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川女香香》

一一谨以此文献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干千万万告别家乡远嫁河南的勤劳善良的川女们。

短篇小说《川女香香》​大集体时的那年冬天的下午,太阳早早落下去了。母亲急急忙忙从河对岸的卫家村娘家回来,一进门,她就眉开眼笑的向全家人报告了一个特大喜讯:三十二岁的大表哥卫子从四川带回来一个十七八的漂亮媳妇。七岁的妹妹高兴得拍手跳了起来,对于她来说,那年月吃桌就等于过年。而父亲却无动于衷,皱起眉头,他想着如何向夲家或亲戚家借到三十块钱递礼钱。

大舅家是地主成份,两个孩子,表姐和表哥。表姐二十岁那年就嫁到十里外的镇上。表哥长得又高又黑,村里有几个爱贬笑人的家伙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长脸”,头上戴着一顶耻辱的地主帽子,出门站在人前总是抬不起头,村里那些嘴巴抹蜜的媒人谁也不敢冒着被推斗的危险给他提亲,所以三十二岁了还光棍一条。这件事成了一家人的一块心病。大舅舅母愁得一年里头发几乎全白了;他俩彻夜难眠,眼睛都熬得布满血丝。看着村里比他小的伙伴,一个个孩子都跟着屁股后跑了,他们绝望地想,卫子这辈子完蛋了,孙子也抱不上了,要断根儿了。说来也奇怪,那年代女孩子奇缺,根正苗红、模样周正的青年后生都剩了一大堆,何况他是一个地主家的儿子。

上天有眼,机会终于等来了。他们听人说,四川那边山里的女孩子不愿过背背挑挑的艰苦生活,纷纷跟着人贩子或找媳妇的男人,嫁到全国各地,而那时来到河南的居多。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一定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卫家村近几年已经带回来了几十个四川女人,一下子填补了光棍们的空缺。连住在村东头最穷的秃子吴老三家,四个儿子居然全都娶上了四川老婆。这些四川女人有小有老,十七八岁的,二三十岁的,四五十岁的,没孩子的,带孩子的,而她们的脸全是菜青色的。她们听人风言风语说河南是个好地方,大平原,下田干活轻松,吃的白米白面,住的砖瓦房,麦粒大得赛苞谷,苞谷大得赛红薯,红薯多得赛小山,心里向往着赶紧飞出大山,去追寻幸福的人生。她们有的是被人贩子拐来的,有的是跟着男人带来的,只要见上男人一次面,看着对眼,能拿出手,就稀里糊涂跟他们上床睡在了一起。

大舅舅母眼奇得坐卧不安,他们也要跟上形势,不能错过这次时机。腊月初三的一天中午,表哥扛着锄头像打过霜的茄子一样满脸愁容地走进屋里,大舅舅母急忙搬过一把椅子按他坐下,不厌其烦地开导劝说他也学着村里的光棍们去四川带回个老婆。表哥起初很不配合,又有些不好意思,各种顾虑在心头乱绕,低眉踌躇了老半天,他才抬起头,望着父母那焦急乞求的老脸,只好难为情的心一横“泼出去了",苦笑一下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后半夜,大舅舅母老早就点灯起床了。他们一个掌铲,一个烧火,很快烙好了十张柔软的油煎饼,做为他路上的干粮。又从被褥下掏出一卷多年攒下的全部积蓄,一共三百八十块,一分不剩全递到表哥手中,叫他拿上做费用。我的表哥拿上煎饼,将钱塞进裤叉上的布袋里,像一个肩负重任的将军,勇敢地跨出了大门。在五十里外的县城火车站,他登上了一列去重庆的火车。

一路上,他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陌生景象,心像没底的铁桶空悬在半空,惴惴不安,有好几次他都想放弃梦想,打道回府。但是火车已进入湖北,回去岂不叫人笑话?他思想斗争了老半天,强制自己安定下来,但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了。车快到武昌站时,他终于下了决心,决定不管事情成败冒险去闯一闯;并且自我安慰:听天由命,祸福在天吧。

为了避开车站盘查(那时候,农民是严禁外出的),他从汉口下车,改乘一艘轮船,决定从重庆丰都上岸。

第二天早上,他随着人流下了轮船,走进了丰都县地界。展现在眼前的是遮天敝日的群山,羊肠小道多如蚯蚓,山上山下布满了房屋,与平原上几千人的聚居方式迴然不同,简直是“满天星"。

他心里空落落的没底,不知道从那里下脚,寻找到突破口,担心贸然进山被人抓住扭送到公安局,害怕走进那家院子会被窜上来的恶狗咬住腿。他气喘嘘嘘地爬上前面的山半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就这样呆呆地坐了一天,思忖了一天,进退两难,心里有一百次后悔,想起身返回家乡。 太阳落下山去,黑夜即将来临,不能再犹豫了。

他硬着头皮放胆走向面前的一户人家。 幸亏这家没有喂狗。从屋里走出来两位个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人,慈眉善眼,一看就知道是好人。他们听了表哥的自我介绍后,友好地领他进了屋。他们的儿子却挺高大,他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也表示出十分友善态度。屋里椅子上还坐着两个十七八的女孩儿,姐妹俩都扎着两根长辫子,她俩十分警惕地瞧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儿媳妇从里间走出来,笑着瞥了表哥一眼,一面将两个乱踫腿的男孩子推出门外去玩耍,随后转身走进厨房去做饭。一家人生活在这三间很小的土坯瓦房里,显得很是拥挤。

一会儿,饭菜端上桌来。 他们围着桌边开始吃饭。表哥对他们一家的热情好客感动着,心里想着:“这世上好人可真多。"

“我是来找媳妇的,初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望老人家兄弟姐妹们帮忙。”表哥开门见山地自我推销道。

老汉并不马上回答表哥,他端起盅酒,慢慢地呷了一口。一家人都相互看一眼,沉默了片刻。表哥正担心他们不肯帮助,老汉却抹了一把嘴唇,笑着开口了:“这事……好办,也不好办。这几年,我们村里的女孩子快跑光了,村里经常派治安队员巡查,抓住带人的可是要送到派出所的!”

表哥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有些害怕起来,但接着又听老汉说: "不过,人是活的嘛,你真要走,谁也拦不住。” 他心里又恢复了平静,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听说你们河南是个好地方,山少田地多。"

“是啊。干活比你们这里轻闲多了,而且能吃饱。”表哥马上回答。

“听嫁过去的女娃回来说生活比我们这里要好些,没有亲眼见,不知道是真是假。”

“肯定好了!要不然你们这里的姑娘都往我们那边跑。”

“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人,靠得住。”

表哥嘿嘿一笑:“我长得虽说有点丑,可心里呀,听别人一句好话,衣服会脱给人家穿。”

一家人都把将目光投向这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

老汉端起酒盅说:“来,孩子,一路辛苦了,喝上一杯!”

表哥觉得心情自然多了,他端起酒盅,皱皱眉头,一饮而尽,肚里顿时感觉火辣辣的。 他心情好极了。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一向不善言谈的他忽然感觉到自己驾驭了语言的能力,每说一句话都是那么富有感染力,那么能深入人心打动他们,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讲台上的演说家了。

他们各自谈了两地的生产生活状况,风俗习惯,以及对社会前途的担忧,话越说越投机,两颗脑袋快要踫到一起了。屋里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你今年多大了?”老汉继续问。

“二……二十五。"

“嗯,正年轻。”

“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父亲,母亲,一个姐姐。”

"不错,好家庭!”

“啥成份?”

“贫下中农。”

“条件不错嘛。那你为什么还要到我们这里来找媳妇?”

“唉,一言难尽……上到高中,没关系上大学,加上贪玩不懂事,所以就耽误了婚姻大事。"

老汉一杯接着一杯喝,脸上渐渐泛起醉红,说话有些不能自制了。他用赞赏的眼晴瞅着表哥,满意地点点头,咧开嘴巴嘿嘿一笑,转脸看着一旁正在与妹妹耳语的大女儿对老婆说:“要不,就叫咱们香香跟他去吧,女孩子早晚是要出嫁的。"

老婆马上表示同意,喜欢得不得了。她不等表哥吃完,快忙起身从表哥手里夺过饭碗跑去厨房添饭。

坐在一旁吃饭的儿子儿媳也微笑着默许父亲的意见。

表哥心里一阵惊喜。他不好意思的偷瞥了那女孩一眼,那女孩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她害羞地朝她的父亲一怒嘴:"爸!说着说着说到茄棵里去了。”说完站起来搭着妹妹的肩膀走进西厢房里。

老汉的豁达开明让表哥暗暗吃惊,他万料不到这里的山民如此淳朴善良。这一夜他睡在老汉的床上,就感觉像睡在自己家里一样温暖舒坦。他开始美滋滋地幻想着结婚的好事,庆幸自己遇到了这样一家好人。

第二天,老两口苦口婆心地做通了香香的思想工作。香香开始还有些嫌弃表哥长相老,但观察他一天到晚很有眼色帮着父母干这干那,闲下来又亲昵地和两个姪儿一块玩耍,想着将来一定是个会体贴人的好父亲;再回头看一家人累死累活吃不饱肚子的艰难日子,心生愁怅……心里开始微妙地对表哥产生好感了。仅过了一天,心地单纯的她很快就顺从父母的心愿,决定跟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去寻找新的生活。

七天后的下半夜,无月无风,四周漆黑一片,他们启程了。一家人趁夜深人静,避开巡查人员,悄悄从后山下去。在路口,老两口抹着眼泪对香香说:“香香,跟着他走吧……到那边安顿好了,把你妹妹秀秀也接过去找个人家。”

香香极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说:“知道了,你们赶紧回去吧。”说完背过身用袖头擦了一把眼泪。

表哥紧紧握住两位老人的手,突然跪在地上,拍胸发誓说:“一定不会辜负二老的大恩大德,一辈会对香香好,请你们放心!”说完转过身,抓起香香的手跌跌撞撞地顺着河谷跑了起来

他们一口气跑了八里山路,天色微明时赶到了江边码头,两个人才着实松了口气。 太阳从江面上升了起来,透明的薄雾下,一江冬水缓缓流向远方,他们顿时感到身上暖融融的。表哥望着脸色粉红得像一枝桃花似的香香,心里头一次有了爱情的感觉。他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家乡,站在大平原上伸展双臂向全世界大声高喊:“我有老婆了一一我有老婆了一一"

而此时,香香也回过头,望着即将分别的山山水水和亲人们,心如刀绞,两行泪水像两股山泉流淌到嘴角。她心里想着从此以后就要别离爹娘亲人了,跟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一起去到异乡开辟新的生活。

短篇小说《川女香香》​ 两天后,他们回到了卫家村。

这消息像一阵旋风似的迅速传入村人的耳朵里,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村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潮水一般围拢过来,就连那些行走不便的老太太们也拄着拐杖慢慢走来看稀奇。他们站满了大舅家的院子,将香香和卫子包围在中间,后面看不到的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像看大戏一样热闹。

邻居"快嘴风"花二嫂用肩膀挤过人群,冲到香香面前,将两只手搭在香香的肩上,上下左右打量了几分钟,嘴里啧啧称赞道:“嗯,你们看我们的卫子多有福气,带了这么个美人儿,全村第一!瞧瞧这脸儿,红白二色;这眼,重眼双皮;这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卫婶子,你算是烧了高香了!这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舅母激动得两只手哆嗦着没地方放,一双枯皱的小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香香削瘦的脸上浮现出两片害羞的红晕。她低着头,顺着眼,拿眼角乜斜一边的围观人。人群后边有几个巴头露脸的光棍汉,羡慕嫉妒得眼晴里发出闪闪的绿光。

一至到下午两点多钟,人们想起肚子饿了,才评论着陆续走散开去。

按农村的婚俗,那时只要摆几桌酒席,亲戚夲家递上礼金,吃完桌席,就算新人结婚了。而卫家村百分之九十的夫妻没有领过结婚证,但都属于实事婚姻。大舅家自然也照做。他们决定三天后为他们举办婚礼。

那天一大早,我们一家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兴致勃勃地赶到了大舅家。

大舅家的院子里喜气洋洋,一扫笼罩在上面几十年的死气沉沉的气氛。大家围着桌子都举杯祝福一对新人早生贵子,白头到老。大舅一趟趟给客人们提水、端菜、斟酒,大舅母忙得团团转,他们俩都乐得合不拢嘴。但就在客人们吃罢酒席散去,闹房的青年后生们推他俩入洞房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香香突然大哭大闹起来。

原来,趁人忙乱混吃混喝的吴老三的三儿媳妇趁人多慌乱悄悄伸出脚从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下香香,并给她递了个眼色,香香会意,起身跟着她走进厕所,她偷偷向她告了密。

香香顿时气得浑身乱抖,火冒三丈。她不顾老乡的劝阻,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大声号哭起来。而她的老乡趁机遛走了。

人们都楞住了,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表哥慌忙赔着笑脸上前劝说香香,香香愤怒地轮起巴掌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又爬起来要去撞墙,表哥急忙退步用身子挡在墙上。她紧逼表哥,伸出两个指头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骂:“你为什么骗我?地主成份。三十二岁说成二十五岁,比我大十二岁啊!你马上送我回家!马上!”

表哥一只手捂住脸,吓得像个小学生耷拉着眼皮不敢吭声。 我的妹妹走上去捏着香香的领角说:“表嫂别哭了。"香香甩了一下胳膊肘尖声呵斥:“谁是你嫂子!”吓得妹妹后退一步躲到母亲身后。

好好的一场喜事突然变成一场不可收拾的局面,大舅舅母吓得也不敢上前劝说,只是傻呆地垂手站立着。他们想着这事明天一传出去,丢人不说,以后就简直就没脸见人了。

舅母急中生智,她赶紧跑去叫来喝得醉熏熏的老村长解劝。 老村长拿出权势的架子,神情严肃地弯下腰,满嘴酒气地劝解香香:“闺女,成份不重要,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人品,卫子老实能干,有的是力气,脾气又好,你呀选了他算是选对了,人光长相好有啥同?又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再说,他爹妈一对老好人,从来没跟队上人红过脸,夲分节险。听你叔我的话没错,跟了他,日子一定会过好的。有我给你做主,卫子要是敢动你一指头,我就吓酥他!听见了吗,卫子?”

表哥用手搔了搔零乱的头发,苦笑了一下,点点头,顺从地低声回答:"听见了。"

这时候,我的母亲、大舅、舅母还有表姐、二舅母都过来拉她劝解她,她才止住了哭声。他们千道歉,万抚许,一大家人七手八脚连推带抬才把她架进屋里。大家都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已经黑定,都心里带着不安各自回家去了。

总算平静了下来,大舅舅母提着的心终于放回了原位。夜渐渐深了,洞房里,香香两眼红肿坐在床沿上,厥着嘴一声不吭。大舅和舅母对他们不放心,怕她一会儿再哭闹,儿子火气上来揪住揍她,就凑上前去,一边站一个将耳朵贴近红布门帘,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这时候,里面传来他俩的对话声:

“香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

“骗子!明天送我回家!”

“难道地主成份就不是人啦?就不能结婚吗?照你这样认为,那天底下所有地主的儿子都不能结婚了?"

“不能!为什么你不说实话?"

“因为说出了实话,怕你不来嘛!”

"……"

“行啦,别计较了,啊!看在我给你诚恳道歉的份上,就愿谅我一次吧!"

“来吧,宝贝!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恶心!别嘻皮笑脸拉我手!你自己睡去吧,我要在这里坐一夜!”

昏暗的煤油灯光熄了,屋里一片黑暗。大舅舅母以为他们俩相安无事睡下了,就摸黑蹑手蹑脚地退回西房里。他们刚一和衣躺下,忽然听见从东房传来撕扯衣服声响,接着又听到模糊不清的哼咛声。

“来吧,香香。急死人了……”

“别踫我!我要喊人啦!”

“喊也不行,过来!”

“不要!不要!救……”像是用什么堵住了嘴巴。

大舅舅母怕出意外,他俩慌忙跳下床,扑向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松了口气,想进去劝,又不敢,他俩牵着手,上前走几步,又倒着退几步。

灯光又亮了。过了一会儿,又熄了。如此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后半夜。表哥忍不住发火了:“不想过是吧?那好,这里有绳子、农药,上吊喝药随便!大家都不活了!”

香香大概给这话镇住了,似乎害怕了,她委屈得低声抽泣,收敛了一些怒气。

灯又吹灭了。这次木床上响起吱吱嘎嘎的声响,继而传出翻滚捶打的响动,后来又传出衣服扯裂的喇啦声,捶打被子声,嗷嗷的尖叫声,撞击箱柜声……一夜翻江倒海,电闪雷鸣。看窗外,天色已微明了。大舅舅母吓得大气不敢出,心里扑扑嗵嗵跳了一夜。他们怕半夜里香香偷偷逃跑,老俩口靠着门把守到天亮。

天一大亮,舅母就打开门跑到二舅家,对母亲哭诉:“过不成啊!啊呀呀,你不知道昨夜里她闹得多厉害,连卫子的裤叉都撕烂了……"她摇摇头,眼里全是泪水。

母亲拉住她的手宽慰她说:“别着急,慢慢来。等明年底她生了个孩子就好了。”

二舅母也从旁边说:“女人的心是水性,叫卫子多哄哄她就好了。不过,这几天你们得看紧点!”

大舅母浑浊的眼里既恐惧又带着疑惑瞅着他们;哭了一会,她站起身不放心地说:“我得回去看看他们。冤孽呀!”

第二天晚上,表哥耐着性子哄了香香半夜,她才极不情愿半推半就地跟他睡在了一起。白天,她心里时不时地冒出想跟着吴老三的三儿媳妇趁上街赶集逃跑的念头。但是,看到这一家人确实如老村长说的是善良人家:公公婆婆待自己伺捧到天上,比他们的亲闺女还要亲,白米白馍留给自己吃,而他们却吃着窝窝头;卫子百依百顺,极尽温柔;想到回四川老家还是过着饿肚子的苦难生活;又想想自己已经失去了贞操……左思右想,心一软,决定还是留下来好好过日子。

短篇小说《川女香香》​半月后他们和好了。夜里,几个捣蛋的小孩子趴在窗台上用小木棍挑开窗帘听房:里面传来他俩打情骂俏、哈哈大笑的声音。

白天,人们下地干活路过他们家院子时,总要停下脚步抬眼关注一下,发见绳子上天天晾着一红一兰两个小裤叉,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一笑走开了。

半年后,香香肚子就大起来了。到年底她就生下一个胖小子。一家人简直高兴坏了。 舅母背地里暗暗告诫表哥,大满月里可不兴……但是,香香生娃可真是稠,三个月后,尽管他们做事小心翼翼,但还是失败了,她又怀上了二胎。虽然他们想去医院打掉,但大舅舅母阻拦不同意,他们认为多子多褔。

一下添了两张嘴,四只饥饿的眼睛,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小孩子,日子顿时窘迫起来。他们拿不出白米白面供养她们娘仨吃喝。舅母又不会过日子,迷信神鬼,将家庭兴旺寄托神灵,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程度。每隔三五天,她都要去赶集买香裱刀头(猪肉),大清早跑到四里外的一座破庙里,下跪瞌头,祈求祖师命保佑全家平安。因此她没少挨大舅的拳脚。自从香香进了门,虽然舅母仍没改掉老毛病,但他们不敢当着她的面争吵了。大舅只是背地里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咬牙切齿地直跺脚。 香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一人养两张嘴,身上的血那能供得上?尽管表哥干方百计逮鱼,抓野兔,甚止捉田鼠煎给她吃,但她还是饿得黄皮寡瘦,楞楞倒。

春天来了,面缸空了,窖里的红薯只剩些筋筋叉叉,看看田里的麦子离收割还有二十来天,一家人心里非常焦急。表哥跑去表姐家扛回一袋小麦,掐指一算就是喝面条也顶多支撑上半个月。他们心里煎熬着,一愁莫展。后来还是想到再求助我们家一次(每年母亲借亏都会补贴他们一些粮食)。

四月初的一天中午,大舅母领着香香站在了我们的家门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母亲看着满脸皱纹里藏满烟灰的舅母和饿得只剩下两只眼晴大的香香,心疼得急忙拉他们进屋坐下。她赶紧走进厨房,从墙上取下过年时亲戚之间来回转送的一块腊肉,放进锅里浸煮,煮熟后剁成肉馅,包了一簰子饺子。饺子煮熟后,母亲给他们一人剩了一大碗。香香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舅母吃了两大碗。她们确实饿坏了。我吃惊得瞪直眼晴,担心她们会撑死。而就在这时,舅母忍不住放了一个响屁,妹妹捂住鼻子笑着跑出门外;父亲装着一个劲地用力擤鼻子;母亲尴尬地朝父亲瞪了眼。临走时,母亲送了她们一挑子红薯干。气得我妹妹当面就翻白眼说:“都给了她们,我们吃什么?”

他们终于渡过饥荒。到了秋天,香香生下了第二个男孩。大约又过了三个年头,大集体解散,家家户户都分到了责任田,人们的积极性一下子调动起来,加上庄稼又施用了高效化肥,当年粮食产量翻一倍。人们彻底丢掉了"红薯粥,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主食,吃上了渴望梦想的白蒸馍。香香也白胖了;表哥脸也黑中透红;大舅和舅母看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孙子,眼角嘴角边有了笑影。最让他们舒心的是压在头上的那顶地主成分的大帽子终于摘掉取消了,他们与众乡亲可以平起平坐了,再也不会受别人岐视了。

又到了丰收的麦忙季节。香香凭着从小在家磨练成的结实体质,丢了筢子弄扫帚,从早忙到晚也不知道啥叫累。她手挽着箩筐与女人们结伙搭伴到河边田埂割草,回到家里喂猪喂牛喂羊。抽空,跑到土场上帮表哥整理打麦场。她和他一边一个抓住一根木棍,曳起石磙转圈圈,将土场碾压得平坦溜光。她的身体里有用不完的力气。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劳动劳动,只有劳动才能富裕。她暗下决心,即使砸锅卖铁也一定要让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不让他们走她的老路,为她争光,为卫家光宗耀祖。

过麦季就是一场速决战。七八天内就要将麦子从地里割掉,垛到场里,不分昼夜脱粒,然后翻晒,拉回家,码到屋里。农谚有“七成收,八成丢;小心买卖,谨慎庄稼。"之说。而这一年里却偏偏遇上了大雨。

那一天三点多钟,他们一家就起床了,安排好孩子,一家人带着饭菜茶水来到地头。卫带队,香香随后,大舅舅母在后,排成雁子队形,像收割机一样将一大片麦子放倒。

午后天气骤变,狂风卷着阴森森的乌云呼啸而至,树木在拼命摇摆,蚕豆大的雨点砸向地面,溅起地上的尘土,人们闻到了浓重的雨腥气。 他们要赶在大雨来临前把麦子抢运到场上。香香又是梱又是装车,大舅在前头牵着牛,表哥架着车把,舅母在后用力推。就这样一车又一车将地里的麦梱运到场里。

麦场上,表哥站在垛顶,香香手持谷叉将一个个麦梱甩向垛顶,他们配合默契,投接准确。刚把麦垛堆好,飘泼大雨就冲天而降。

好在雨过天晴。第二天夜里他们找来脱粒机,又找来几个合伙的自家帮手,用了三个小时,将十亩地的麦子脱完。望着一大堆比过去一个生产队还多的小山似的金黄的麦堆,人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万分惊喜。而他们也在满场涨满的灰尘中呛得够呛,鼻孔、嗓子里全是黑泥,一个个简直成了非洲黑鬼。

受到这场大雨的袭击,表哥病倒了,落下了肺病根。以后的几年里,他气喘咳嗽,人越来越消瘦了,在城里人的眼里,他已变成了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与香香那芳华正茂的美丽脸蛋一比,简直是父女一双。然而香香却不嫌弃他,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她心疼他,怕他死去,自己守寡。她感觉他们已经融为一体,不可分开了。每天早上她会给他炖上一碗雪梨鸡蛋糕;重活也不让他去干。到了第五个年头,他的肺病居然奇迹般的痊愈了。 表哥农闲时到城里建筑队打工,香香在家喂了一群羊,三头牛,五头猪,还养了一群鸡鸭鹅。又过了两个年头,他们拆了老屋,盖起了三层小洋楼。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一家人和和睦睦。香香心情好得很,走路都唱起了山歌。大舅舅母逢人便夸香香贤惠,有时还拿出相夹里香香年轻时候的照片给他们看。

美中不足的是他们缺少一个女儿。其间香香不想生人工流过三回产。后来国家推行计划生育,尽管他们想躲避免遭剖腑之痛,但严厉的政策吓得他们惊惶不安,最后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表哥用平板车拉她去县城做了结扎手术。

卫家村已经成了香香心中的家,她已经不想娘家了,对父母兄妹的感情已经转移到卫子和两个儿子身上了。十年间她只回过一趟娘家。

很快又过了十年,一天,香香突然收到一封家信,说母亲病危,她立即撂下一堆活,赶回娘家去了。 她一去就住了两个月,也没写信,表哥心里有些慌了。后来她来信了,信上写道: “卫子,丰都现在已发展成旅游成市, 我哥哥在重庆做生意,妹妹嫁给县城一个 开发 商老板,他们说父母没人照顾,想叫我留在家里。我也不想回去了。这里实 在发展得太快,比河南强多了……”

表哥没再看下去,他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他惊恐得张大嘴巴,转过脸流着泪向父母说:“她……不想回了……”

他们听到这消息,吓得脸色苍白;急忙摧促他赶紧去把香香叫回来。

几天后,香香跟着表哥回来了。走到村口,香香赶快步超过他,回过头,笑着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说:“傻瓜,你骗过我,我也要骗骗你!我能舍了你和两个孩子嘛?” 于时他们俩相互姣嗔地笑勾了对方一眼。自此以后,他们的感情变得牢不可破了。

三十年一晃过去了。如今,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州,而且都已结婚生子。大舅舅母身子骨依然结实。他们把土地租给了别人种,留下一点给父母种些瓜果疏菜。他俩像候鸟一样,夏天飞到北方,冬天飞到南方,帮儿子们带孩子;到公园里转悠,看看没见过的树木,闻闻没见过的花朵,听听鸟儿喳喳的叫声。有时想家了就回到老家,住上半月一月。到田里走走,回忆曾经的辛苦劳作,还有两人在一起的甜蜜时光。那时,香香会转过身,对着表哥浑浊的眼睛说:“我这一生啊,什么都经历了,罪也受过,福也享过,没看过的也都看了,没吃过的也都吃过了。女人啊,就是菜籽命,落到那里就在那里生根结果。现在我也满足了。什么也不想了。你死在我前头,我死后会埋在你身边。死鬼!这辈子注定要跟你一辈子了。” 说完她天真地笑了,他也笑了。微风吹乱他们花白的头发。在蓝天绿地的背景上,他们在人世间留下了一幅最美的人物画。

短篇小说《川女香香》​作者介简:王献科,河南新野人,农民,曾在文学平台、今日头条及中国诗歌网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一百多篇(首)。电话:13027717181;微信:wqrS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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