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川女香香》

一一謹以此文獻給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幹千萬萬告別家鄉遠嫁河南的勤勞善良的川女們。

短篇小說《川女香香》​大集體時的那年冬天的下午,太陽早早落下去了。母親急急忙忙從河對岸的衛家村孃家回來,一進門,她就眉開眼笑的向全家人報告了一個特大喜訊:三十二歲的大表哥衛子從四川帶回來一個十七八的漂亮媳婦。七歲的妹妹高興得拍手跳了起來,對於她來說,那年月吃桌就等於過年。而父親卻無動於衷,皺起眉頭,他想著如何向夲家或親戚家借到三十塊錢遞禮錢。

大舅家是地主成份,兩個孩子,表姐和表哥。表姐二十歲那年就嫁到十里外的鎮上。表哥長得又高又黑,村裡有幾個愛貶笑人的傢伙背地裡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老長臉”,頭上戴著一頂恥辱的地主帽子,出門站在人前總是抬不起頭,村裡那些嘴巴抹蜜的媒人誰也不敢冒著被推斗的危險給他提親,所以三十二歲了還光棍一條。這件事成了一家人的一塊心病。大舅舅母愁得一年裡頭髮幾乎全白了;他倆徹夜難眠,眼睛都熬得佈滿血絲。看著村裡比他小的夥伴,一個個孩子都跟著屁股後跑了,他們絕望地想,衛子這輩子完蛋了,孫子也抱不上了,要斷根兒了。說來也奇怪,那年代女孩子奇缺,根正苗紅、模樣周正的青年後生都剩了一大堆,何況他是一個地主家的兒子。

上天有眼,機會終於等來了。他們聽人說,四川那邊山裡的女孩子不願過背背挑挑的艱苦生活,紛紛跟著人販子或找媳婦的男人,嫁到全國各地,而那時來到河南的居多。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一定要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衛家村近幾年已經帶回來了幾十個四川女人,一下子填補了光棍們的空缺。連住在村東頭最窮的禿子吳老三家,四個兒子居然全都娶上了四川老婆。這些四川女人有小有老,十七八歲的,二三十歲的,四五十歲的,沒孩子的,帶孩子的,而她們的臉全是菜青色的。她們聽人風言風語說河南是個好地方,大平原,下田幹活輕鬆,吃的白米白麵,住的磚瓦房,麥粒大得賽苞谷,苞谷大得賽紅薯,紅薯多得賽小山,心裡嚮往著趕緊飛出大山,去追尋幸福的人生。她們有的是被人販子拐來的,有的是跟著男人帶來的,只要見上男人一次面,看著對眼,能拿出手,就稀裡糊塗跟他們上床睡在了一起。

大舅舅母眼奇得坐臥不安,他們也要跟上形勢,不能錯過這次時機。臘月初三的一天中午,表哥扛著鋤頭像打過霜的茄子一樣滿臉愁容地走進屋裡,大舅舅母急忙搬過一把椅子按他坐下,不厭其煩地開導勸說他也學著村裡的光棍們去四川帶回個老婆。表哥起初很不配合,又有些不好意思,各種顧慮在心頭亂繞,低眉躊躇了老半天,他才抬起頭,望著父母那焦急乞求的老臉,只好難為情的心一橫“潑出去了",苦笑一下點頭答應了。

第二天後半夜,大舅舅母老早就點燈起床了。他們一個掌鏟,一個燒火,很快烙好了十張柔軟的油煎餅,做為他路上的乾糧。又從被褥下掏出一卷多年攢下的全部積蓄,一共三百八十塊,一分不剩全遞到表哥手中,叫他拿上做費用。我的表哥拿上煎餅,將錢塞進褲叉上的布袋裡,像一個肩負重任的將軍,勇敢地跨出了大門。在五十里外的縣城火車站,他登上了一列去重慶的火車。

一路上,他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陌生景象,心像沒底的鐵桶空懸在半空,惴惴不安,有好幾次他都想放棄夢想,打道回府。但是火車已進入湖北,回去豈不叫人笑話?他思想鬥爭了老半天,強制自己安定下來,但無論如何也安定不了。車快到武昌站時,他終於下了決心,決定不管事情成敗冒險去闖一闖;並且自我安慰:聽天由命,禍福在天吧。

為了避開車站盤查(那時候,農民是嚴禁外出的),他從漢口下車,改乘一艘輪船,決定從重慶豐都上岸。

第二天早上,他隨著人流下了輪船,走進了豐都縣地界。展現在眼前的是遮天敝日的群山,羊腸小道多如蚯蚓,山上山下佈滿了房屋,與平原上幾千人的聚居方式迴然不同,簡直是“滿天星"。

他心裡空落落的沒底,不知道從那裡下腳,尋找到突破口,擔心貿然進山被人抓住扭送到公安局,害怕走進那家院子會被竄上來的惡狗咬住腿。他氣喘噓噓地爬上前面的山半腰,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他就這樣呆呆地坐了一天,思忖了一天,進退兩難,心裡有一百次後悔,想起身返回家鄉。 太陽落下山去,黑夜即將來臨,不能再猶豫了。

他硬著頭皮放膽走向面前的一戶人家。 幸虧這家沒有餵狗。從屋裡走出來兩位個子矮小頭髮花白的老人,慈眉善眼,一看就知道是好人。他們聽了表哥的自我介紹後,友好地領他進了屋。他們的兒子卻挺高大,他對遠道而來的客人也表示出十分友善態度。屋裡椅子上還坐著兩個十七八的女孩兒,姐妹倆都扎著兩根長辮子,她倆十分警惕地瞧著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兒媳婦從裡間走出來,笑著瞥了表哥一眼,一面將兩個亂踫腿的男孩子推出門外去玩耍,隨後轉身走進廚房去做飯。一家人生活在這三間很小的土坯瓦房裡,顯得很是擁擠。

一會兒,飯菜端上桌來。 他們圍著桌邊開始吃飯。表哥對他們一家的熱情好客感動著,心裡想著:“這世上好人可真多。"

“我是來找媳婦的,初到這裡,人生地不熟,還望老人家兄弟姐妹們幫忙。”表哥開門見山地自我推銷道。

老漢並不馬上回答表哥,他端起盅酒,慢慢地呷了一口。一家人都相互看一眼,沉默了片刻。表哥正擔心他們不肯幫助,老漢卻抹了一把嘴唇,笑著開口了:“這事……好辦,也不好辦。這幾年,我們村裡的女孩子快跑光了,村裡經常派治安隊員巡查,抓住帶人的可是要送到派出所的!”

表哥心裡咯噔一下涼了半截,有些害怕起來,但接著又聽老漢說: "不過,人是活的嘛,你真要走,誰也攔不住。” 他心裡又恢復了平靜,似乎又看到了一線希望。

“聽說你們河南是個好地方,山少田地多。"

“是啊。幹活比你們這裡輕閒多了,而且能吃飽。”表哥馬上回答。

“聽嫁過去的女娃回來說生活比我們這裡要好些,沒有親眼見,不知道是真是假。”

“肯定好了!要不然你們這裡的姑娘都往我們那邊跑。”

“看得出來你是個老實人,靠得住。”

表哥嘿嘿一笑:“我長得雖說有點醜,可心裡呀,聽別人一句好話,衣服會脫給人家穿。”

一家人都把將目光投向這個能說會道的年輕人。

老漢端起酒盅說:“來,孩子,一路辛苦了,喝上一杯!”

表哥覺得心情自然多了,他端起酒盅,皺皺眉頭,一飲而盡,肚裡頓時感覺火辣辣的。 他心情好極了。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一向不善言談的他忽然感覺到自己駕馭了語言的能力,每說一句話都是那麼富有感染力,那麼能深入人心打動他們,他覺得自己簡直成了講臺上的演說家了。

他們各自談了兩地的生產生活狀況,風俗習慣,以及對社會前途的擔憂,話越說越投機,兩顆腦袋快要踫到一起了。屋裡充滿了愉快的氣氛。

“你今年多大了?”老漢繼續問。

“二……二十五。"

“嗯,正年輕。”

“家裡都有些什麼人?"

“父親,母親,一個姐姐。”

"不錯,好家庭!”

“啥成份?”

“貧下中農。”

“條件不錯嘛。那你為什麼還要到我們這裡來找媳婦?”

“唉,一言難盡……上到高中,沒關係上大學,加上貪玩不懂事,所以就耽誤了婚姻大事。"

老漢一杯接著一杯喝,臉上漸漸泛起醉紅,說話有些不能自制了。他用讚賞的眼晴瞅著表哥,滿意地點點頭,咧開嘴巴嘿嘿一笑,轉臉看著一旁正在與妹妹耳語的大女兒對老婆說:“要不,就叫咱們香香跟他去吧,女孩子早晚是要出嫁的。"

老婆馬上表示同意,喜歡得不得了。她不等表哥吃完,快忙起身從表哥手裡奪過飯碗跑去廚房添飯。

坐在一旁吃飯的兒子兒媳也微笑著默許父親的意見。

表哥心裡一陣驚喜。他不好意思的偷瞥了那女孩一眼,那女孩的臉唰地一下漲紅了,她害羞地朝她的父親一怒嘴:"爸!說著說著說到茄棵裡去了。”說完站起來搭著妹妹的肩膀走進西廂房裡。

老漢的豁達開明讓表哥暗暗吃驚,他萬料不到這裡的山民如此淳樸善良。這一夜他睡在老漢的床上,就感覺像睡在自己家裡一樣溫暖舒坦。他開始美滋滋地幻想著結婚的好事,慶幸自己遇到了這樣一家好人。

第二天,老兩口苦口婆心地做通了香香的思想工作。香香開始還有些嫌棄表哥長相老,但觀察他一天到晚很有眼色幫著父母幹這幹那,閒下來又親暱地和兩個姪兒一塊玩耍,想著將來一定是個會體貼人的好父親;再回頭看一家人累死累活吃不飽肚子的艱難日子,心生愁悵……心裡開始微妙地對錶哥產生好感了。僅過了一天,心地單純的她很快就順從父母的心願,決定跟隨著這個陌生的男人去尋找新的生活。

七天後的下半夜,無月無風,四周漆黑一片,他們啟程了。一家人趁夜深人靜,避開巡查人員,悄悄從後山下去。在路口,老兩口抹著眼淚對香香說:“香香,跟著他走吧……到那邊安頓好了,把你妹妹秀秀也接過去找個人家。”

香香極力忍住眼眶裡的淚水說:“知道了,你們趕緊回去吧。”說完背過身用袖頭擦了一把眼淚。

表哥緊緊握住兩位老人的手,突然跪在地上,拍胸發誓說:“一定不會辜負二老的大恩大德,一輩會對香香好,請你們放心!”說完轉過身,抓起香香的手跌跌撞撞地順著河谷跑了起來

他們一口氣跑了八里山路,天色微明時趕到了江邊碼頭,兩個人才著實鬆了口氣。 太陽從江面上升了起來,透明的薄霧下,一江冬水緩緩流向遠方,他們頓時感到身上暖融融的。表哥望著臉色粉紅得像一枝桃花似的香香,心裡頭一次有了愛情的感覺。他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飛回家鄉,站在大平原上伸展雙臂向全世界大聲高喊:“我有老婆了一一我有老婆了一一"

而此時,香香也回過頭,望著即將分別的山山水水和親人們,心如刀絞,兩行淚水像兩股山泉流淌到嘴角。她心裡想著從此以後就要別離爹孃親人了,跟著這個陌生的男人一起去到異鄉開闢新的生活。

短篇小說《川女香香》​ 兩天後,他們回到了衛家村。

這消息像一陣旋風似的迅速傳入村人的耳朵裡,一下子轟動了整個村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潮水一般圍攏過來,就連那些行走不便的老太太們也拄著柺杖慢慢走來看稀奇。他們站滿了大舅家的院子,將香香和衛子包圍在中間,後面看不到的人踮著腳尖伸長脖子,像看大戲一樣熱鬧。

鄰居"快嘴風"花二嫂用肩膀擠過人群,衝到香香面前,將兩隻手搭在香香的肩上,上下左右打量了幾分鐘,嘴裡嘖嘖稱讚道:“嗯,你們看我們的衛子多有福氣,帶了這麼個美人兒,全村第一!瞧瞧這臉兒,紅白二色;這眼,重眼雙皮;這兩條烏黑的大辮子……衛嬸子,你算是燒了高香了!這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啊!"舅母激動得兩隻手哆嗦著沒地方放,一雙枯皺的小眼睛笑眯成了一條縫。

香香削瘦的臉上浮現出兩片害羞的紅暈。她低著頭,順著眼,拿眼角乜斜一邊的圍觀人。人群后邊有幾個巴頭露臉的光棍漢,羨慕嫉妒得眼晴裡發出閃閃的綠光。

一至到下午兩點多鐘,人們想起肚子餓了,才評論著陸續走散開去。

按農村的婚俗,那時只要擺幾桌酒席,親戚夲家遞上禮金,吃完桌席,就算新人結婚了。而衛家村百分之九十的夫妻沒有領過結婚證,但都屬於實事婚姻。大舅家自然也照做。他們決定三天後為他們舉辦婚禮。

那天一大早,我們一家人都穿戴得整整齊齊,興致勃勃地趕到了大舅家。

大舅家的院子裡喜氣洋洋,一掃籠罩在上面幾十年的死氣沉沉的氣氛。大家圍著桌子都舉杯祝福一對新人早生貴子,白頭到老。大舅一趟趟給客人們提水、端菜、斟酒,大舅母忙得團團轉,他們倆都樂得合不攏嘴。但就在客人們吃罷酒席散去,鬧房的青年後生們推他倆入洞房時,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香香突然大哭大鬧起來。

原來,趁人忙亂混吃混喝的吳老三的三兒媳婦趁人多慌亂悄悄伸出腳從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一下香香,並給她遞了個眼色,香香會意,起身跟著她走進廁所,她偷偷向她告了密。

香香頓時氣得渾身亂抖,火冒三丈。她不顧老鄉的勸阻,一屁股坐在院子裡大聲號哭起來。而她的老鄉趁機遛走了。

人們都楞住了,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表哥慌忙賠著笑臉上前勸說香香,香香憤怒地輪起巴掌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又爬起來要去撞牆,表哥急忙退步用身子擋在牆上。她緊逼表哥,伸出兩個指頭指著他的鼻尖破口大罵:“你為什麼騙我?地主成份。三十二歲說成二十五歲,比我大十二歲啊!你馬上送我回家!馬上!”

表哥一隻手捂住臉,嚇得像個小學生耷拉著眼皮不敢吭聲。 我的妹妹走上去捏著香香的領角說:“表嫂別哭了。"香香甩了一下胳膊肘尖聲呵斥:“誰是你嫂子!”嚇得妹妹後退一步躲到母親身後。

好好的一場喜事突然變成一場不可收拾的局面,大舅舅母嚇得也不敢上前勸說,只是傻呆地垂手站立著。他們想著這事明天一傳出去,丟人不說,以後就簡直就沒臉見人了。

舅母急中生智,她趕緊跑去叫來喝得醉熏熏的老村長解勸。 老村長拿出權勢的架子,神情嚴肅地彎下腰,滿嘴酒氣地勸解香香:“閨女,成份不重要,年齡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人品,衛子老實能幹,有的是力氣,脾氣又好,你呀選了他算是選對了,人光長相好有啥同?又不能當飯吃,你說是不是?再說,他爹媽一對老好人,從來沒跟隊上人紅過臉,夲分節險。聽你叔我的話沒錯,跟了他,日子一定會過好的。有我給你做主,衛子要是敢動你一指頭,我就嚇酥他!聽見了嗎,衛子?”

表哥用手搔了搔零亂的頭髮,苦笑了一下,點點頭,順從地低聲回答:"聽見了。"

這時候,我的母親、大舅、舅母還有表姐、二舅母都過來拉她勸解她,她才止住了哭聲。他們千道歉,萬撫許,一大家人七手八腳連推帶抬才把她架進屋裡。大家都鬆了口氣,看看天色已經黑定,都心裡帶著不安各自回家去了。

總算平靜了下來,大舅舅母提著的心終於放回了原位。夜漸漸深了,洞房裡,香香兩眼紅腫坐在床沿上,厥著嘴一聲不吭。大舅和舅母對他們不放心,怕她一會兒再哭鬧,兒子火氣上來揪住揍她,就湊上前去,一邊站一個將耳朵貼近紅布門簾,聽聽裡面有什麼動靜。這時候,裡面傳來他倆的對話聲:

“香香,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瞞你。”

“騙子!明天送我回家!”

“難道地主成份就不是人啦?就不能結婚嗎?照你這樣認為,那天底下所有地主的兒子都不能結婚了?"

“不能!為什麼你不說實話?"

“因為說出了實話,怕你不來嘛!”

"……"

“行啦,別計較了,啊!看在我給你誠懇道歉的份上,就願諒我一次吧!"

“來吧,寶貝!時間不早了,睡覺吧。”

“噁心!別嘻皮笑臉拉我手!你自己睡去吧,我要在這裡坐一夜!”

昏暗的煤油燈光熄了,屋裡一片黑暗。大舅舅母以為他們倆相安無事睡下了,就摸黑躡手躡腳地退回西房裡。他們剛一和衣躺下,忽然聽見從東房傳來撕扯衣服聲響,接著又聽到模糊不清的哼嚀聲。

“來吧,香香。急死人了……”

“別踫我!我要喊人啦!”

“喊也不行,過來!”

“不要!不要!救……”像是用什麼堵住了嘴巴。

大舅舅母怕出意外,他倆慌忙跳下床,撲向門口。聽見裡面傳來爭吵聲,鬆了口氣,想進去勸,又不敢,他倆牽著手,上前走幾步,又倒著退幾步。

燈光又亮了。過了一會兒,又熄了。如此幾次三番,直折騰到後半夜。表哥忍不住發火了:“不想過是吧?那好,這裡有繩子、農藥,上吊喝藥隨便!大家都不活了!”

香香大概給這話鎮住了,似乎害怕了,她委屈得低聲抽泣,收斂了一些怒氣。

燈又吹滅了。這次木床上響起吱吱嘎嘎的聲響,繼而傳出翻滾捶打的響動,後來又傳出衣服扯裂的喇啦聲,捶打被子聲,嗷嗷的尖叫聲,撞擊箱櫃聲……一夜翻江倒海,電閃雷鳴。看窗外,天色已微明瞭。大舅舅母嚇得大氣不敢出,心裡撲撲嗵嗵跳了一夜。他們怕半夜裡香香偷偷逃跑,老倆口靠著門把守到天亮。

天一大亮,舅母就打開門跑到二舅家,對母親哭訴:“過不成啊!啊呀呀,你不知道昨夜裡她鬧得多厲害,連衛子的褲叉都撕爛了……"她搖搖頭,眼裡全是淚水。

母親拉住她的手寬慰她說:“彆著急,慢慢來。等明年底她生了個孩子就好了。”

二舅母也從旁邊說:“女人的心是水性,叫衛子多哄哄她就好了。不過,這幾天你們得看緊點!”

大舅母渾濁的眼裡既恐懼又帶著疑惑瞅著他們;哭了一會,她站起身不放心地說:“我得回去看看他們。冤孽呀!”

第二天晚上,表哥耐著性子哄了香香半夜,她才極不情願半推半就地跟他睡在了一起。白天,她心裡時不時地冒出想跟著吳老三的三兒媳婦趁上街趕集逃跑的念頭。但是,看到這一家人確實如老村長說的是善良人家:公公婆婆待自己伺捧到天上,比他們的親閨女還要親,白米白饃留給自己吃,而他們卻吃著窩窩頭;衛子百依百順,極盡溫柔;想到回四川老家還是過著餓肚子的苦難生活;又想想自己已經失去了貞操……左思右想,心一軟,決定還是留下來好好過日子。

短篇小說《川女香香》​半月後他們和好了。夜裡,幾個搗蛋的小孩子趴在窗臺上用小木棍挑開窗簾聽房:裡面傳來他倆打情罵俏、哈哈大笑的聲音。

白天,人們下地幹活路過他們家院子時,總要停下腳步抬眼關注一下,發見繩子上天天晾著一紅一蘭兩個小褲叉,於是,他們心照不宣地一笑走開了。

半年後,香香肚子就大起來了。到年底她就生下一個胖小子。一家人簡直高興壞了。 舅母背地裡暗暗告誡表哥,大滿月裡可不興……但是,香香生娃可真是稠,三個月後,儘管他們做事小心翼翼,但還是失敗了,她又懷上了二胎。雖然他們想去醫院打掉,但大舅舅母阻攔不同意,他們認為多子多褔。

一下添了兩張嘴,四隻飢餓的眼睛,還有一個未出生的小孩子,日子頓時窘迫起來。他們拿不出白米白麵供養她們娘仨吃喝。舅母又不會過日子,迷信神鬼,將家庭興旺寄託神靈,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程度。每隔三五天,她都要去趕集買香裱刀頭(豬肉),大清早跑到四里外的一座破廟裡,下跪瞌頭,祈求祖師命保佑全家平安。因此她沒少挨大舅的拳腳。自從香香進了門,雖然舅母仍沒改掉老毛病,但他們不敢當著她的面爭吵了。大舅只是背地裡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咬牙切齒地直跺腳。 香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一人養兩張嘴,身上的血那能供得上?儘管表哥幹方百計逮魚,抓野兔,甚止捉田鼠煎給她吃,但她還是餓得黃皮寡瘦,楞楞倒。

春天來了,麵缸空了,窖裡的紅薯只剩些筋筋叉叉,看看田裡的麥子離收割還有二十來天,一家人心裡非常焦急。表哥跑去表姐家扛回一袋小麥,掐指一算就是喝麵條也頂多支撐上半個月。他們心裡煎熬著,一愁莫展。後來還是想到再求助我們家一次(每年母親借虧都會補貼他們一些糧食)。

四月初的一天中午,大舅母領著香香站在了我們的家門口,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母親看著滿臉皺紋裡藏滿菸灰的舅母和餓得只剩下兩隻眼晴大的香香,心疼得急忙拉他們進屋坐下。她趕緊走進廚房,從牆上取下過年時親戚之間來回轉送的一塊臘肉,放進鍋裡浸煮,煮熟後剁成肉餡,包了一簰子餃子。餃子煮熟後,母親給他們一人剩了一大碗。香香狼吞虎嚥地吃了三大碗,舅母吃了兩大碗。她們確實餓壞了。我吃驚得瞪直眼晴,擔心她們會撐死。而就在這時,舅母忍不住放了一個響屁,妹妹捂住鼻子笑著跑出門外;父親裝著一個勁地用力擤鼻子;母親尷尬地朝父親瞪了眼。臨走時,母親送了她們一挑子紅薯幹。氣得我妹妹當面就翻白眼說:“都給了她們,我們吃什麼?”

他們終於渡過饑荒。到了秋天,香香生下了第二個男孩。大約又過了三個年頭,大集體解散,家家戶戶都分到了責任田,人們的積極性一下子調動起來,加上莊稼又施用了高效化肥,當年糧食產量翻一倍。人們徹底丟掉了"紅薯粥,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的主食,吃上了渴望夢想的白蒸饃。香香也白胖了;表哥臉也黑中透紅;大舅和舅母看著兩個蹦蹦跳跳的小孫子,眼角嘴角邊有了笑影。最讓他們舒心的是壓在頭上的那頂地主成分的大帽子終於摘掉取消了,他們與眾鄉親可以平起平坐了,再也不會受別人岐視了。

又到了豐收的麥忙季節。香香憑著從小在家磨練成的結實體質,丟了筢子弄掃帚,從早忙到晚也不知道啥叫累。她手挽著籮筐與女人們結夥搭伴到河邊田埂割草,回到家裡餵豬喂牛餵羊。抽空,跑到土場上幫表哥整理打麥場。她和他一邊一個抓住一根木棍,曳起石磙轉圈圈,將土場碾壓得平坦溜光。她的身體裡有用不完的力氣。她心裡只有一個信念,勞動勞動,只有勞動才能富裕。她暗下決心,即使砸鍋賣鐵也一定要讓兩個孩子考上大學,跳出農門,不讓他們走她的老路,為她爭光,為衛家光宗耀祖。

過麥季就是一場速決戰。七八天內就要將麥子從地裡割掉,垛到場裡,不分晝夜脫粒,然後翻曬,拉回家,碼到屋裡。農諺有“七成收,八成丟;小心買賣,謹慎莊稼。"之說。而這一年裡卻偏偏遇上了大雨。

那一天三點多鐘,他們一家就起床了,安排好孩子,一家人帶著飯菜茶水來到地頭。衛帶隊,香香隨後,大舅舅母在後,排成雁子隊形,像收割機一樣將一大片麥子放倒。

午後天氣驟變,狂風捲著陰森森的烏雲呼嘯而至,樹木在拼命搖擺,蠶豆大的雨點砸向地面,濺起地上的塵土,人們聞到了濃重的雨腥氣。 他們要趕在大雨來臨前把麥子搶運到場上。香香又是梱又是裝車,大舅在前頭牽著牛,表哥架著車把,舅母在後用力推。就這樣一車又一車將地裡的麥梱運到場裡。

麥場上,表哥站在垛頂,香香手持谷叉將一個個麥梱甩向垛頂,他們配合默契,投接準確。剛把麥垛堆好,飄潑大雨就沖天而降。

好在雨過天晴。第二天夜裡他們找來脫粒機,又找來幾個合夥的自家幫手,用了三個小時,將十畝地的麥子脫完。望著一大堆比過去一個生產隊還多的小山似的金黃的麥堆,人人的臉上都露出了萬分驚喜。而他們也在滿場漲滿的灰塵中嗆得夠嗆,鼻孔、嗓子裡全是黑泥,一個個簡直成了非洲黑鬼。

受到這場大雨的襲擊,表哥病倒了,落下了肺病根。以後的幾年裡,他氣喘咳嗽,人越來越消瘦了,在城裡人的眼裡,他已變成了七十歲的老頭子了。與香香那芳華正茂的美麗臉蛋一比,簡直是父女一雙。然而香香卻不嫌棄他,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她心疼他,怕他死去,自己守寡。她感覺他們已經融為一體,不可分開了。每天早上她會給他燉上一碗雪梨雞蛋糕;重活也不讓他去幹。到了第五個年頭,他的肺病居然奇蹟般的痊癒了。 表哥農閒時到城裡建築隊打工,香香在家餵了一群羊,三頭牛,五頭豬,還養了一群雞鴨鵝。又過了兩個年頭,他們拆了老屋,蓋起了三層小洋樓。日子過得順風順水,一家人和和睦睦。香香心情好得很,走路都唱起了山歌。大舅舅母逢人便誇香香賢惠,有時還拿出相夾裡香香年輕時候的照片給他們看。

美中不足的是他們缺少一個女兒。其間香香不想生人工流過三回產。後來國家推行計劃生育,儘管他們想躲避免遭剖腑之痛,但嚴厲的政策嚇得他們驚惶不安,最後還是胳膊扭不過大腿,表哥用平板車拉她去縣城做了結紮手術。

衛家村已經成了香香心中的家,她已經不想孃家了,對父母兄妹的感情已經轉移到衛子和兩個兒子身上了。十年間她只回過一趟孃家。

很快又過了十年,一天,香香突然收到一封家信,說母親病危,她立即撂下一堆活,趕回孃家去了。 她一去就住了兩個月,也沒寫信,表哥心裡有些慌了。後來她來信了,信上寫道: “衛子,豐都現在已發展成旅遊成市, 我哥哥在重慶做生意,妹妹嫁給縣城一個 開發 商老闆,他們說父母沒人照顧,想叫我留在家裡。我也不想回去了。這裡實 在發展得太快,比河南強多了……”

表哥沒再看下去,他兩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他驚恐得張大嘴巴,轉過臉流著淚向父母說:“她……不想回了……”

他們聽到這消息,嚇得臉色蒼白;急忙摧促他趕緊去把香香叫回來。

幾天後,香香跟著表哥回來了。走到村口,香香趕快步超過他,回過頭,笑著用手指戳著他的額頭說:“傻瓜,你騙過我,我也要騙騙你!我能捨了你和兩個孩子嘛?” 於時他們倆相互姣嗔地笑勾了對方一眼。自此以後,他們的感情變得牢不可破了。

三十年一晃過去了。如今,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已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廣州,而且都已結婚生子。大舅舅母身子骨依然結實。他們把土地租給了別人種,留下一點給父母種些瓜果疏菜。他倆像候鳥一樣,夏天飛到北方,冬天飛到南方,幫兒子們帶孩子;到公園裡轉悠,看看沒見過的樹木,聞聞沒見過的花朵,聽聽鳥兒喳喳的叫聲。有時想家了就回到老家,住上半月一月。到田裡走走,回憶曾經的辛苦勞作,還有兩人在一起的甜蜜時光。那時,香香會轉過身,對著表哥渾濁的眼睛說:“我這一生啊,什麼都經歷了,罪也受過,福也享過,沒看過的也都看了,沒吃過的也都吃過了。女人啊,就是菜籽命,落到那裡就在那裡生根結果。現在我也滿足了。什麼也不想了。你死在我前頭,我死後會埋在你身邊。死鬼!這輩子註定要跟你一輩子了。” 說完她天真地笑了,他也笑了。微風吹亂他們花白的頭髮。在藍天綠地的背景上,他們在人世間留下了一幅最美的人物畫。

短篇小說《川女香香》​作者介簡:王獻科,河南新野人,農民,曾在文學平臺、今日頭條及中國詩歌網發表小說、散文、詩歌一百多篇(首)。電話:13027717181;微信:wqrS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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