡耀似聽非聽,實際上這兩行字已經融匯成了旋律,開始不斷在他腦海中盤旋。

“這麼怨氣十足的話,看來兇手對死者積怨很深啊。”

“還……還有嗎?”簡耀對老楊的分析不置可否。

“你再看看這個。”老楊拿過一個封口袋,裡面有張身份證。

簡耀疑惑地看著老楊。

“也是從鍋爐底找到的。”

簡耀接過來,高舉頭頂,藉著燈光,透過透明的塑料封口袋查看身份證上的信息。

伍遷,男性,生於1982年6月13日,家庭地址是寒城T小區73號樓2單元1104。證件照有點模糊,基本上能看出是短髮、方臉、小眼睛以及兩撇具有標識性的八字鬍。

“收好……”簡耀用手機照相機拍下身份證上的信息,然後還給老楊,心想,終於有線索了。

“死者的身份終於確定了。”老楊說著準備離開。

“不……”簡耀說。

“不是?”

“不……確定。”

簡耀不顧老楊驚詫的目光,徑直走到暖氣房門口,拿起之前放在板凳上的奶茶,走了出去。

73號樓2單元1104,應該就在這附近,簡耀決定現在就去走訪一下。不能僅憑一張身份證就斷定死者的身份,這是他這些年做警察得出來的經驗。如此重大的兇殺案還是謹慎點好,何況……那兩行字實在是太印象深刻了。

確切的說,那是兩句歌詞。

此時,簡耀已經重新將耳機塞進了耳洞,然後打開智能手機的音樂庫,播放那首聽過上百遍的歌曲。《天問》,達明一派早期的粵語歌曲。

抑鬱於天空的火焰下

大地靜默無說話

風吹起紫色的煙和霞

百姓瑟縮於惶恐下

……

為什麼兇案現場會留下這兩句歌曲?是一種殺人宣言,還是兇手刻意留下的啞謎?為什麼會留下一張身份證?還有,那個拿攝像機偷拍的男人究竟是誰?會跟本案有關係嗎?有太多的疑團需要去解答,現在只能順著唯一的線索去查,希望會找到突破口。

時間已經來到傍晚。冬天比以往都要黑得早,暗沉的天空配上淺黃色的霧霾,把人間映照得如同地獄。溫度下降得很快,圍觀的人群早已躲回家裡去了,密密麻麻的居民樓內燈光一一打亮,小區裡,少許剛下班的人裹著深色的大衣或羽絨服匆匆走過,看不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一條被遺棄的老土狗在垃圾堆裡翻找吃食,粗糙的黃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它很難熬過這個殘酷的夜晚。

簡耀站在73號樓下,抬頭望去,1104的窗戶亮著燈。他把手中喝空的奶茶塑料杯隨手扔進垃圾桶,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了進去。

瘋癲於漆黑的火焰下

沙啞的叫喊是烏鴉

洶湧起一天丹緋雪花

千秋的咒詛何時作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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