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日子

安敏

早飯後我仍然去坐公交。退休後我才知道咱這個城市的公交是如此的愜意,甚或是感覺一種城市的溫暖。這車上啊,基本上都是老年人,老年人裡邊當然又分為幾種,有剛剛退休的,退休的年齡也是有高有低的,企業裡的男職工是55歲退休,女職工50歲退休;行政事業單位的男性幹部與職工一律的60歲,女性呢,與級別有關,副處級以上60歲,以下則55歲,所以想多為革命做點貢獻的女幹部都期待著有上位的機會。這個政策其實又對不起“男女都一樣”那句話。剛剛退休的這一群老人,在老人群裡應該是年輕人了,有人提出了一個生命新理論,說是人過了六十,滿了一個花甲,劃了一個圓,又回到原點,又從頭開始過一次,六十一歲就變成一歲了。這實在是最偉大的人生態度,也是在與神仙的生活接軌,還順應了“老頑童”那句話。所以在公交車上,這等年歲的則是小字輩羅。然後是70以上的古稀老人,也有看上去有80以上了的耄耋老人。這些老人家上車,就只晃一下手中的紅本本了,這是老年優待證,免費的。我覺得“優待”這兩個字很好玩,因為我們從小到大就聽到“優待俘虜”四個字。


老去的日子

我是這老輩裡的晚輩,剛開始享受這個空間。上街不要家裡的小車送,公車的日子當然是一去不復返了,也不打滴,要麼走路,像從母親懷裡開始下地那樣走著新日子的好奇,要麼就在路邊等公交,從剛剛告別的繁忙公務應酬裡回到生活的原生態。

老去的日子

今天是想去逛逛文化市場,至少有半年以上沒去過了。這文化市場其實就是個古舊市場,最早是舊書攤,後來,書少了古玩多了。每個星期六上午半天。以往只要有時間我都會去淘點舊書舊報。古玩之類不敢問津,那些玉啊陶啊瓶啊碗啊實在分不出真假。這會兒我徑直走向有書攤的地方,就看見了那個往常總擺一個小書攤的老頭。

老去的日子

準確地說這是個老幹部,我雖然沒跟他聊過,但在他攤上買書是算多的。這個人高高大大,方臉,一頭銀髮,傳統的中山裝,風紀扣都扣著。他總是站著,臉上表情不多,擺在地上一張大牛皮紙裡的書,一本一本都很乾淨,品相很好。你選好了的書他喊價不高,一塊兩塊三元四塊都行。他嗓音很低,很平淡,很隨和。不管有沒有我喜歡的書,我都要到那兒站一站。

老去的日子

今天他坐著,是那種坐得很端正的樣子。書攤前有人正拿起一本書,是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我知道這書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他跟老人說這本書兩塊錢行不?老人看了一眼,伸出兩個指頭:“兩塊?”“兩塊。”我都覺得這也喊得太低了,書不薄,是那個時代比較厚重的書了,而且品相不錯。老人卻點了頭,買者就掏出兩塊錢。老人看著他手中另外兩本書,眼睛裡就有了疑問,嘴唇動著沒伸手接錢。買者明白了,笑著說這兩本書是我剛才數過錢了的。這時,一個老太婆說話了:“這是人家剛才買了,數過錢的呢。”

這個老太婆讓我眼睛一亮,好精工的一個老太婆,樸素的衣裳一塵不染,白裡透黑的頭髮襯著一張皺紋清晰的臉,筆挺地站在這老頭的旁邊。

老去的日子

我本來是想走了的,卻像有一片風景讓我流連了。這時老太婆見老頭沒聽明白,手還在往前有點探路一樣地微抖著,就又向他解釋了一遍:“那兩本書是數過錢了的,是不是這本書兩塊錢太少了點啊?”說著扭過頭跟買者說:“你給三塊錢吧。”買者說我只有這兩塊零錢了,真的,你看。說著把票包打開讓老太婆看。老太婆說你那有十塊錢的,可以找零的,三塊吧。買者就掏出一張十元的給了她。老太婆就躬下身子,解開老頭中山裝胸面前那個小口袋,掏出幾張小幣,找給了人家七塊錢。又把剩下的和那十塊錢一起,放進老頭口袋裡,把釦子扣好,拍了拍,“錢收好了啊,放心。”

老去的日子

我這才知道,這半年多的光陰,已經讓老頭蒼老了,而且明顯的有了痴呆,手腳不再是先前的麻利,語言不再是先前的明晰。也許是總惦記著這個地方吧,想著有人把他自己讀過的、藏過的書能買走,能讀下去。也許是這個地方讓他很留戀,那些在他書攤前流連的人讓他很享受吧,所以即使痴待著也沒有忘記擺書攤的事。而老太婆顯然是不放心了,但又想滿足老頭子這分心願,要相隨他這分心情,她就陪著來,看著他,幫著他。

另兩個老人的畫面,瞬間閃現。

老去的日子

那是在我居住的大院裡,在那陽光很好的日子裡,我幾次相遇了她和他。我都不認識,應該都是七十以上甚或是八十以上的老人,一看就是一同走過了漫長的風雨歲月的人。老頭子坐在輪椅上,目光呆滯,但身上很乾淨,白髮在陽光下一根一根閃著光。老太婆推著輪椅,白髮在微風裡輕輕搖著,像是搖著日子裡的一分執著,腳步卻分明有點蹣跚。她推著他,在草坪間的小道上

漫漫地前移,感覺著這陽光的和藹,這草、這樹的溫暖,這來來去去的人,也許能給予一種親切。老太婆有時還要掏出紙巾,給老頭子揩揩嘴角和眼睛,還要把偶爾被風吹起來的衣角,幫他理一理。

有一天,我看到了什麼呢?那是怎樣的一道黃昏的顫慄呢?

老去的日子

那個老頭離開了輪椅,他當然是想走走,要讓這小道上還能有自己的步履。可以想象老太婆是用了怎樣的力氣把他從輪椅上弄下來的,我看到的,是老太婆斜著身子,用頭頂著老頭子的背,雙手抱著他的前胸。而老頭子整個身子向後仰著,僵硬的腳步極其碎碎地向前一點一點地挪動。這是兩個人嗎?是兩個老人嗎?那老頭子分明是一株行將倒下的枯樹,而老太婆,此時卻是一根結實的樁,牢牢地撐住,撐住,不讓眼前的樹倒下!這是自己相依了一輩子的大樹啊!她就這麼頂著他,撐著他,艱難地推著他,在這晚霞裡像交叉而立的穩固的樁,像倒立的大寫的V,像尖頂的溫暖的老屋脊……不,像一座黃昏的碑!

老去的日子

我想著那黃昏的碑,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這個老人的書攤。就像寫小說編故事一般,打開嘟嘟做響的手機,上而跳出的騰訊新聞,又給了我一個畫面,一個老頭子揹著一個老太婆的畫面:北京大興黃村東大街上,一個老奶奶的腿腳不太麻利,手牽手的老爺爺就把老奶奶背了起來,揹著她走過了馬路。

老去的日子

這不是我此時的虛構。眼下似乎成了一個相依為命的老人的世界。我突然感到,這古舊市場的淘寶者與看客,也幾乎就和地攤上的古物差不多歲數了,尤其是買舊書的,基本上都是上了年歲的人。這個舊玩市場本來就很窄小,又極其的簡陋甚至有點破敗,它就是黃昏的一個縮影。這世界,是不是老了啊?

老去的日子

從懂事的時候一路走過來,自個兒朝氣蓬勃,身邊也朝氣蓬勃,從沒有想過要老的時候。而此時,退休之後,怎麼身前身後好像都老了呢?我甚至感到身邊的人一上了點年歲,就好像一天之間就老去了,就老態龍鍾了。這裡我不能不說到走訪美國的感覺,在那個西方社會的大街上,我眼裡最好的景色竟是那些上了年歲的人,我不願稱他們為老人,因為他們那腳步,那身板,那眼的方向,那氣質的灑脫,那皺紋裡的活力,那白髮間的淡定,還有那匆匆的身影裡讓你能呼吸到的依然奔忙的氣息,我就感到了那社會少了陳腐氣,老人依然是那社會里的一份朝氣,一道豔陽!我們這個社會的老人基本都是在養老,身體好的在牌桌上,在山水的路上,當然也有很多還沉浸在一輩子走不出的書齋裡。身體不好的當然就在病榻上了,就在把一輩子的積蓄和兒女們的心血都零存整取地往醫院砸了。在醫院裡或是在自己家爬不起來的床上,也基本上是老的守著老的。特別是我們上世紀五十年代這些人,都是獨生子女的小家庭,兩個年輕的實在是管不了上面四個老的啊。我們如果活得滋潤活得長久,到了孫一輩,或是重孫一輩,上面是多少老人呢?這個倒過來的金字塔,後代的肩膀上要扛著多少養老的重量呢?

老去的日子

我們五十年代這些人,是中國歷史上最獨特的一代人,什麼風雨都經歷了,也什麼都失去了——一生下來就過苦日子沒飯吃,一懂事就有很多的父母遭殃,一上學學校就鬧革命了沒好好讀書了,一讀完中學大學就沒有了,一成年就上山下鄉成知青了,一成家就計劃生育只准生一個了,一參加工作就看到老幹部官復原職重視長鬍子的人,一長鬍子就全面重用年輕的人了,一到壯年企業就改制了工人就下崗了,改革繼續深入,徹底打破鐵飯碗靠能力各顯神通時,這一代人正好日薄西山,幫人家打工都不再有力氣!然而恰恰是這一代人不怨天不怨地,他們懂得江河為大海而奔流,過程為結果而存在!我們那些老同學聚會時就會說,我們最堅強,因為我們什麼都經歷過了!我們不埋怨那個時代,因為那個時代讓我們成長了!我們的內心是最豐富的,也因此是最強大的。所以我想,我們這一代人不怕老去,而且我們都不想把養老的重擔壓到兒孫身上。有幾次在醫院裡而且是大醫院裡,體驗那錢如流水又體驗那病榻上的悲涼時,我就跟家人說,我到了這種狀態的時候不這麼活了,錢也別這麼丟了,給我找一種乾淨利落的方法結果了就行。當然,欲知後事如何,得聽下回分解。

老去的日子

現在的人們終於是告別了我們那個歲月,這些日子走在街上,花朵一樣的嬰兒多了起來,大肚子多了起來,空氣好像溼潤起來。但這樣的愜意我們反正是挨不著邊,就跟著快樂吧,就玩這種快樂。也許是政策的與時俱進吧,那個時候的口號還很清晰:橫下一條心,扎斷一根筋!這個社會就有了現在獨生子女與一群老人的結構。現在又來了標語,我是在手機上看到的,一個村舍的大牆上,赫然一大版塊,紅底白字,燦爛奪目:讓全村女人懷上二胎,讓全村男人開上比亞迪,是村支書不可推卸的責任!細一看,這是汽車4S店刷的。前不久在手機新聞裡倒是看到過有一個縣下的文件,開始以強硬的方式下生二胎的指標了!

人老了,是喜歡聽到嬰兒的啼哭的。就是我前面所說的那些相依為命的老人,只要能聽到,臉上也一樣會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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