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冤家

現在都說爹難當,陳港卻說他這兒子最難當。這不,他把爹接進城裡來享清福,可這當爹的陳老耿偏偏不領情。他說聽不見雞叫憋得難受,看不見大山悶得要死;他還說,這不是享福,是把他鎖了進雞籠裡。

按說,這老陳還真應該享享福了,因為他的命太苦。他十來歲的就父母雙亡,以後便跟著老羊倌放羊。別看放羊風裡來雨裡去,這也是生產隊裡照顧他,讓他能掙點公分好分上口糧。他飢一口飽一口,終於長大成人娶上了媳婦,還有了兒子。那時節,他樂的整天咧著個嘴,像是吃了歡喜團兒似的。可誰知兒子剛剛五歲,媳婦得急病沒了。這不,他又像旱地裡的茄子——蔫了。老陳常對外人說,他和兒子都是兩個苦瓜,是老天爺安排他來人間吃苦的。有人勸他續絃,可他說,自己受再大的苦也不要緊,但決不能讓兒子落在後娘手裡受委屈。於是,他既當爹又當娘,忙裡忙外才把兒子拉扯大。也該老陳露臉,兒子大學畢業考進國家機關,又找了城裡媳婦。人們都說老陳苦盡甜來,塋地裡冒青煙了。

老陳進城了,全家團圓了,這多好!可他命犯賤,離了那山溝就像掉了魂,臉上常陰乎著天,就像別人欠他二百錢似的。

陳港怕爹憋出毛病來,就領他去公園、商場轉了一圈。

老陳的臉上有笑容了,天天樂呵呵地去溜達。陳港見爹高興了,也除去了一塊心病。可沒過多久,老陳的毛病又犯了,臉色陰沉得更厲害了。陳港問,爹,你又咋了?老陳哼一聲,轉了這些天,硬是沒見著個家鄉的人。唉,真是躁煞人!

陳港苦笑了。

這天中午,陳港下班回來,見爹樂得直咧嘴。陳港問,爹,你碰到啥喜事了?老陳嘿嘿笑起來,我碰上你萬大爺了,和他聊了老長時間……陳港瞪大了眼睛,什麼,萬大爺,可是萬老耿?老陳說,對啊!你萬大爺說頂數咱家的麥田好,他還說下次進城一定要來咱家看看,他還說……老陳邊說邊比劃,雙眼樂得眯成了一條線。陳港一擺手,爹,你還跟他套啥近乎,他可是咱們的冤家啊。你忘了,他曾經砍掉了咱家的葡萄樹,還……

老陳一下愣怔了,那久違的往事又湧上了心頭——

老陳的門前空閒處有棵葡萄樹,枝枝條條扯滿了院子,結的葡萄提溜八掛、又大又甜。每逢結果時,老陳先分給鄰居們嚐嚐鮮,然後就拿到集市上去賣錢,這就是他給兒子積攢學費的小金庫。那年春天,下地回家的老陳看到茶碗般粗的葡萄樹被人連根跑出,他傻了眼,心疼的淚水順腮流淌。老陳一向老實,從沒和別人發生過彆扭事兒,咋會遭到這樣的報應?

令老陳意想不到的是,這事竟是他的後鄰居萬老耿乾的。

原來,萬老耿家來了時氣不濟,春上兒子雨天上學摔破了頭,夏天老婆上山又跌斷了胳膊,兩次看病讓萬老耿拉了一腚饑荒。人遭了厄運什麼都信,於是,萬老耿請了風水先生看宅子來了。那風水先生神神道道繞院落、大門轉了一圈,捋著鬍子說是老陳家的葡萄樹所致。萬老耿深信不疑了。這裡的人們把葡萄叫“婆頭”,婆頭諧音“破頭”也,出門碰“破頭”家裡哪能安生呢?萬老耿在老陳的門前來回遛了幾次,想進門和老陳商量;可又一想,萬一老陳不同意刨樹呢?哪該咋辦呢?老陳猶豫了幾回,終於下定了決心,乾脆……他看看衚衕裡沒人,照著葡萄樹就下手了。

俗話說,要說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老陳知道是萬老耿刨了他的樹,心裡那個氣啊!老陳去找萬老耿了,是帶著火氣去的。萬老耿,你好一個萬老耿,我的樹壞了你家風水,你說啊,你說了我就刨啊,因為咱是好鄰居啊,因為咱是光著腚長大的老夥計啊,嗯!你咋能偷偷摸摸下毒手,只有下三爛才這樣缺德呢!任憑老陳咋咋呼呼,萬老耿低著頭就是不搭話,光吧嗒吧嗒抽菸。老陳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了,因為他看到萬老耿鬍子邋遢的臉上那凹陷的雙眼和那無奈的表情,心軟了。就在老陳就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流著淚的小陳港跑來,他上前去拉萬老耿,要他賠葡萄樹,還罵他老混蛋。萬老耿急了,孃的,小兔崽子,老的就刨你家樹了,愛咋地咋地!他額前的青筋暴跳起來,甩手打了小陳港一耳光,嘴角立即流出血來。老陳急了,好一個、好一個萬老耿,你你……你不是人啊……老陳氣的臉色發黃,更心疼嘴角流血的兒子,他嘴角哆嗦說不成話,揹著陳港就去醫院了。

從那,兩家結了冤家疙瘩。

陳港提起了往事,像一陣暴風捲走了老陳臉上的歡喜表情,他一下沉默了。老陳使勁想也沒弄明白,當他遇到萬老耿時咋沒想到以前的恩怨,咋就像見到了親人,咋就像見到了知己,這是為什麼呢?老陳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腦瓜。

陳港說,爹,算了。咱不說這些了,吃飯,快吃飯。老陳默默無語,沉默了一會,突然對陳港說,你現在是國家幹部了,還惦記著以前那些陳穀子爛芝麻,是不是有點小肚雞腸啊?

聽了老爹的話,陳港的心頭一震。

幾天後,老陳下樓朝小區門口走著,猛然看見萬老耿揹著個蛇皮袋子往裡走。是迎上前去、還是躲開這個冤家呢?老陳正在猶豫時,老萬扯著嗓門喊上了,陳老弟,陳老弟,我正愁找不到你呢,哈哈。我給你帶來了咱家鄉的山貨。老陳心頭一熱。大步趕上前,走,上樓,咱快進家。

老陳興沖沖領著萬老耿進門,對正在看電視的陳港說,快泡茶,你萬大爺來了。萬老耿也衝著他點點頭,還認識你大爺不?陳港面無表情,嗯了兩聲就鑽進了臥室。

老陳氣憤的說,這孩子沒規矩,是我慣壞了他。萬老耿長嘆一聲,唉,都怨我犯渾!咋就幹了那缺德事,還動手打了他,孩子能不記恨?萬老耿悔恨的掉淚了……老陳弟,這些年,我幾次要敲你家大門,要向你道個不是,可我、可我就是拉不下面子。

萬老耿的話傳進了臥室,砸在了陳港的心上。

老陳說,甭,甭提這。都是老鄰居,哪能筷子碰不著碗呢。快說說咱家裡的事。萬老耿說,咋,你想家?老陳說,想啊,咋能不想呢。萬老耿問,是否也想我這個冤家?老陳說,想。想起小時候誰欺負我,你就打誰,還想起咱們一塊打柴,還去偷人家的甜瓜……

臥室內的陳港也想了童年,想起了萬老耿給他逮蟈蟈、掏麻雀,還想了爹爹生病時,萬老耿揹著他趟著雨水上學,還有……

陳港心頭一熱,兩行淚順腮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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