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直面生死|佳作重讀

毕淑敏 直面生死|佳作重读

畢淑敏作家、心理醫生。出生於1952年10月,17歲入伍,在西藏阿里當兵11年,歷任衛生員、助理軍醫、軍醫等。從事醫學工作20年後,開始寫作,代表作有《紅處方》、《女心理師》、《預約死亡》等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12年第297期)

“這個世界上,有3門主要以人為研究對象的學問——醫學、文學、心理學,蒙命運垂青,我一一涉足。”畢淑敏曾說。

2003年5月,這位女作家在中國作協組織下,來到非典一線,在北京佑安醫院、小湯山臨時醫院、和平里附近的急救中心等地採訪。“她說她要把採訪內容留給以後寫小說。”當時的作家們都記得。

今年2月,畢淑敏推出新作《花冠病毒》。在這部“軟科幻”小說裡,她對醫學狂人於增風身染病毒、靈魂出竅的囈語,不吝筆墨——“我。病毒。……共棲。久遠。龐大。渺小。……”

她將人性的幽暗之處,喻為“人心的花冠病毒”。

“人性固然不像我們想象般美好,但也並非無可救藥。有心理學家說,做人是有期望的好事,所以我們才留戀這個世界。總體而言,人性總是要善良多一點,總是要感念親情、世間真情。

顯然,人之波詭雲譎,令她流連忘返。一如小說的收尾——“再見再會再來”。

惟有一次想過自殺

1987年春,時任《崑崙》雜誌編輯的海波,在社內接待一名陌生中年男子的來訪。

男子遞上的紙袋裡,裝有一沓稿紙,標題是“崑崙殤”。

“他說這部中篇小說是他愛人寫的。我追問,她怎麼不親自送來?”事隔多年,海波還記得這件事。

第二天讀完稿,海波被小說“磅礴的氣勢與沉重的主題所震撼”,去信,“希望馬上見人”。

《崑崙殤》講述了1970年代,崑崙邊防部隊最高指揮官“一號”為挑戰嚴酷的自然條件與軍人的意志,也為捍衛作為長官的尊嚴,執意命令屬下一群士兵,在海拔5000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凍地帶,冒著零下40度的嚴寒,進行冬季長途野營拉練,徒步穿越無人區。為完成這一自虐式的軍事拉練,有人凍傷凍殘,更有人付出了年輕寶貴的生命。面對文中描寫埋葬戰士的新土,讀者會追問:這次行動的意義何在?到底值不值?

“我向來喜歡初露鋒芒,來勢很猛的作者。”海波想起,第二次見面,畢淑敏與先生一同前來。他們的一番交流,讓他“有點吃驚”。

“她說這是她的處女作。過去沒發表作品是因為她喜歡寫作,只想寫得愉快,並不刻意追求結果。從小說刻畫人物、把握細節的能力看,她的文學底蘊已較成熟,不像一個初學者。

“那時很多描寫西藏、新疆的作品,多是男作家所寫。女作者大多擅長抒發內心感受,描寫客觀現實,不及男作者特色鮮明。而畢淑敏明顯不同,《崑崙殤》展現出一股力量與生命的強悍。這當然也與她的性格有關。”

瞭解畢淑敏的人生過往後,海波反倒不驚訝了。

1969年,17歲的畢淑敏從北京坐了3天火車,來到烏魯木齊。在那裡,她通過了“最後一道體檢”,與另外4名女兵,鑽進滿載大米的卡車,開始了一連12天的數千公里的長途跋涉,直抵西藏阿里。

“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喀喇崑崙山像3座銀白色的公牛,抵角於茫茫的高原。它們拱起的背脊,簇擁著地球上最宏偉的峰巒。我所在的隊伍就駐紮在海拔5000米的雪山上。”她在自述中寫道。她本想做一名通信兵,不意當上衛生員,1973年,被派往新疆軍區軍醫學校學醫。

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讓這位花季少女迅速認識到,“人都會死,我將來一定會死。”

入伍兩年後,一次行軍,“零下40度的嚴寒中,我們同男人一樣負重幾十公斤,徒步行進在皚皚雪原中,每天跋涉100華里。在攀越壁立的冰坂時,我那麼熱切地渴望死亡。我真是受夠了這種非人的苦難,再也不願忍受下去了。我想,我可以裝作失足,痛快地滑向無底的深淵。沒有一個人會發現我是有意的,因為在如此艱苦卓絕的軍事活動中,死人的事的確經常發生。這樣我就可以被追認為烈士,我的父母就不會因了我的死而受到牽累。”

“我一定要找到尖利嶙峋的山石,能一摔必死,還不會將他人帶落——當時行軍隊伍跟隨特別緊密。”自以為計劃周詳,可以撒手人寰,“可手就是撒不開。我想死,我的肌體不服從。後來我才明白,這正是青春生命的本能。”

凌晨兩點多,到達目的地。她一頭倒在地上,仰望遼闊星空,摸遍全身,哪兒也沒壞,“原來真的堅持一下就可以過來。”

寫出的或未寫的,肯定與生命相關

“1980年轉業回來,現在一家工廠醫務室。我的青年時代是在那遙遠的崑崙山上度過的。多少年過去了,我的思緒還常常飛往那裡。……我看過一些描寫西部邊陲部隊生活的作品,令我感動,令我讚賞,但掩卷之餘,又生出淡淡的惆悵。它們與我心中那座雄偉奇麗的高山,總不那麼相符,像一架尚未調到極佳狀態的電視機,有幾絲行扭,幾絲重影……”

散文《一起試一試》中,畢淑敏道出了《崑崙殤》的由來。

“心中的高山”幾乎奠定她一生的價值觀與世界觀,“當年,我們以身體為界樁戍守邊防,現在想想挺虛幻。那份領土與我們實際生活有多大關係?但我們就是要以生命的代價來守衛這份虛擬的現實。”

海波將畢淑敏和閻連科做了對比,“畢淑敏與河南籍作家閻連科都是部隊作者。閻自幼生長在農村底層,對農村生活的困苦懷有刻骨銘心的記憶,所以他的作品存在現實批判色彩。而畢出身軍人家庭,對於軍隊滿懷理想,後又參軍,本色頗具革命英雄主義。”

1987年第4期、第5期《崑崙》接連刊登了畢淑敏的《崑崙殤》和《送你一條紅地毯》。從此,她正式步入文壇。

“經濟學家茅於軾告訴我,他快到八十歲才知道,人活著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讓自己的幸福最大化。要實現幸福最大化,就要有目標。我在阿里時,已深知生命太脆弱。我要把生命過得有意思,讓自己快樂,希望也能幫助別人,這是我秉承不變的目標。

“但凡我寫出的或未寫的,肯定與生命相關。我無法不尊重生命,這是我的習慣,深入骨髓。”畢淑敏說。

從早期作品不難發現,她的創作主題一以貫之:如何生死。

在短篇小說《阿里》中,她塑造了衛生科的技術尖子、單純的女兵遊星兒。只因平素不受平庸世俗的羈絆,在全體黨員大會上,成為眾人洩憤的出口——被聯手投票,開除黨籍。為保全司令員父親的尊嚴,更為伸張自己作為軍人的尊嚴,遊星兒“仔細地洗臉洗手,然後換上一身新軍裝”,“在一團明亮的光明之中,走向那片幽靜的水域”。

《生生不已》裡,小甜因晚期腦瘤,不治身亡。母親喬先竹傷心至極,最終卻以生的代價,換取新生兒的呱呱墜地,上演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相接”。

200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血玲瓏》,傳達出對命運無情捉弄的無奈與反抗——商界女強人卜繡文的女兒夏早早患上“漸近性貧血症”。為了挽救女兒性命,這位母親不得不設計與女兒生父、當年強姦自己的男人再造一個生命,以完成“血玲瓏”計劃——骨髓移植造血,從而再度陷入對另一親生骨肉的生死抉擇。

“在我二十多歲,還在野戰醫院做實習醫生時,曾經參加過搶救一個小男孩的手術。為救這個孩子,大家真是費了很大氣力,但他還是死了。”眼見孩子母親悲痛欲絕,一位老醫生勸慰道,你還可以再生一個。母親泣訴:我可以再生,但第二個孩子與這個孩子是不一樣的。

1990年代中期,中國文壇不復80年代的鼎沸與輝煌,而畢淑敏的《預約死亡》卻被業界別稱讚為“新體驗小說”代表作。

富有事業心的院長、抱怨入錯行卻恪守的大夫、在骯髒與死亡的映襯下綻放光芒的護理員、在盡孝與前途中糾結的兒女、生命尾聲裡的那些垂垂老者——儘管曾經強韌、優雅,如今卻徒有深深的孤寂與無力,這是她在臨終關懷醫院的實地調查後完成的作品。

“新體驗小說”產生在文學邊緣化時期。她回憶道,1994年,《北京文學》召集京內作家,在地下室裡緊急討論改變現狀。會上,有人指出作家不體驗生活已成習慣,非扭轉不可。

“於是,大家跟攤派似的,你說去體驗蹬三輪,成一‘板爺’;他說家附近正好有一餐館,他去體驗當夥計。輪到我,我一時也想不出上哪兒,還是上醫院吧。他們說,你不總待在醫院嗎?我說,不然,我上臨終關懷醫院。”

說起作品中某段,她的臉不由微側向一旁。那是一名女大學生志願者,去照顧一位胃癌晚期的老人。老人性情古怪,不肯進食,不肯更衣,執拗地讓女大學生為自己唱一首歌,被拒後,大發脾氣。不久,女生收到了老人的遺書——“孩子,你是我這一生認識的最後一個人了。原諒我那天對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個天性憂鬱的女孩,因為我以前就是這種性格的人。這不好。得了癌症以後,我決心做一個快活的人。我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這件孫悟空的背心。我一看見這個滑稽的猴臉,就忍不住微笑起來。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在我走之前,送給你一個猴臉。當你憂傷的時候,看看它,你會情不自禁地微笑。”

毕淑敏 直面生死|佳作重读

畢淑敏結婚正式照

女心理師的世界

1997年,海波偶然從報上讀到對《紅處方》的書評,那是畢淑敏涉足文壇10年後,發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他在心中為之慶賀,“‘革命英雄主義’本色對她的創作會有一定侷限。但這部作品代表她的一隻腳已深入到社會問題,她在關注,這本身是一種進步。”

“在我對生活感受的儲存裡,有許多材料,……這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實地裹成一團,我數次因了它的滯重而繞過,它又在暗夜的思索中,經緯分明地浮現。這就是我在戒毒醫院的身感神受,也許不僅僅是那數月間的有限體驗。也是我從醫二十餘年心靈感觸的凝聚與擴散。我又查閱了許多資料,幾乎將國內有關戒毒方面的圖書讀盡。以一位前醫生和一位現作家為職業的我,感覺到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畢淑敏在小說的跋中寫道。

戒毒所裡,她眼中的戒毒者,“表現出言而無信、不通常理,精神結構已生問題”,“吸毒前,他們的人格較脆弱。孤獨,極度需要被人認可,渴望出人頭地,出眾不同。他們常想,為什麼別人能上去,我不能上去?”。

說中的“莊羽”,一個屢戒屢吸的高幹子女,精神世界坍塌後,變態嫉恨女院長簡方寧,“我不能變成和她一樣的人,她太高尚、太尊貴了,……但是我可以把她變成和我一樣的人。”為此,她將毒品“七號”融入送給簡方寧的巨型油畫中,讓其不知不覺中上癮。識破真相已晚的簡方寧,選擇了平靜離去,為自己開下一張赴死的“紅處方”。

“通過莊羽的形象,畢淑敏深刻地表現了人性令人戰慄的陰鬱,抵達人性冰冷的內核。”中國海洋大學文新學院教授溫奉橋在《死亡,尊嚴,人性》中寫道。很久以前,他在畢淑敏的作品中就感到,“她以一個戰士的冒險精神和醫生的好奇心態,向人性的幽暗處突進……”

“她早就對心理學感興趣,”《中國青年報》“青春熱線”創辦人陸小婭說。1998年,因為一場事故,她臥床休養。其間,畢淑敏每週必給她打電話,閒聊中,獲悉她準備報名參加北師大心理學在職研究生班。香港中文大學心理學教授林孟平要來授課時,畢淑敏問她,我也能試試麼?

“學習心理學有一特色。學員不光要探索理論,還要將自身當作案例,提供出來進行分析。”由於課堂上的案例涉及個人隱私,畢淑敏當年的同學只是提及,作為班長的她很聰明,學習積極,辦過內刊。她擅於將自己的人生閱歷、醫學知識和對人的觀察,移植到心理學領域。

2002年,結束心理學博士課程後,畢淑敏在北京西四環外,開設了心理諮詢中心。同學中有人去過,說“很專業”。

“我的諮詢室有一扇鑲有玻璃的門。每逢那扇門被推開,我都覺得一個非常鮮活、同時也是非常複雜的世界,在面前徐徐展開。”

一個頑皮可愛的小男孩,由父親的女秘書帶到她跟前。密室中,他請求得到她的幫助——幫他除掉父親的女秘書。

那顆不到10歲的小腦袋瓜裡,卻擁有常人難以估量的縝密思維。父母離異後,父親要娶女秘書為妻。為了能讓母親重回自己身邊,他一邊蒐集大量毒藥——蟑螂藥,一邊假意親近將成為自己繼母的女人——他要預測事態發展。

一個外省縣級幹部的妻子,當天飛到北京,直入諮詢室,要求務必接見。當晚,她還要飛回去,第二天要出席丈夫的葬禮。

“我打算大鬧靈堂。”丈夫的真實死因只有她一人清楚,他死於赴會第三者的途中。而這段偷情,她居然一直矇在鼓裡。她說她實難忍受葬禮上,人們對他的各種頌詞與追悼。她要在人前擊碎他的假面具。

“她對這樣做還是有點不踏實,才來找我。我幫她一步步理清思路。設想真在縣長念悼詞時,你這樣做後果如何?公婆的反應?兒女的感受?整個縣城傳遍後,這一家的處境?關鍵是,如果真做了這件事,誰又是受益者?

“她問我,難道要隱忍下去,繼續做一個賢妻良母?我告訴她,此刻你的公婆兒女對你而言非常重要。如果你選擇在明天公開真相,他們將無人從中受益。而你本是寡婦,還要淪為一個棄婦?你的丈夫雖然背叛了你,但現在他不會再背叛你了,不會再給你造成新的傷害了。你永遠有權公開這個秘密,但明天你要安全度過。”

畢淑敏不動聲色。

末了,她強調這些袒露的“冰山一角”,已被她過濾、虛化,“我要保證他們在人群中不被找到”。

2004年,她關閉了“畢淑敏心理諮詢中心”。3年後,繼心理類小說《拯救乳房》發表後,又出版了《女心理師》。

人生有什麼意義?

村女絳香在臨終關懷醫院遇到一生的恩人——賀老夫人,開始了自我修煉之路。她變為女心理師賀頓,她可以擊破他人的心魔,卻難解自己為何會對性愛採取散漫放任的態度,而下半身卻一直有冰凍的感覺。最後,督導施用“非常手段”還原她12歲被繼父性侵的噩夢,喚醒那段身冰封的記憶。有一天,她卻對這位業內權威說,你的療法是完全錯誤的,我要控告你。

“到底做還是不做?到底對還是不對?世界有統一、一成不變的答案?賀頓自身也有很多問題,不是毫無瑕疵才能做心理醫生。上次,心理學界一位知名醫生對我說,他最欣賞的便是督導治療賀頓這段。認為只要能把人治好,用什麼方法都可以。可我依然不贊同這種突破倫理底線的方法。”畢淑敏說。

“過去或現在,總有人說農村民風淳樸。真有那麼淳樸?還是同樣的人,為什麼進城後就不淳樸?既然城區如此惡劣,為什麼大家又要進入這個環境?我覺得這裡就體現了一種變化——中國三十多年的巨大變化,人性人心的變化。我不覺得有什麼天生淳樸的地方,那是在狹小的生存環境裡,人與人之間需要維持基本的道德約束,一旦跌落,周圍人根本不能容忍。現在,人心需要新的約束,社會需要建立新的信任體系,這很重要。

“我當內科醫生時,打開死者的心臟,會發現原來聽到血流的雜音,是因這一結構而起。在對人作為客觀肉身有所瞭解後,我既而想聽到他內心真實的聲音。沒學心理學前,我憑靠的是‘將心比心’,以自己的人生經驗猜測對方的思維軌跡。而心理學也並非萬能,憑我的一己推斷是非常微小的一部分。人的存在充滿奧秘,我想把這種感知用語言表述出來,讓人與人之間能有有更多的瞭解,很多問題是因為不瞭解而起。”

“某次大學演講中,她碰到更犀利的提問,“人生有什麼意義?請你務必說真話。”

“今天,在這裡,我將非常負責地對大家說,我思索的結果是:人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話音剛落,臺下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

停頓片刻,她又說。“但是——我們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確立一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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