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纤‖风中的稗子(散文)


赵 纤‖风中的稗子(散文)


【风中的稗子(散文)

◇赵 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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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租住的单身公寓,有着小小的房间和宽大的阳台,这是挺好的。更好的是前租住者,在阳台留下一个红陶花盆,空空的粗糙的泥土。我是非常喜爱花草的,常常对着花盆构思和幻想,但对花开花谢的情感,难以释怀,终究没有勇气去种养。一场台风雨打湿了花盆和泥土,一颗嫩芽钻出来,不经意长成一棵青苗,仔细观察,竟然是一棵稗子!

站在高层的阳台,放眼南方这座工业城市,宏大的现代化气势和霓虹闪烁的迷蒙,让人顿生客居的愁绪。陪伴我的却是一棵被农耕文明追捕的稗子,久违的乡土在荒芜的心中复苏,那里的晴空落日,那里的斗转星移……

我的出生地,一个被江南丘陵怀抱怜爱的小山村。山坡像一面舒缓的画扇,农家是随意散落的墨点。推开房门一眼望去,是南面的凤陵山,一只振翅欲向北飞的凤凰。凤陵山与村庄之间,是东西五里的城皇垄,溪流伴垄而生。

山的坐落,水的流向,草木的枯荣,恰好融合在自然的法则里。历代风水先生的慧眼,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搜索出龙虎之气。凤凰东南飞就好了,风水先生是这样颇为惋惜的口气。结论为:鸡雀刨食之地。

曾经有一个男人,不相信风水,将自己的一身青春出走远方。那个男人就是我的五爷。

清朗的月夜,高高的橙树下是村庄的讲坛。家族的源流是谈古论今的主题,有一个人物是怎么绕也绕不过去的。那个人,当然是我的五爷。他的长相,性情,学问,行为,被家族的长辈反复叙述。始终只有一个评价:稗子(败子)!

无数次在心中拼凑长辈的叙述,推演五爷的人生。在今夜的寂寥里,渐渐清晰起来:

一百二十年前的四月天,曾祖母站在南风熏蒸的田垄上。她捧着自己硕大的肚皮,在鸟声虫鸣里静静的看着她的男人,他正在青禾葱茏的水田中除草。那动作和神态显露出一个农民,靠自己的双手挣来一点田产的自豪和满足。曾祖母从男人甩上田埂的杂草里抽出一棵稗子,举在风中。修长挺拔的稗子,在瓦蓝的天空下,傲世独立的飘逸,让她眉眼里的欣赏,流淌而无痕。在田头用于歇脚避雨的茅棚里,她生下第五个儿子,用自己的衣衫包裹后,随手用稗子束起来。

排行第四已经三岁的祖父,看着母亲怀抱里粉红的一团肉,莫名其妙。为母亲的告诉他,这是一个“吓(乡音há)物”——吓人的东西。在乡村,幼儿哭闹或捣乱,大人惯用这一句:“吓物”来了!规劝吓唬小孩,确实有效。祖父惊惧不已,不敢再靠近母亲,晚上乖乖爬到三个哥哥的床上去。

曾祖父看着渐渐长大的五个儿子,心中豪情万丈。他早早规划:大儿子憨厚学农,二儿子壮实驾船;三儿子手巧学裁缝;四儿子爱鼓捣做木匠。五儿子呢?体貌俊朗,沉默而倔,目光犀利。曾祖父凭着殷实的家底,遍访远近算命的和相面的。算命的瞎子掐算神叨,总会在美言滔滔不绝时突然一愣。相面的游仙端详五官如指点江山,总是指着点着就激情不再。后遇一位奇人,通晓摸骨之术。从脚趾到膝盖,从指骨到肩胛,一路赞叹。最后手掌如带仙气从头额掠到后脑,突然大惊,如遇雷电。曾祖父失色,催问因果。摸骨的人是一副泄露天机折杀阳寿的痛苦表情,指着五爷凸出的后脑骨:反—反—反骨!曾祖父失望黯然。摸骨人眼珠一转:破解之法还是有的!曾祖父起死回生一般嘘了一口气,明白事理奉上金钱,讨得一枚木符佩戴于他五儿子的脖子上。摸骨的人一再忠告:送入学堂识文断字,降伏命里的魔兽,必成大器。当年五岁的五爷,一脸懵懂,沉默而倔,目光犀利。


赵 纤‖风中的稗子(散文)



曾祖父的规划实施,大爷躬耕田园,粮仓丰足。二爷跑船江湖,生意兴隆。三爷裁剪旗袍洋服,客人挤店。我的祖父穿州过县建高楼。家道中兴,聚良田百亩,庄园一座。唯一的遗憾,五爷拒绝花钱买官,甘愿做个中学教书先生,偏离了曾祖父学而优则士的梦想。更偏离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二十多岁,春心岿然不动,视女色于无形。被人背地讥笑为骡子,丢尽曾祖父那一张富态的老脸。

自我记事起,乡村男丁,在那个年代都剃发如和尚,头皮上没有烧戒疤而已。大伯俯下他光光的大脑袋盯着我光光的小脑袋:像他的五爷!像!父亲听后淡淡一笑。大伯是在世的家族成员中唯一见过五爷,并有着童年模糊记忆的人。他指着我高高的发际线,敲着我凸出的后脑骨,越来越坚信他的发现。随后,我把乡村小学校长的儿子那颗横行的猪头打破了。再后来,小小少年竟敢与土皇帝般的村官争斗。最恶劣的是不好农桑埋首闲书。在事实面前,父亲已经相信我是五爷投胎转世,忧患于心。

父辈同祖父辈一样,兄弟五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勤苦谨慎胆小如鼠。在乡村,五兄弟的家族力量是可以雄起一方的!但他们早已没有前辈的凌云壮志,家族悲剧的因子已根植他们的血液。大伯是大爷的儿子,大爷由地主变成佃户后,饥饿而死;二伯三伯是二爷的儿子,二爷由船主变成水手纤夫的过程中,身沉江湖;祖父生育了四伯和我的父亲,家族荣耀的坠落,一个大工匠也落成了一小帮工,在贫病交加中壮年离世;三爷无后,冤死牢狱。在祖父们先后逝去时,父辈五兄弟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五岁。这一场家族的悲剧,是由五爷一手导演的。

五爷本想大隐隐于市,学校却来了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女先生,直接唤醒了他生命里正在休眠的魔兽。女先生是一个军阀的五姨太生出的女儿。姨太太因漂亮的脸蛋得宠,女儿因为妈妈漂亮当然漂亮。传闻女先生伴母随父在大城市的军营长大,接受新式教育。教育的结果,让她的青春徒生烦恼,反对起父亲的阶级。那个权高位重的老军阀,恐惧暴怒中将女儿从武汉强行遣送故土,安置在新思潮还没有到来的县城做一个本分的教师,以利修心嫁人。女先生特别欣赏五爷!欣赏他什么呢?满腹诗书?一手好字?英俊面容?无从得知,因为我不是一个女人。五爷对女先生赠送的一些小册子看得上瘾,虽然对上面的内容是懂非懂半信半疑,却对她言听计从。他开始秘密带领一些人:读书的杀猪的种田的砍柴的捕鱼的……五花八门,到三爷的缝衣店后院,听女先生讲课。突然在一个夜晚,这一群人在县城消失了。三年后,他们横尸暴乱的长沙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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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三爷被抓,享堂村才知道五爷的事情。乡村流传五爷是被一个妖精的魔法害死了。那个有着妖精魔法的女先生,到底有着怎样的魅力?小学快毕业时,学校组织学生看了一场反敌特的电影,老师问大家喜欢的人物。有的喜欢送信的渔家女,有的喜欢开店的地下党。我脱口而出:喜欢那个女特务。全班哄堂大笑,老师严肃而含蓄的笑了。那一顶船形帽的风情,那一袭长发的飘拂,那一身制服的韵致,那一双皮靴的洒脱,是多么的美!

年逾古稀的曾祖父一边吐血,一边毅然卖掉大家族的田庄航船木工坊缝衣店,毁家拯救身陷监狱的三爷。政府要三爷交出乱党同伙,可怜的三爷是一个纯粹的生意人,对进入店铺的人,从不问来自何处将去何方。说不出来或胡编乱造,换来的是一顿又一顿酷刑。等到变卖家产的巨款起到作用的时候,他却在奄奄一息里死去。在家族毁灭性的灾难中,唯一的一丝安慰,是帮着疏通关系的一个拐了十八个弯的沾亲小官,买通政府的办事人员,将三爷和五爷的档案烧毁,洗白了大家族的匪族印记。

那一年考上高中,我成了家族史上仅次于五爷学历的人。父亲是高兴的,但父亲更高兴的是田地承包到户,他用流不尽的汗水表达他的人生欢愉。但从他劳作的姿势,我完全看不到想象里曾祖父和祖父们的往昔雄心。父亲的姿势就是鸡雀刨食的姿势,与这一片山水是那样融合,又是那样令人忧伤。过完暑假我就要离家上学去远方的县城,父亲每天将我带在身边,迫不及待要将农耕知识教给我。在他的哲学里,读书与出息没有因果关系,有关系的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命!能托住命运底线的是学会种地。踏着暮色,草叶沾露,繁星点点,他告诉我明天是个好晴天。夜空不空,月亮朦胧,他又告诉我月光带毛大雨淘淘。他的手掌在空旷的夜色里比划了一下,说:等明年你长到这么高,我要教会你犁田。

父亲的教育于我是失败的,他告诉我识辨稗子:脚弯杆长叶无毛。我在心里念着念着,心思就开了小差。那时我已经知道,人类是从猿猴进化而来的。当人类还是猴子时,世上生灵万物都是大地上平等的主人,今天这些美丽的稗子怎么就成了害草呢?带着这样的疑问,在农耕的实习中,不少受宠的禾苗被我迷迷糊糊的拔掉了。父亲在捡拾田埂上的草团时,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我:你是个稗子啊!我这个被父亲骂作稗子的人,常常站在田野上,看到一棵稗子激情满怀的长出来,傲立不群,孤独求败。

让村庄轰动的那一天,是政府人员带来一个美籍华人。他拿出一张字条:中国湖南**县**乡享堂村赵世英。他们在寻找一个名叫赵世英的人。那地址没有错,是民国时代的行政管辖称呼。村里从干部到村民无人知晓,只有大伯疑虑重重的说,他有个五叔的书名也是这么叫的。那个中年男人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上面是一对风华正茂的男女。大伯凝神片刻,肯定地说,是我五叔!中年男人突然就流出了泪水:妈!我们找到了。村民也包括我们家族的人被搞的云里雾里。那人说出一些鲜为人知的沧桑旧事: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女子,就是欣赏五爷的女先生。她当时的秘密身份是中共某特委委员,五爷是她发展的地下党员和干部之一。他们参加秋收起义前,已经结为革命伴侣。起义受挫失败后,她带着失去爱人的悲痛,受到国民党的追捕,因家庭出身受到同志的猜疑,在腥风血雨里远渡重洋去了美国。在异国他乡开创了事业和生活,也重新获得了爱情。晚年她对子孙讲出了自己遗留在中国的青春岁月和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临终前,她叮嘱儿子,要将她的问候和倾诉带到一个叫赵世英的男人墓前。

五爷只有一个衣冠坟,作为被家族世代言说的一个稗子,他的坟上长满荒草和荆棘,连一块墓碑也没有。女先生的儿子在五爷的坟头,泣声跪下,点燃了他带来的一封厚厚的信,燃烧的烟尘中有一袭焦香。是女先生的发丝吗?肯定是的,大家这么说。

当地政府为了挖掘本地的光辉历史,去村里调查过。还去过一些历史档案馆搜寻过,一直没有找到五爷参加革命的痕迹。

一颗稗子沦落在一个花盆里,如我沦落在一座城。偶尔想起五爷,我在阳台上的洗漱镜子前坐下来,五爷在镜子里看着我,开始与我交谈。告诉我,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一生。

赵 纤‖风中的稗子(散文)


【作者简介】赵 纤,16岁发表散文诗歌,18岁获湖南市级青年诗歌奖,20岁漂泊南方。停笔多年,诗心依旧。重操笔捉刀,解剖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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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QQ : 474776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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