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別殺人

短篇小說:別殺人

電話是座機打來的。我的手機上沒有顯示來電人姓名,且號碼凌亂,最大的可能是騷擾電話,就沒接。我當時在公司主持每週一的例會,正忙的焦頭爛額。我掐斷,對方又打過來。一連三遍。有一次,我在外地出差,接到一個聲音甜美的女孩的電話,是推銷貸款的。我一直不大理解,是什麼樣的女孩日復一日枯坐在電話機前,一遍遍撥打類似的電話,說同樣的話,有時候還免不了招致一頓臭罵。那天我心情好,就隨口說了句,“你年紀輕輕的乾點什麼不好,成天騷擾別人,多沒意思呀。”我的意思是,你具有如此鍥而不捨的精神,難能可貴,換個體面的行業,也會幹的很出色。她並不領情,平靜地回答:“騷擾了你,愉悅了我。”我被她噎得一時無語。現在這種不識好歹的孩子太多了,救都救不過來。

我耗不起,只能接聽。“是小剛吧?”

“你是哪位?”

“劉宇。”

我稍微楞了下,隨即快步走出會議室。“我靠,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

“在哪兒呢?”

“大紅門。”

“你不是坐火車來的?”大紅門是長途汽車站,東北方向來的長途車好像都在那裡停靠。

“我是路過。順便打個電話看你在不在。”

“在。我們一會兒在哪兒碰面,吃個飯?”當時是上午十點多。

“我不熟悉北京,你定。”

“簋街吧。想吃什麼?”簋街是北京約飯的地標。

“隨便,我又不挑食。”

我之所以楞了下,是因為我的新手機號豐城沒幾個人知道。這些年,豐城的朋友一趟趟呼啦啦地往北京跑。他們自己來還不算,七大姑八大姨也得我招待。安排吃住不說,還得陪逛,故宮、後海、南鑼,爬長城,少一樣都不行。怎麼辦?東北人好面子,只能硬著頭皮一陪到底,絕不能功虧一簣,三十六拜都拜了,咱不能差最後“一哆嗦”。我真的招架不住了。我只把新的手機號告訴了豐城的幾個老朋友,並一再解釋,不是我薄情寡義,我的生意剛剛起步,千頭萬緒,實在是分身乏術。他們表示理解。但,還是走漏了風聲。東北人喜歡拍胸脯,但忘性也大。

我在簋街的“胡大”門前抽菸等劉宇。空氣悶熱,烏雲密佈,像要下雨的樣子。劉宇從出租車下來,斜跨帆布書包,跟個老大爺似的慢悠悠地走過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劉宇笑眯眯地點點頭,也不說話,很羞澀的樣子。劉宇的笑,確切地說,是眼睛在笑,嘴角不動。劉宇長了雙男人中少見的笑眼兒。

“胡大”以小龍蝦聞名。我要了小份的麻辣小龍蝦,和幾個涼菜。劉宇沒怎麼扒小龍蝦,一直在抽菸,話還是不多。我問他最近怎麼樣?他說就那麼回事,還那樣。我就知道他會這麼說。我也是沒話找話。我現在跟從前的老朋友見面,基本上是三板斧:最近生意怎麼樣?身體還好吧?再就是交流一下養生雞湯。之後就沒話了。只有酒喝的差不多了,才會聊一下“想當年”。劉宇這傢伙從不在乎酒桌上冷場。我拼命的找話題,想引起他的興趣,但得不到任何的回應。你不說話,他也不說話,特沉得住氣。你說什麼,他就笑眯眯地看著你,但你從他的笑容裡感覺不到一絲溫暖和認同感。劉宇的沉默是淡定的,目光是閒散的,但並不東瞧西看,頭一動不動,身體微微前傾,雙肘夾在肚子前,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不是話嘮,但我也知道,當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時間是會被放大拉長的。他越是這樣,愈是引發我的不安,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話頭,這就很急人。跟他喝酒比喝藥還難受,以前也這樣。

但憑良心說,劉宇於我是有恩之人,我欠他一個人情。招待他不僅是盡地主之誼,更是我的責任。早年我在豐城五愛市場做服裝批發生意的時候,劉宇幫過我的大忙。當時我在廣州上的一批貨,與一個剛從監獄放出來的禿頭撞車了。那傢伙趁早晨批貨的混亂,用刀片劃毀了我一百多條褲子。我和禿頭大吵一架,約了下午四點金城賓館後門見。我知道,你只要想好好做生意,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但我實在是被他逼急了。我打電話找嬌孩兒、老門,想找他倆隨意一個出頭幫我擺平這件事。他倆在豐城五大區名氣大。但不巧的是,他倆都不在豐城,我就沒好意思開口說是什麼事。沒辦法了,我才想起劉宇。劉宇說沒問題。我提醒她,禿頭可能找了黎哥。黎哥是五愛市場的一霸。劉宇不緊不慢地說,找就找唄。電話裡傳來噼噼啪啪的甩牌聲,他應該在打撲克。“你行不行,不行我找別人。”我有點生氣了。“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啊。你誰都不用找。”四點鐘,我一個人坐在金城賓館後門的臺階上抽菸,看見禿頭和黎哥並排走過來,後面跟著一幫子穿藏藍色西服的高個子。與此同時,一輛出租車停在我身邊。劉宇披著軍大衣,叼著煙,下車。我騰地跳起來,迎上前,“就你自己?”“嗯。天真他媽的冷。”他搓了搓雙手,哈著氣。

“小宇!”

“大白梨。”劉宇雙手插兜,身體後仰,“你現在怎麼又黑又瘦,像個凍秋梨。”五愛市場做生意的人都知道黎哥早年有個大白梨的外號,但從沒人敢當面叫過。

黎哥尷尬地笑笑,“好久不見呀。誰這麼大面子,把你都驚動了?”

“哦,這是我的鄰居,小剛。”

黎哥伸出手和我握了握,“走,小宇喝酒去。”

“要不要先把事兒說清楚?”劉宇沒動。

“小事一樁,咱們邊喝邊說。”

喝酒的時候,他倆一直聊在監獄裡“打罪”的事。我著急,大腿拱了拱劉宇。

劉宇對黎哥說,“大白梨,今天當著你朋友的面,我也叫你一聲黎哥。”“小宇,你罵我。”劉宇擺擺手,“你們看這樣好不好。這頓飯呢我兄弟請了,算是給黎哥個面子。”劉宇轉向我,“你的褲子損失多少錢?”“起碼萬八千的吧。”“讓他賠一萬怎麼樣?”我猶豫著點點頭。“那就這樣吧。都是兄弟,以後你們在市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禿頭說,“我憑什麼賠他一萬啊?你怎麼知道他的褲子是我劃的?” 禿頭站起來,脖子歪歪著。“你這麼說就不講究了。是不給黎哥面子。老爺們做事要敢作敢當。我沒讓你多賠,只是賠個本錢。”劉宇沒動。“那我要是不賠呢?”黎哥立起眼睛,禿頭才乖乖地坐下。劉宇看著禿頭,嘴角一咧,變成了真正的笑臉。一把刀子,隔著黎哥,狠狠地扎進禿頭的大腿裡。禿頭哎呦一聲,臉白的像一張紙,想蹦蹦不起來。“明天早晨給我兄弟送兩萬塊錢去,聽見沒?”說完,劉宇握刀的手腕,一擰。禿頭齜牙咧嘴地慘叫起來。黎哥對手下的人擺擺頭,“送他去醫院吧。”

我們留下來繼續喝酒。我不得不對劉宇刮目相看。之前,我從沒見過劉宇動刀子。從小到大,他在我的印象裡就是個慣偷,只不過“進去”的次數多了,人脈關係比較廣罷了。

第二天,禿頭從醫院派人給我送來兩萬塊錢,事情就算了了。禿頭丟了面子,沒臉見人,灰溜溜地撤出了五愛。有時候,黎哥帶著他的兄弟在我的攤位路過,會主動停下來跟我閒聊幾句,抽根菸。市場上的人自然看在眼裡。從此,我的生意再沒受到過騷擾。

我喝了五瓶,有點醉了,我中午喝一瓶也醉。劉宇也喝了五瓶。我喝啤酒都是一口一杯,劉宇是抿著喝,一小口一小口的,像江南人喝黃酒。但速度並不比我慢。酒杯握在手裡,很少放下。喝完自己主動滿上,不用勸。

我看著劉宇,突然有些傷感。“嬌孩兒和老門的父母還好嗎?”“我早就不在258 區住了。偶爾回去看我媽,就順便也過去看看他們。”我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兩萬塊錢,“給他們兩家的老人意思意思。”劉宇沒說什麼,接過去,揣包裡。

自從嬌孩兒和老門死後,我很少回豐城。那裡有太多傷心的記憶。給父母掃墓,都是當天去當天回。但我從沒想過給他倆也掃個墓。我怕我受不了。即便有時候我不經意地想起他倆,也總是趕緊找個事情遮掩過去。有一次,我途徑安定門的過街天橋,看見下面活蹦亂跳的如織人流,突然毫無徵兆地想起他倆已經不在人世了,頭一陣眩暈,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行人以為我要尋短見,紛紛抓著我的手,生怕我跳下去。還有一次,我組織公司員工夏天到南戴河遊玩,早晨看日出的時候,橘紅色的太陽緩緩升起,四周光芒萬丈。嬌孩兒、老門一邊一個,從海面下一躍而出,身著白袍,手持長劍,迎著旭日相互廝殺,劍與劍擊打的碰撞聲,如悅耳的音樂,美妙動聽,他倆一會兒升入絢爛的天空,一會兒腳踩海平面踏浪而行。之後,他倆面帶微笑,收劍入鞘,雙手一抱拳,依依不捨地緩緩沉入海底。大海一片寂靜,面沉似水。我任由淚水簌簌地流淌,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258區是鐵路機車車輛廠的家屬區。我、嬌孩兒、老門、劉宇都是在那裡長大的。嬌孩兒和老門是家裡的獨子,上面各自有三個姐姐。嬌孩兒的外號是因為他長了一張漂亮的娃娃臉,一雙大眼睛,毛嘟嘟的,特別討人喜歡。從小學三年級起,我們就開始管門衛東叫老門了,他額頭上有兩道皺紋,向下長著,連在一起,像一對展翅的燕子,說話甕聲甕氣的。那時候,他倆經常受同學欺負。一個是因為長的嬌氣,一個是因為老氣。當然,沒有哥哥可能是更大的原因。大一些後,兩個人不知怎麼突然聯合起來,開始反擊。只要一個受欺負,另一個就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還敢下黑手。為了防止報復,他倆每天同吃同住,形影不離,像一對連體人。劉宇是小偷,確切地說,是拿。去誰家玩,他都要拿點什麼出來,淨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他還到處顯擺,這就很討厭。我們家長不讓我們跟劉宇玩。我們幾個同學去誰家,劉宇就主動坐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等我們。昏暗的路燈下,劉宇單薄、瘦小的身影孤零零的,一個人耐心地啃著指甲,或趴在地上看勤奮的螞蟻搬家。挺可憐的。但任憑我們怎麼好言相勸,他的眼睛始終笑眯眯的,眼神很無辜地看著你,嘴角繃緊,然後頭一低,就是一言不發。

上中學以後,嬌孩兒和老門東突西殺,迅速名聲大噪,分別有了自己的追隨者,就不在一起玩了。我們所在的豐城八十四中學,號稱亞洲第一大中學。一個年級有三十個班左右,接近兩千人。相當於一所普通中學全校學生的人數。一山不容二虎。臨近畢業,兩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終於爆發了。我記得當時的場面,他倆各自率領上百人,約在碧塘公園,準備大幹一場。那場架,雖然因為有人事先告發,被趕來的公安局的人鳴槍衝散了,但正趕上八三年嚴打,兩人因聚眾鬥毆,造成極惡劣的社會影響,各打五十大板,判刑三年。兩人都認為是對方“玩埋汰的”,是告密者,從此,懷恨在心。之後,兩人的人生差不多一半在監獄一半在家,很少在社會上碰面。嬌孩兒為了跟人爭奪海鮮市場的地盤,頭上縫了一百多針。一道深深的刀口斜著穿過他的臉,毀了嬌孩兒那張漂亮的臉蛋。但他不以為意,甚至覺得那是一枚男人的勳章。嬌孩兒的勇猛、強硬迫使對方低頭認輸,選擇退出。嬌孩兒成為了一方諸侯,即將迎來他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待他重出江湖,註定日進斗金。嬌孩兒在家養傷期間,趕上258 區動遷。因為拆遷條件沒有達成協議,嬌孩兒父母被老門的哥哥強拆了。嬌孩兒聽說後,不顧頭上纏著繃帶,跑過去,當眾暴打了老門的哥哥一頓。深夜,老門帶領大隊人馬,闖進嬌孩兒家,在嬌孩兒的頭上又添了一百多針。劉宇和我知道大事不好,找到嬌孩兒,說把老門叫到一起談談,有什麼條件你儘管說。嬌孩兒說,“別讓我抓住,抓住就準備棺材吧。”我聽出了他的意思。跑過去告訴老門,嬌孩兒要跟你玩命,趕緊出去躲一躲。嬌孩兒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讓他在家門口丟了這麼大面子,換你也咽不下這口氣。老門同意躲一躲,但他在吸毒,他要搞到足夠的杜冷丁,不然在外面沒法兒活。

老門在車輛廠醫院去取杜冷丁的消息,讓嬌孩兒知道了。他獨自拎著自制的五連發,騎車趕到醫院,老門見狀拔腿往樓上跑,嬌孩兒在後面趿拉著拖鞋追。老門想從三樓窗子的鐵欄杆擠出去,跳樓,但他的大腦袋卡住了。據說,嬌孩兒見此情景,放慢了腳步,擼了幾次槍栓。但他走到近前,老門的頭還是沒能擠出去,卡在那兒,一腳牆裡一腳牆外,很狼狽。嬌孩兒的槍頂住老門的大腦袋,只說了一句,“我們閻王爺那裡見。”就開了槍。

不久,嬌孩兒被抓,他沒有上訴,很快就槍斃了。兩個光屁股長大的好朋友就這麼在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戛然而止。那年他倆也就三十出頭。想起來,真的讓人唏噓。

那時候,我剛來北京不超過一年。

“其實,嬌孩兒本可能不需要死。他應該上訴。並不是殺了人,就一定要償命的。還要看具體情節。”

“是嗎?”劉宇的眼睛睜大了。

“因為他只開了一槍。不一定是非要置人於死地。他應該請個好律師。”

“你怎麼不早說?”

“我也是來北京之後聽人說的。”

中午喝完酒,我倆打車去我望京的家,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喝了會兒茶。

我手裡有一張我們四個人的合影,是九四年夏天照的。那天,我和嬌孩兒、劉宇中午到家附近的白鶴冷麵店喝酒,偶然碰見了老門。嬌孩兒和老門誰都沒看誰,冷冷的。我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趁機拉老門坐下,滔滔不絕地回憶起我們兒時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可惜,兩人無動於衷。我又張羅讓朋友為我們拍了一張合影。我夾著大哥大笑得沒心沒肺,劉宇還是眼睛在笑,雙手插兜,嬌孩兒、老門手握大哥大,一邊一個,頭歪著,臉像掛著一層霜。那時候,他倆一個在和平區玩,一個在瀋河區玩,兩個都是商業區。258 區已經容不下他們了。

我從書房找出那張照片給劉宇看。“我一直弄不明白,他倆有什麼深仇大恨?不管怎麼說,他們從小就是朋友,怎麼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聊聊?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麼就忘不了?非要弄出個你死我活的,何苦呢?”

“正因為他們彼此瞭解,所以更不能容忍對方,放下身段。就是說,他倆別人誰都可以原諒,但唯獨不能輸給對方。因為小時候的情誼,所以無法相忘於江湖。這就是命。”劉宇默默地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目光散淡地看著兩座樓相連的二樓平臺上,一隻棕色的泰迪小狗在潔淨的冰面上奔跑,就像一個人在跑步機上那樣,它的主人笑得前仰後合,雖然聽不見聲音,但她一定笑得很開心。小狗跑得更起勁了,還時不時轉頭討好地看一眼它的主人,像是在說,我表現的怎麼樣。我也忍不住笑了。劉宇收回目光,打了個哈欠。突然,太陽從雲層裡頑強地鑽了出來,明亮亮地斜射到劉宇的臉上。劉宇不自覺地閉上眼睛,又努力睜開。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佈滿網狀的血絲,臉油汪汪的,像塗了層油泥,頭髮打綹,看上去很疲憊。

“你去衝個澡,睡一覺。晚上我請你喝比利時‘精釀’。”

“好啊。”劉宇起身,背上挎包向浴室走去。

“洗手間有洗浴用品。”

“我用自己的,習慣了。”

我清洗茶具,然後來到客臥,打開門窗,透透氣。這裡已經很久沒人住了。我從壁櫥拿出一套嶄新的被褥,抖一抖。我知道劉宇是愛乾淨的。我和李旻剛談戀愛時,李旻住客臥。我們只在客臥做愛。我的理由是,主臥的隔壁是一對神經衰弱的老人,他們可受不了你的大呼小叫。等李旻睡著了,我再悄悄回到主臥睡覺。李旻一忍再忍,直到忍無可忍。我解釋說,我一個人睡習慣了,旁邊有人睡不著。再說,我睡覺不老實,還打呼嚕,你受不了。我是為你好。“少廢話,我喜歡你的呼嚕聲,像小夜曲一樣美妙。”我置若罔聞。“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我、我想等咱們的關係更進一步,再睡一張床。”“你是說,只有等我們結了婚,才能同床共枕?”

“差不多就這個意思。”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怪不得這麼大歲數還討不到老婆。我只聽說過有人結婚多年後分床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癖好,你要理解。”

“你在感情上是不是受過很重的傷?”

“這個我不想說。”

“那你現在跟我在一起算什麼?既然這樣你當初就不該舔著臉,連拉帶拽乞求我跟你上床。”

我說不過她,只能乖乖就範。漸漸地,也習慣了。有時候她不來,我一個人還睡不踏實呢。她經常不來。李旻在外企工作,要適應美國佬的時差,加班是家常便飯。單位離我這裡又遠,太折騰。

劉宇洗完澡,進屋睡覺了。我脫光衣服也想沖沖,手機響了。“豬才睡懶覺,豬才睡懶覺”是李旻調皮的搞怪聲音。她單獨為我設置了鈴聲。她嫉妒我當老闆還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客廳的窗簾沒拉,我光屁股彎腰出去拿電話,又趕緊跑進浴室。“什麼事?”怕驚動劉宇,我小聲說。

“晚上我不能回家吃飯了。加班。”

“正好,我朋友從豐城來了。我得陪他喝酒。”

“你的狐朋狗友永遠比我重要。”

“不要亂吃醋。”

“去哪兒喝?”

“國貿,喝‘精釀’。”

“哇,我也要去。”

“去唄。”

“但得晚點。”

浴室的門猛地推開了。劉宇一隻手扶著門框看向我,一隻手在背後,“給誰打電話呢?”

“什麼?”我沒懂他的意思。我給誰打電話跟他有關係嗎?

“什麼什麼?你是不歡迎我去嗎?”李旻在電話裡大聲說。

“我不是在跟你說話。”

“你女朋友?”

我衝劉宇點頭。

“叫過來讓我見見。”

我不大高興,擺擺手,劉宇知趣地帶上房門,輕掩上。

“誰在你旁邊?”

“就是我剛才說的,豐城的朋友。出去了。”

“怎麼這麼沒禮貌呢,不知道人家在談戀愛呀,還打岔。”

“你就去吧。我和他在一塊沒什麼可聊的。他這人不愛說話,特悶。”

“好吧,給你個面子,去之前我打你電話。”

我和劉宇睡醒後,擦了把臉,準備出門。劉宇突然說,“你能要到海清的簽名照片嗎?”

“你怎麼想起要這個?”

“給我媽要。我媽特別喜歡海清。”

“沒問題。但得等段時間,我恐怕一時半會也見不著她。”

“你想想辦法。我都答應我媽了。一定要寫上我媽的名字。”

“我過兩天打電話問問。”

“千萬別忘了。拿到照片,直接寄給我媽。越快越好。”我知道他媽家的地址。

“放心吧。”我點頭。多年前,我在晚報當記者時採訪過海清。那時她還是個不知名的三線演員。她的經紀人是我的好朋友,一再央求我。我在海清的經紀公司華亭大廈的咖啡廳做的採訪。海清也知道我是來應付差事的,就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了會兒閒篇兒。我倆聊的很輕鬆。海清穿拖鞋,一隻腳大咧咧地架在旁邊的椅子上,沒穿襪子。我翹著二郎腿,歪頭叼煙。經紀人為我們拍了張照片。後來照片流到網上,被我家鄉的人看見了。其實,我們並不熟。我開的雖然是影視公司,但主要拍“網大”,是小本生意,跟海清這樣的大腕挨不著。我們倒是在一些影視圈的活動上見過幾次,海清很熱情,主動拉著我講起當年的趣事,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但我從沒聯繫過她。為了這點小事打電話,有些說不過去。但我還是頭一次聽劉宇關心他的母親。劉宇從小就跟母親沒什麼感情。他的父親是因為他母親的婚外情離婚的。童年的劉宇像個皮球被父母兩家踢來踢去,活的連滾帶爬的。長大後劉宇一次次的“進去”,也傷透了母親的心。他怎麼突然發起孝心了?也許是年齡大了,懂事了吧。我有些感動,才毫不猶豫答應的。

在國貿商廈頂層的比利時“精釀”啤酒屋,我點了三小扎黃白黑三種啤酒,一字排開,擺在雪白的桌布上。劉宇點了一大杯白啤。劉宇沒有倒在小杯子裡喝,而是雙手端起來,與我碰了碰杯,喝下去一大口。“舒服,太舒服了。”他打了個長長的飽嗝,“好久沒喝過這麼好喝的啤酒了。”綠草藍天,白桌鮮花,單手托盤熱情洋溢的洋妞,一百塊錢一小扎的啤酒,的確夠愜意。看著劉宇的話漸漸多起來,我很開心。“這種日子對你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天天過都沒問題。”“我的錢都扔在酒店、歌廳了。胡造,沒意思。還是你的活法高級。文化人花錢和我們大老粗就是不一樣。”“常來北京玩吧。多了不敢說,一週一次我還是請得起的。”劉宇狠狠抽了口煙,淡藍色的煙霧,像一條扭動的蛇,鑽進他的鼻孔,再沒出來。

李旻來電話,說不過去了,加完班直接回家。太累了。你的朋友我又不認識。“你怎麼又變卦了?”“為你省錢不好嗎?“你回哪個家?”“當然是我們的家。哦,你朋友是不是要住在你那裡?”我站起身,小聲說,“還不知道,等會兒再說吧。”“我還是回我爸媽家吧。你陪你的朋友好好喝,省得惦記我在家,喝不盡興。”“怎麼說話呢?”“真的,我沒別的意思。你們玩開心點。啊。”說完,李旻不等我回答,就撂了電話。

“你很認真啊。”

“什麼認真?”我覺得劉宇今天說話怪里怪氣的。

“對你女朋友。”

“還好吧。她人不錯,就是偶然愛發點小神經。”

“既然這樣就趕緊結婚吧。再生幾個帶把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將來老婆孩子熱炕頭,多好。”

“我不想結婚。跟小旻認識的時候,我醜話就說前頭了。這輩子不結婚不要小孩。在一起就是搭幫過日子。不想過了,就分開。過好了也是一輩子。”

“你倒挺想得開。”

“我不信任婚姻。你怎麼突然勸起我結婚了?”

“沒有沒有,我只是隨便說說。我憑什麼干涉你的生活。”

劉宇沒結過婚,但很早就有了個女兒。是一個叫王薇的女人生的。王薇之前是維也納歌廳的小姐,跟了劉宇之後,當了媽咪。王薇懷孕的時候,兩人約定,生男孩交給劉宇的母親帶,生女孩王薇自己帶回農村老家養。女孩五歲的時候,劉宇母親哭著喊著下跪求他,才見了孫女第一面。劉宇經常帶我們去維也納捧王薇的場,但從不唱歌,一句都不唱。去迪廳也不蹦迪。一個人坐在角落的陰影裡,木呆呆的,只有一雙眼睛在笑。劉宇喜歡去所有的娛樂場所,但又與所有的娛樂場所格格不入。有一次,我和劉宇在我家喝完酒,他又約了幾個朋友去維也納唱歌。我倆剛走出六樓電梯,看見王薇在走廊與一個男人說著什麼,突然王薇大喊大叫起來,“老孃是媽咪,不是小姐,看清楚沒,你眼睛‘瘸’呀。”男人抬手給了王薇個嘴巴。劉宇衝過去一頭頂在男人的胸口上,包房裡噼裡啪啦衝出七八個人來,拎著酒瓶子,把我倆砸得頭破血流。好在劉宇的朋友趕到了,我們兩面夾擊,走廊裡頓時亂作一團。對方沿著樓梯往下跑,我們在後面追。我和劉宇在三樓的緩步臺逮著那個挑事的,摁倒在地,用腳使勁踹。那人被打得鼻口穿血,之後是耳朵,最後是眼睛,兩條細細的血線,筆直地順著眼角向兩側流下來。王薇抱住劉宇,“別打了,要出人命了!”劉宇不依不饒,騎在那傢伙的身上,一個“電炮”接著一個“電炮”。我拽了他幾次,才開始扶著他往樓下跑。我們打車到醫院縫了幾針,在不遠處找了家紅燜羊肉,繼續喝。我望著一桌子人,突然心生恐懼。劉宇的這些朋友我不熟,有的甚至叫不出來名字,萬一把人打死呢?挨槍子兒的一定是我。他們會串通起來把罪責推到我一個人身上。到時我百口難辯。年輕的時候,我沒少打架,甚至動過刀子,但從沒這麼後怕過。我找了個藉口,順尿道溜了。我關掉大哥大,在朋友家躲了好幾天,直到確定劉宇他們沒事,才放心出門。我被嚇著了,或者說被自己身處的險境嚇著了。這一次僥倖逃脫了,下一次絕不會再這麼幸運。不能不說,當年我突然離開豐城是與此有關的。在北京,這些年我獨自打拼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的委屈,甚至被人羞辱過,但我都一聲不吭默默地扛下了,並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雖然算不得成功,但也是小有所成。最起碼日子過得安穩,覺睡得踏實。當然,你可以說我成熟了,抑或是老了,變得懦弱了。怎麼都成。我不在乎。我發現我們東北人有一大特點,單個人在外面闖蕩,不招災不惹禍的,吃苦也不比南方人差,且多半混的不錯,但只要一抱團就虛榮心爆棚,相互攀比、貶損,內耗不斷,到頭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劉宇又要了一大杯白啤。

劉宇突然興奮地說,“我要把前面的LV包拿走。”他說的平靜自然,像是在自己家的。那個白色的LV就掛在對面桌子的椅背上,嶄新的。說完,劉宇搖搖晃晃地想起身。

我伸手擋在他面前,正色道,“不行。絕對不行。你不能在北京這麼幹。”

劉宇怔怔地看著我,舉起雙手,搖搖頭,“我、我是開玩笑的。”他一屁股坐下來。

但我知道他不是開玩笑,低聲說,“哥們,缺錢我給你。”

“我不缺錢。”

“那就更不能這麼幹了。”

劉宇把酒杯穩穩地推到一邊,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抬起頭,“我喝多了。喝多了。我得走了。”

“這麼晚了,你去哪?到我家住吧。”我也沒心思喝了。

劉宇擺擺手,站起來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走。我跟在後面。

“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劉宇頭也不回地說。

我瞭解劉宇,他想走,攔是攔不住的。我倆默默坐電梯下樓,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冬雨,落在人身上就結成了冰。劉宇的身影在黑夜裡,緩緩向更黑的深處走去。他走的搖搖晃晃,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盡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他知道,我會在後面看著他。不知怎麼,當時我心裡就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劉宇的雙腳受過重傷。因為小偷小摸,劉宇上學時受過處分,進過工讀學校,畢業後,走入社會,他的膽子更大了,學會了撬門壓鎖,我們叫“壓疙瘩”。第一次被判刑五年。他所服刑的監獄是家化工廠,嚴禁抽菸喝酒。劉宇在裡面為了生活的好一點,就經常倒“五馬六”,被管教抓了現行,管教當眾讓他供出菸酒的來源,劉宇自然不肯說。管教用電棍“出溜”他,一根不開口,用兩根。劉宇被“過”的實在受不了了,臉憋得通紅,說,“差不多就行了。我是不會出賣朋友的。再‘過’我,我就跳鹼槽子。”管教不相信。據說,這座監獄成立二十年,犯人別的自殘行為都有,吞刀片、喝桿菌、跳樓,但從沒有人敢威脅管教跳鹼槽子。因為大家都清楚,“言必行”的後果,話說出來是要付出代價的。反之,往後的日子,在那個狹窄的空間裡,你永遠抬不起頭來。即使回到社會,也得被人指一輩子脊樑骨。

當管教再次動手用電棍“過”他時,劉宇毅然走向不遠處的鹼槽子,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磕巴都沒打一個。鹼槽子蕩起一陣白煙。鹼槽子不深,剛沒腳脖子。年輕的管教當場嚇哭了,連忙呼救,“快出來!我保證什麼都不問了。”劉宇趴在鹼槽子的邊沿,一點點奮力往外爬。圍觀的犯人目瞪口呆,想幫忙,又不敢近前,怕被鹼水濺身上。他腳上的肉在融化,一滴滴掉下來,露出白滲滲的骨頭。劉宇疼的昏了過去,但他的雙腳仍下意識地高高舉起。

當時,劉宇已經服刑三年了,就是說,他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可以平安回家了。劉宇一夜成名。他在監獄的行為迅速傳到社會上。監獄裡的人最佩服的不是社會上有名氣的流氓、棍棒,比的是誰有“鋼”。劉宇在醫院住了一年的院。腳上的肉是長出來了,但皺皺巴巴,像堆積的肉兒球,一疙瘩一塊兒的。他的腳掌失去了原有的形狀,弧度、支撐點改變了。一次次的手術一次次的植皮,他經歷了多少痛苦,我們常人是難以想象的。

半夜回到家,我發現家裡一個朋友從荷蘭帶回來的綠色圖案的大麻葉菸灰缸不見了。我搖頭苦笑。李旻問我傻笑啥,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我們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

一年後,海洋來京,那時候李旻已經懷孕,即將臨產,挺個大肚子,身邊離不開人。我只能在家裡招待他。喝酒的時候,我問海洋,來北京幹什麼?他兩眼放光,“你猜?”

“我怎麼知道。”

“我是來上訪的。”我從沒見過上訪的人心情如此愉悅。

他在等著我問他為什麼上訪,我沒問。海洋的眼神有些失望,只好尷尬地岔開話題。“我看見劉宇了。”

“在哪兒?”

“看守所。”

我坐直身體,“他又進去了,為什麼?”

“殺人。”

“天哪!”

“一共殺了六個。”

海洋進看守所是因為涉嫌強姦,後來女方撤訴了。說起來像個笑話,他是被自己媳婦告進去的。當年他是我在五愛市場做生意時的服務員。人很老實,手腳也乾淨,他在我那裡一干就是三年。直到我去北京發展,他才改行開出租。有一次,我回豐城打車,無意中碰上他。就這麼的,我之後回老家,就事先通知他到火車站,直接拉我去給父母掃墓,他事先準備好“錢”“別墅”“小轎車”,一應俱全。這讓我頗為感動。

人人都知道海洋的老婆不是塊“好餅”,經常給他戴綠帽子。他的老婆並不漂亮,甚至有點醜,鼻子趴趴著,基本沒有鼻樑,只有兩個黑窟窿。但身材好,還不是一般的好,細腰翹臀,個子高高的,配以瀑布般的長髮。對男人還是有一定吸引力的。當年在海洋家喝酒,他媳婦偷偷掐過我的屁股。我跟他暗示過,海洋故意打岔,遮掩過去。我才明白,海洋是心甘情願被媳婦戴綠帽子的。那天,海洋出車中午吃壞了肚子,只好回家休息。不幸的是,他親眼目睹了自己媳婦被一個男人騎在身下的一幕。男人還不是別人,是認識的鄰居,甚至可以說是經常一塊兒喝酒的朋友。海洋手提廚房裡的菜刀,怔在原地,男人提上褲子,叼著煙,頭湊過去,一隻手指著頭,“砍,往這砍。”他慫了,“滾,滾滾。你等著,我早晚會跟你算賬的。”男人大搖大擺地走了。海洋坐在床上生悶氣。他媳婦不屑地哼了一聲,準備穿衣服。海洋突然一骨碌,爬到媳婦身上,媳婦又抓又撓,兩人在廝打的過程中,媳婦撥打了110。告他強姦。但沒幾天,又後悔了。你給自己老公戴了幾十年的綠帽子,最後還把人以強姦罪的罪名送進監獄去,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在親朋好友的勸說下,女人跑到公安局撤訴了。本來他媳婦是要負刑事責任的,但念及他們是夫妻,孩子馬上要高考了,最後認定為一場鬧劇。

想不到,他老婆還這麼騷。她得快五十歲了吧。

但抓人容易放人難。放人是要走繁雜的法律程序的,就是說,海洋還得在裡邊多待上些時日。海洋每天三頓為號房裡的犯人打飯,不用“坐板”,不用背監規,算是“俏活兒”。兩人就這麼相遇了。由於劉宇是重罪,住單間,腳上戴的是十幾斤重的鐐銬。海洋跟劉宇不熟,只是通過我,在一塊兒吃過幾頓飯。但在那個特殊環境,就像見到了親人。劉宇是常客,倒無所謂,關鍵是海洋。看守所的領導見他們認識,就把海洋轉到劉宇的房間,讓他每天打完飯陪劉宇說說話,解解悶。

我緊張地問,“劉宇有沒有提過我?”

“提過。”

“都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

“他沒說最後是什麼時候見到的我?”

“劉宇說他現在記性不好,應該是很久以前了。”

我長舒一口氣。

“他為什麼殺人?”

“其實他是盜竊,只是不湊巧,趕上家裡有人,或者偷完東西剛要走,人回來了。他是見人就殺,不留活口。但並不是變態,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聽口氣,海洋像是在為劉宇開脫、辯護。

“都是怎麼殺的?”

一年多的時間,劉宇殺了一對老夫婦、一個大學生、一箇中年男人、還有一個新婚不久的女人。都是用錘子。他第一個殺的那對老夫婦,是因為老太太喊叫。情急之下,他用錘子迅速結束了他們的生命。那個大學生很強壯,他想把他捆起來,大學生狠狠地瞪著他,並伺機反抗,出於恐懼他殺了他。而他殺那個中年男人,是因為那個男人哭哭啼啼,嘟嘟囔囔,什麼上有老下有小的。他煩了,一錘子幹掉了他。劉宇印象最深的是,他殺的那個女人,住別墅,長得清純美麗。女人很配合,現金、金銀首飾、存摺密碼,要什麼給什麼。還主動告訴他膠布在哪兒,繩子在哪兒。他動了惻隱之心。東西收拾好,人都要走了。他轉頭,甚至看見了綁在椅子上的女人露出的感激的微笑。但一瞬間,他的錘子還是高高地舉了起來。女人的驚恐表情尚未展開,就死了。他坐在原地,恍惚了好一會兒,甚至流下了眼淚。劉宇說,他是沒辦法。他的腳有殘疾,跑不快,甚至快走幾步都鑽心的疼痛。萬一女人掙脫了繩子,或者頭撞玻璃,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他註定在劫難逃。

照理說,以劉宇如今在豐城的江湖地位,他完全可以靠催債過上富足的日子。就像嬌孩兒、老門他們當初那樣。東北的三角債多得是,只要你有膽量有手腕。而這些技能,恰恰是劉宇的長項。唯一的解釋是,劉宇對偷竊上癮,錢是其次。他曾親口說過,幹一把漂亮的活兒,比睡了張曼玉還要有成就感。我相信他的話。那次劉宇幫我打架,要回兩萬塊錢,但他只從我那裡穿了條褲子作為回報,就算了事了。從盯梢、踩點,到不留痕跡地撬開房門,尤其是找到主人自以為藏在絕妙角落的錢財,那種感覺,簡直妙不可言。“這是智力的比拼。不是一班二班戰士幹得了的。”他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還差一個呢?”

“最後一個是他的朋友。小軍你知道吧?”

“知道。劉宇當年在監獄裡‘打罪’的‘盤架’。”盤架是一起吃飯的人,也是好朋友的意思。

劉宇殺人的事情敗露後,潛逃到小軍居住的城市撫順。他沒有說殺人的事,小軍也沒問。兩人中午喝完酒,回到小軍的住處,小軍就自自然然地安排劉宇在房間睡下了。睡夢中,劉宇被尿憋醒了,想起來撒尿,在門前,他聽到小軍在廁所裡跟誰說話。“他的這裡。。。。。。馬上。。。。。。快點”劉宇踹開廁所的門,“說,給誰打電話呢?”小軍坐在馬桶上,驚呆了,手裡的手機掉在地上。“我、我我。。。。。。”見此情景,劉宇不再廢話,從背後掄起錘子,在小軍的頭上砸了二十下,因為他倆認識整整二十年。

我聽得驚出一身冷汗。我想起那天在廁所與李旻的通話,想起了劉宇手扶門框背後的手。

海洋問劉宇,殺人為什麼用錘子不用刀子?劉宇說,打架用刀子,面對面,比的是氣勢。刀子不能別在腰上,更不能揣兜裡,必須握在手裡,亮出來。刀子鋒利、陰森,殺氣騰騰,對人有威懾作用。錘子適用於偷襲,攻其不備。再有,錘子聲音沉悶,你不會感到殺人的瞬間恐懼。等血慢慢從塌陷的頭皮裡滲出來。一切已經結束了。劉宇身上也帶刀,插在鞘裡,用膠帶綁在小腿上,以備不時之需,但一直沒使上。“所以社會上流傳的劉宇只用錘子殺人是不準確的。”海洋最後強調。劉宇被媒體形容為“錘子殺手”之後,豐城發生的殺人案件,兇手使用的作案工具多數是錘子。一時間造成了社會的巨大恐慌,買錘子已經實名制了。

海洋說,劉宇在看守所表現的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兇殘。劉宇每天早晨都是在噩夢中醒來的,嘴裡大喊“別殺我!別殺我!”劉宇雙手抱頭,蜷縮在牆角,滿頭大汗,臉色蠟黃。之後,他開始用戴著的手銬、腳鐐砸門,“放我出去,我要抽菸。”看守受不了他的折騰,又打不得罵不得的,只能帶他出去抽菸。煙抽足了,人才恢復正常。回到屋裡便沉默下來,一聲不吭地盯著地板的縫隙出神。但眼睛依然是笑的。像是陶醉其中,很享受的樣子。

海洋越想自己活的越窩囊,被朋友戴綠帽子,又被老婆告強姦。倒黴的事怎麼都讓自己攤上了。“我出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殺了這對狗男女。”

劉宇勸海洋不要殺人。海洋心裡不服。在他眼裡,劉宇個子不高,體格也不夠強壯,身體還有殘疾。他能殺人,我憑什麼不能。況且,我要殺的是仇人。所謂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自古以來都是需要有個說法的,只因為自己之前過於懦弱。現在他也“進去”過了,算是經歷過大場面的人了,而他親眼看見的殺人惡魔也不過是肉體凡胎,這給了他足夠的勇氣和膽量。他要一雪前恥。

劉宇讓海洋每天把“我要殺了你們這對狗男女”這句話默誦一百遍,海洋照做了。開始海洋默誦的咬牙切齒,激動的時候,還配以手勢、音效,漸漸地就變成了真正的默誦。像是為了完成老師交給的功課。

劉宇耐心地講給他說,殺人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尤其是殺完人之後,那個人臨死前的形象永遠儲存在你的腦子裡,與你糾纏,如影隨形。如果你殺了很多人,像我一樣,他們就會前赴後繼,衝擊你的大腦,像海浪一波波,嘩嘩地襲來,讓你寢食難安,直到你的神經崩潰。被抓到的時候,我是長出一口氣的,心裡的負擔一下子卸了下來,整個人從未有過的輕鬆。只是到了裡面之後,人一點點冷靜下來,求生的慾望才開始佔據上風。

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劉宇就趴在地板上寫上訴狀。海洋心裡說,你這種情況槍斃兩個來回都不多,寫這個有什麼用呢?但他哪敢當面說呀。海洋問劉宇對上訴有信心嗎?劉宇說,“有,我聽一個朋友說過,現在不是殺人就得償命的年代了。關鍵要看具體情節。我是被迫的,殺人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還有一點機會活下來。儘管不大。”劉宇的眼睛依舊笑眯眯的。

“我不知道劉宇是不是在裡面押傻了,還是死到臨頭,對生的渴望比對死亡的恐懼更強烈。”海洋嘆了口氣。“他說從殺第一個人開始,就不想再回監獄了,死也要死在外面。監獄的日子不好過。劉宇說以前他以為自己不怕死,他一直想弄點氰化鉀放在衣領處,一旦被抓現行,當場咬開,一了百了。現在,是不想死。他上訴的目的也許不是為了保命,而只是單純地想多活幾天。”

“他槍斃了嗎?”

“不知道,新聞沒有報。這種事情抓的時候動靜大,斃的時候悄無聲息。我現在忙的很。我在為我的權益抗爭。”

海洋又說,我臨出去時,劉宇再三叮囑我,出來後,千萬別殺人,千萬不要意氣用事。要學會運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我從未見他這麼認真過。絕對不是開玩笑。只是這樣的話,從一個殺人惡魔的嘴裡說出來,挺荒誕的。”

如今,海洋與妻子離了婚,他來北京上訪,是因為當地法院不受理他申請的國家賠償。“我現在想開了,官司贏不贏無所謂,順便也是出來散散心。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次來北京呢。之前我連遼寧省都沒出過。”

海洋臨走的時候,我把海清的照片找出來。照片很早就要到了,只是一時忙亂,忘了寄。

“你下火車第一時間,把這個信封按照上面的地址送過去。千萬別耽誤了。”

“有這麼重要嗎?”

“有這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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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石,在《今天》《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芙蓉》《大家》《青年文學》等發表過大量中短篇小說,部分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著有長篇小說《兜比臉乾淨》《愛誰誰》《那麼那麼遙遠的青春》《中年期》。首部長篇小說《兜比臉乾淨》甫一出版即被《長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同時全文轉載,被稱為“中國新時期第一部為個體戶作傳的長篇小說。今年出版的《中年期》再次被《長篇小說選刊》轉載。現居北京,自由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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