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吊子」黃毛兒

張承蔭/文

黃毛的真名叫仉宿賢,因為頭髮眉毛鬍子都是黃色的,所以村裡人都叫他“黃毛兒”,一來二去真名反倒沒人叫了。他的岳父也姓仉,是方圓百八十里聞名的大財主,當年相親一眼就看中了黃毛兒,說這小子是滿腦袋的金條啊,就把最鍾愛的小女兒許配給了他。

黃毛兒家裡種著五十多畝地,每畝地的莊稼都是葉子綠油油,杆子倍兒挺挺,籽粒飽鼓鼓;槽上喂著三頭大黃牛,頭頭都是膘肥體壯,毛色油亮;圈裡養著四口豬,口口肥的像石磙子一樣;院裡養著三四十隻雞,那就更神了,每隻雞每年能下小三百個雞蛋,比別人的雞多下一半兒的蛋!他岳父喜得誇獎他:“這孩子別看說話半吊子,倒是個天生的錢罐子!”

的確,黃毛兒過日子挺能耐,但是說話是個“力霸頭”,一張嘴就不著調,半吊子話脫口而出,叫聽的人像吞了個螞蚱,咽不下、吐不出的活難受。有一年,他去給岳父拜壽,順手把新買的“撅一”掖在了腰裡——這是一種結構簡單的短槍,打一槍必須掰開槍身壓一次子彈,所以叫“撅一”。他才買了槍覺得新鮮,於是邊走邊擺弄著玩兒。一過馬頰河就是九窯口,從破窯裡猛地竄出一個大漢,一把奪過他的短槍,扭頭揚長而去。黃毛丟了槍,無精打采地到了岳父家,把此事從頭至尾詳細訴說一遍。岳父聽了微微一笑,吩咐小兒子“領你姐夫到東屋問一下,看誰撿到一把撅一”。黃毛隨小舅子到了東屋一看,只見屋內盡是三山五嶽人,七長八短客。一問此事,只見一個正在喝茶的大漢跳起身來笑道:“哎呀姐夫是你呀?大水衝了龍王廟了!”眾人說說笑笑,一起到正房屋裡拜壽。壽星老問:“找到槍了?”其實這是明知故問,各路黑道人馬誰吃哪條線他都一清二楚,還有個找不著嗎?黃毛兒看出來了,高興地回答道:“找到了,都來到賊窩子裡了,當然找著了!”他小舅子不高興地質問:“姐夫你這是怎麼說話呀?”他岳父忙打圓場:“你姐夫嘴上沒把門兒的,說話半吊子,但是會過日子,是個正兒八經的莊戶人,將來有落頭,準錯不了。當時我看準了這一點兒,才把你姐姐許配給他的。”黃毛兒聽了一樂,搶著說:“這倒是真的,許配給我這種人不管多昝不會叫你閨女當寡婦,嫁給他們這樣的人,可就說不準了。”眾人聽了哭笑不得,心想這個黃毛兒姐夫說話可真是半吊子到家了。

轉眼到了土地改革時節,黃毛兒被劃成了富農。因為他沒有僱工剝削沒有民憤,縣工作隊決定不開他的鬥爭會。村裡一隻眼的農會會長不同意,說黃毛兒的岳父家是大地主、土匪窩子,兩家來往密切,一定有問題。況且別的村都通過開鬥爭會查出了大問題,咱村這樣冷冷清清對縣裡沒法交代。鬥爭會就這樣開了起來,不過開的冷冷清清,因為黃毛的確沒有什麼可鬥爭的。一個叫黑十的民兵將鬥爭會推向了高潮,他揭發黃毛曾經買過一把撅一槍,至今沒有交出來。這一下會場炸了窩,人們紛紛追問撅一的下落。黃毛兒瞅一眼惶惶不安的農會會長,扭頭對縣工作隊王隊長說:“這點兒小事是馬尾拴豆腐__值不得一提,就別提了吧?”王隊長嚴厲地回答必須講清楚。黃毛兒立刻接口說:“這件事瞎會長兄弟最清楚,他借了我的槍聯手黑十去斷道劫洋油,一直沒還給我。”那會長和黑十慌了神兒,連口否認根本沒有這回事,黃毛兒是胡說八道。黃毛兒不願意了:“當初你們劫了東西運回村裡大家都看得清楚,官府來抓人,你們找我託小兒他姥爺向官府求情,結果贓物追回,全村九十幾戶人家每家拿出三十斤糧食作為知情不報的懲罰。老少爺們兒說句公道話,有沒有這回事?瞎兄弟你說槍被官府沒收了,答應賠我兩塊大洋,有沒有這回事兒?”鄉親們聽了這才明白當年被罰交糧食是怎麼回事,齊聲要求追究責任。王隊長氣憤地宣佈:停止農會會長的職務,等候審查處理;撤銷黑十的民兵資格,立即收回民兵組織發放給他使用的槍支彈藥。二人一聽傻了眼,先是互相埋怨對方辦事不牢靠,接著互相指責對方是主謀。黃毛沒料到弄了這麼個結果,覺得很不好意思,回頭埋怨王隊長:“我說這件小事兒別提了吧,你偏要叫提。這不,惹的他們傷和氣、狗咬狗了吧?”

從互助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黃毛兒的日子過得都挺滋潤,就連三年生活困難時期也沒遭大罪——因為他會精打細算的過日子。一進入階級鬥爭為綱時期,他自然成了富農分子,是全村六個四類分子之一。民兵連長兼治保主任咍子命令他們投票選出一個組長,其中兩個人爭著當。輪到黃毛兒表決,說這是選壞蛋頭兒啊,你們兩人一個正的一個副的好了。說完又更正:壞蛋組的事兒咍子爺們兒說了算,他是大頭兒,你們倆只好當二頭兒和三頭兒了。

文化大革命鬧紅衛兵,農業生產大受影響。解放軍來村裡宣傳抓革命促生產,照例先鬥爭四類分子,罪名當然是反對共產黨反對毛主席。黃毛兒憋不住了,舉手喊道:“報告解放軍,我沒有反!共產黨毛主席來了沒有日本鬼子殺人、沒有國民黨刮地皮收稅、沒有土匪老缺斷道綁票兒,我幹活兒走道睡覺都踏實,我為什麼反他們?燒汗燒的呀?”解放軍誇他講的實在,一個紅衛兵頭頭兒叫圈圈的訓斥他:“誰不知道你是個半吊子,說話沒聽頭啊?”黃毛兒不服氣地說:“爺們兒,我是個種地的,你也是個種地的,咱們是一路人。我是整天在地裡幹活兒,你是整天貼大字報,叫大家評評咱倆誰半吊子?光貼大字報不種地,不要說吃飯,你連貼大字報的漿糊也沒處找去!”咍子忍不住罵道:“胡說!誰和你是一路人?老鼠爬到稱勾上—你高抬自己了!”黃毛兒忙道歉說:“咍兒爺們兒我說錯了,我是一門心思想種地,你是一門心思要當官兒,咱倆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本來不是一路人啊!”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後,公社幹部來村裡開會,宣佈實行土地聯產承包制,併為四類分子摘帽兒。鄉親們全都歡欣鼓舞,唯有咍兒、圈圈無精打采,模樣很尷尬。倒是黃毛兒大呼小叫地嚷嚷:“好了,老百姓的好日子有盼頭了。”扭頭對圈圈說:“爺們,可別光貼大字報了,要不然你連粘粥湯也喝不上。”又回頭對咍兒說:“爺們,壞蛋組要解散了,你這個壞蛋頭兒也不能幹了。趁早小孩拉巴巴——挪挪窩兒,去種責任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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