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是个裹过小脚的女人，个不高，不识字，走路严重外八，摇摇晃晃的。解放前和我爷爷来北京以后一直住在珠市口附近。爷爷走得早，打我记事起，奶奶家就住在珠市口北边的一条叫北柳夹道的胡同里，离和平门全聚德烤鸭店不远，小杂院，归了包堆几十平米的地方挤着三户人家。
那时候妈妈得上班，爸爸得在剧院排戏，于是每天一早我爸便蹬着自行车把我送到奶奶家托管。奶奶一天中的第一件“大事儿”，就是把她的宝贝孙子放进竹子编的小孩儿车里推着出去遛弯；先是往南琉璃厂转一大圈，看过了荣宝斋、中国书店、一得阁的大门匾、再往北沿南新华街兜回来；临了在全聚德烤鸭店停一站，不为带我吃套鸭子，而是让我撒开了花在门口锃亮的大理石台阶斜坡上坐几出溜滑梯，待我坐爽了，她才甘愿回家准备午饭。
下午等我睡了午觉，醒了盹，奶奶又会把我放进小孩儿车里，这次不往南走，直接奔东，在护国寺小吃买个驴打滚，稻香村买二两核桃酥，伴着刚开的“肯德基家乡鸡”的炸鸡味儿，小脚老太太和她的小孙子“聊着聊着”就走到了前门。天安门广场上看看红红绿绿的风筝，躲躲踢球的小孩儿，待到夕阳斜下，打道回府。
那时候的一天总是那么长，长到长大以后我总是怀疑：一个小脚老太太推着她的小孙子，在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之间究竟能走那么多的路。那时候的北京对我一个小孩儿而言也就那么大：西到和平门，东到王府井大街的北京人艺，不过几公里。
再长大一点，为了我上学方便奶奶家换了房，搬到了崇文区的龙潭湖社区。楼房，两家人合租两室一厅，共用厨房和卫生间。三年级开始，为了锻炼身体，下午放学以后我都会和班里的小伙伴们结伴往西走一站地，到位于体育馆路的国家体育总局大院田径场练长跑。训练场场外四百米一圈，内场两百米一圈。每次训练要么外场五圈跑，要么内场十圈跑，一周三次，铁打不动。八九岁的孩子就像那不到一岁的小奶狗，纵使精力再旺盛，上了一天学以后再让他跑两公里，你看看那挂着汗的小脸上只剩下一个字：饿。
没练俩礼拜，脸上的“字儿”就被奶奶看穿了，从那以后，训练的那几天早上奶奶都会塞给我两块钱“救命钱”。我用一块在学校门口买 NBA 球星卡，另外一块就和同学在体育总局外面的小巷子里合着买油炸羊肉串。肉串一串只卖两毛五，一串上也只有三块指甲盖大点的肉，还是小拇指头盖，可我最后总能把这四根肉串签嘬到嘬不出水来。现在想想那指甲盖肉串，就一个字：香。
放了暑假，每天早晨和奶奶去天坛遛弯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一个月十五块钱的月票，祖孙俩总能物尽其用：祈年殿回廊里听听票友唱戏，七星岩旁边歪脖树抻抻肩，圜丘旁的草丛里捉捉油呼噜……，如此，一上午的时间也就打发了。
出了天坛才到了我真正的表演时间，马路对面的红桥市场简直就是那时候孩子的天堂，玩具文具激光笔望远镜，只要我正常发挥，奶奶兜里的零钱就能变成我兜里的小玩意儿。这还不算完，出了红桥市场就是个彼时的“肯德基家乡鸡”，奶奶总会拿出十元大票给我买个套餐，汉堡使劲塞进她嘴里她才会咬一口，临了还得说一句：“吃不了这洋玩意儿”。上了初中，我幸运的被分配到了汇文中学，当时的崇文区市重点学校。虽然仍离奶奶家不远，可毕竟有几公里，爸妈给买了辆自行车，活动范围再也不是那半小时步行距离了。每天放了学，且回不了家呢，得和哥儿们绕一大圈：北到磁器口，南到方庄。一帮孩子一边骑车一边瞎白话，外加追着公共汽车和车上的同学照眼儿飙歌儿，路上还得停一下补充一下饥饿的小身子板。
培新街上卖毛蛋的小摊是我们的最爱，便宜又好吃（我和一哥们儿在老板惊愕的眼神中最高纪录吃过 26 个）；最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才不情愿的回家锁车，吃饭。其实回家吃饭才是我最期待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奶奶和妈妈总是会变着法的给我做好吃的，今天炖肉明天蒸鱼，我呼噜呼噜往嘴里扒饭的时候，也是她们最高兴的时候。
再后来，上了高中我就出了国，一走就是八年。在英国的教会高中因为半夜饿得实在不行和同学一起跑食堂里拿过面包，在美国大学因为课程紧实在来不及，边走路边往嘴里塞过汉堡。可不管走到哪儿，吃什么，再便宜再贵，好像也没小时候那么香了。
2010 年，奶奶走了，因为在外上学没能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暑假回来扫墓，给奶奶带去了她爱吃的驴打滚和核桃酥，那次坐在奶奶墓前，心里和她说了好多话。半路回来，我鬼使神差的把车开到了崇文，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找点小时候的回忆也好。
可转了一大圈，培新街卖毛蛋的小摊早已经变成了个商业楼盘，红桥市场也改造成了只卖“正品”的正规商场，磁器口也不再是一片平房，只有国家体育总局大院仍然在体育馆路上，可也再没有人卖两毛五的肉串了。回到车上，手机里弹出一条新闻：“2010 年 7 月 1 日下午 5 时左右，国务院正式批复了北京市政府关于调整首都功能核心区行政区划的请示。调整方案为，北京市东城区和崇文区合并，称‘东城区’，西城区与宣武区合并，称‘西城区’。 崇文宣武即将成为历史。”
杨玏
1987年出生于北京，中国内地男演员，
毕业于美国杜克大学戏剧系，
代表作《大丈夫》《小丈夫》《匆匆那年》等。
撰文 / 杨玏
摄影 / 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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