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茶魂

小城茶王

烏龍箐四面環山,一座挨一座,從下往上看,山像牆一樣頂起那片巴掌大的藍天。烏龍箐的山多、茶也多。城裡處處能見到茶樓,時時可聞到茶香,這裡的人,無論男女,可三天不吃飯,卻不可一日無茶。

飲茶的人多,但能飲出名堂的人卻有限。茶有茶道,飲出了茶的精髓,領略了茶的妙處,人也就有了名頭,有了身份。在烏龍箐茶界頗有些名頭的,非侯三、李子、馮止水三人莫屬。他們的鼻子靈,單在茶壺的蓋兒縫邊輕輕一聞,便可道出茶的品種。待茶倒進茶杯,瞥一眼水色,便能說產地。輕輕飲上一口,閉上眼睛品上片刻,茶葉的採摘時間、烘製方法、儲存程序、水質軟硬便已成竹在胸。

進山尋茶

近些日子,侯三一直鬱鬱寡歡,李子、馮止水均請他品過幾回好茶了,他卻來而不往,倒不是他吝嗇,實在是手中沒有好茶。每次看到李子和馮止水洋洋得意的面孔,他就難受。暗想,我一定要弄點好茶,煞煞你們的威風。於是,無論早晚,他都往茶市裡鑽。可是一連幾天,連好茶的香味都沒有聞著。

失望之餘,侯三就有了下鄉尋茶的念頭。這城裡不是沒有好茶,只是有些傢伙眼明手快,好茶剛入市就被他們弄去了。徑直進山去,不僅可以覓茶,還可以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野趣。

於是,侯三駕車出了城,順著公路往前走。路面波浪似的此起彼伏,侯三的車就像洪濤裡的一葉扁舟,上下顛簸不止,抖得他頭昏腦脹,苦不堪言。

行至中午時分,前面竟沒了去路,一座險峻的山崖橫在眼前。山上樹木蔥鬱,風一吹來,那綠便似一道道浪頭,直向侯三奔湧而來。侯三心中陡然一亮,一路顛簸之苦早已拋到腦後,往那綠波深處奔去。

羊腸小路九曲十八彎,像蛇一樣盤繞在險惡的山上,侯三走一陣歇一陣,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路兩旁是密密麻麻的灌木叢,一些不知名的草木參雜其中,卻始終沒有看到一株茶樹。侯三舒出一口氣,抬頭一看,發現自己爬了大半天,竟只爬到半山腰。這山高聳入雲,照這樣爬去,只怕是天黑也到不了山頂。天色漸漸暗下來,這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若是遇上猛獸怎麼辦?

他越想越心慌,驀然看見不遠處的石縫中有一抹瑩綠在微微搖曳,淡淡的香味也隨風飄來。他走近一看,是一叢正在綻開的蘭花。便想,既然沒有尋到好茶,乾脆把這株蘭花掘回去,也不枉進一回山。於是放下行李,小心翼翼地沿著石縫爬去,那蘭花被風一吹,輕輕搖擺,似是向他招手一般。忽然“喀喇”一聲,足下石塊鬆動,他猝然失去重心,迅速向崖下墜去,他暗叫不好,只覺耳邊的風呼呼直響,身子被崖上的樹枝彈來射去,“砰”地一聲悶響,便覺五臟欲裂,奇痛無比,一下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侯三慢慢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石洞裡。這洞十分寬大,且洞中有洞。不遠處,有煙嫋嫋,隱隱有微香傳來,彷彿正煮著什麼東西。

“你總算醒了。”有人說道。

侯三扭頭一看,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扎著兩個小辮子,目光清澈,一臉純真。

侯三問:“我死了嗎?”

姑娘掩口一笑,說:“一隻腳跨進鬼門關了,是我爺爺救你回來的。”

侯三又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叫老鷹山。”

侯三想爬起身來,不料全身筋酸骨疼,動彈不得。

姑娘忙道:“你傷勢不輕,別動!”說完,小心翼翼地捧過瓦罐來,舀了一勺湯水,小心在嘴邊吹涼,送到侯三唇邊。侯三吃了一口,險些吐了出來,道:“這是什麼藥?味道這麼奇怪。”

姑娘綻開一口整整齊齊的白牙笑道:“這不是藥,是茶。”

侯三驚訝萬分,想自己品了大半輩子茶,哪裡有認不得茶的道理?於是問:“這哪裡是茶?”

姑娘剛要說話,卻生生被人打斷,“小蜻蜓,他醒啦?”

“是啊,爺爺。”那姑娘回頭應道。

侯三定了定神,眼前是位瘦小卻精神矍鑠的老者,忙抱拳施禮道:“老人家,是您救了我?”老者點頭道:“我在崖邊發現了你,就把你揹回來了。”

侯三方欲道謝,老者道:“小夥子,你少說話,先養足精神。”

小蜻蜓問:“爺爺,您還要去採藥嗎?”

老者說:“我去去就來,小蜻蜓,那茶你喂他吃完後,不可倒掉,摻水再熬。”話音未落,人影一閃便沒了蹤影。看得侯三目瞪口呆,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連聲讚道:“好快的身手!”

小蜻蜓笑了笑,繼續給他喂茶。

如此,侯三便留在山洞養傷,每日以茶當藥。不過二三日,傷勢竟已痊癒,行動自如。到了第五日,竟已神清氣爽,五體通泰。

他與這爺孫二人朝夕相處,因沒見到小蜻蜓的父母,心下奇怪,便向二人問及。怎知老者一聲長嘆,沒有說話,小蜻蜓的目光卻如刀子一樣狠狠向他射來,讓他不寒而慄。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好不尷尬,於是轉移話題道:“這是什麼茶?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老者說:“我也不知這是什麼茶。”

侯三又說:“這樣奇的茶,真希望以後還能喝到。”

小蜻蜓忍不住插嘴說:“想得倒美,你以為這茶是想喝就能喝到的嗎?”

侯三不解,小蜻蜓道:“這茶稀罕,你若不是受了傷,是喝不到的。”

侯三四處打量一下,“這樣的好茶,必定十分值錢,你們怎麼不賣上一點,改善一下生活?”

小蜻蜓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說得倒輕巧。”老者瞪了她一眼,顯是責備她無禮,“這茶非比尋常,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採摘的。”

“這是為何?”侯三越發疑惑了。老者頓了一下,緩緩說道:“我祖上本是綠林強人,武藝高強,專幹殺人越貨的營生。因為結怨太多,為躲避仇家追殺,便隱居在這老鷹山,以採藥為生,無意中發現了這茶。此茶單長在懸崖的石縫之中,每年只發一粒芽兒,採摘時又非常危險,因此異常珍貴。現在世道好了,我和小蜻蜓也想搬下山去,只因舍不下這牽掛,便仍留在這裡,守護這茶。”

侯三聽了這件奇事,便如看了一場曲折離奇的電影,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這日,吃過午飯,侯三便向爺孫二人告別,老者也不挽留,臨別之際,往他手裡塞了一截竹筒。侯三打開一看,赫然是一粒茶。於是驚道:“老人家,您的救命之恩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怎能接受您這樣貴重的禮物?”

老者卻道:“人性通茶性,真正懂茶的人,人品必定不差。這裡地勢險惡,絕少有人涉足,你既來了,也算與這茶有緣,這粒茶你便帶回去吧。”侯三還想說些什麼,老者卻已轉身進洞去了。

香驚四座

回了城,侯三美美地在家歇了三天,等養足了精神,第四天便邀李子、馮止水二位茶友到本縣最雅緻的“退思園”茶樓品茶。

“退思園”遠在城畔,好在各自有車,均如約而至。幾人在樓上揀靠窗的一張桌子坐下。窗外,山巒起伏,綠無邊際。屋內,有五六個客人飲茶閒聊。

侯三問茶樓老闆:“這裡茶具怎樣?”

李子早已是急不可耐,不等老闆回答,便道:“退思園的茶具能差得了嗎?快些沏茶!”

侯三不免有些得意,捧過茶壺用手指一彈,“當”一聲脆響,餘音迴盪。點頭道:“還行。”

泥頭茶具和紫砂茶具一樣,料好,坯薄,經過了窯變,不著色上釉,只須細磨打光,便可呈現一種渾然天成的色彩。更重要的是它性能特殊,透氣不透水,衝出茶來,湯色清澈,味道醇正。

侯三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截竹筒,故意把茶倒在一隻蓮蓬似的杯中,讓大家細看。只見這粒茶綠油油的,顏色鮮活,像是才從樹上摘下來的嫩芽兒一般。

馮止水懷疑道:“這是什麼茶?”

“好茶。”侯三神采飛揚。

李子性急,連連搖動侯三的肩頭,“別賣關子了,快說,這是什麼茶?” 侯三輕嘆一口氣,道:“其實,我也不知這茶叫什麼名字,只曉得它是茶中極品。”

鄰桌一位茶客探過頭來,“奇了,我活了幾十年,還沒有見過這樣的茶。”

侯三越發高興,衝旁邊的茶樓老闆說:“提一壺硬水來。”

茶樓老闆應聲去了,不過片刻工夫,便領著一名侍者提了一壺滾燙的水來,拱手道:“勞幾位大駕。”這茶樓老闆雖也懂茶道,對這一粒奇特的茶葉卻不敢貿然下手,不然,哪有客人自己動手的道理。

侯三一行,李子與馮止水雖是茶道好手,但均對這茶無所知曉,沏茶的事,自然非侯三莫屬。侯三神氣地端起茶杯,將茶倒進茶壺中。“咚”地一聲,竟似珠璣落盤,聽得旁人目瞪口呆。

侯三從侍者手中提過水壺,手微微一傾,一股開水便像鏈子一般飛進茶壺,隨即敏捷地合上茶蓋,動作一氣呵成,乾淨利落。

稍候片刻,侯三倒出三杯茶水。隨著升起的嫋嫋水氣,一縷淡淡的幽香在屋內飄散開來。這一縷茶香雖細,卻久久不絕,引得鄰桌茶客也悠然神往。

侯三等人各端了一杯,微微斜了杯子,細細端詳,只見水質清亮,像沒有衝過茶一樣。湊過嘴去,輕輕喝了一小口,先讓茶水溢潤著舌頭,然後慢慢滑進喉嚨。

品完,李子與馮止水四目相對,異口同聲地問:“這果真是茶嗎?怎麼會有酸味?”侯三笑了笑,沒有說話,接著沏了第二道茶。將茶倒進茶杯,水色仍然明淨,香味卻慢慢濃了,瞬間就瀰漫了整個茶樓,誘得旁人莫不屏氣凝神,靜靜地享受那香味,個個如痴如醉。

侯三兀自飲起第二道茶來,舌頭方一觸到茶水,竟辣得隱約有些疼痛。茶水下腹,即如吞下了一股火苗,辣得大汗淋漓,就好像三伏天行走在火熱的沙漠,直想找一池涼水一頭扎進去。

李子和馮止水見侯三飲了,也端起茶杯。茶進了嘴,二人一臉驚詫,險些吐了出來。旁邊的茶客莫不跟著緊張起來,焦急地盼著有人說出茶是什麼味道。

李子和馮止水抹去頭上的汗珠,齊道:“辣得厲害。”那些茶客聽了,也都皺起了眉頭,儼然他們也領略到了茶的辛辣。

侯三旁若無人地沏了第三道茶,將杯滿上,湯色依舊,茶香卻像那悠悠盪盪的朵朵水氣,將茶樓燻透了。見侯三等人再次舉起茶杯,看客的心絃都被繃緊了,偌大一個茶樓靜寂無聲。

三人飲茶,久久沒有說話。他們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心早被一股凌厲的苦味浸透,封塵的往事被漸次喚醒,那最艱苦、困難、無助、絕望的記憶迎面飛來。過了許久,三人方才回過神來。

李子嘆了口氣,道:“苦哇!”話音剛落,便泫然泣下。眾人聞言,心緒也都沉重起來。

侯三泡了第四道茶,湯色不變,香味卻濃得讓人幾欲窒息,那絲絲縷縷,把看客的心都纏緊了。輕嚐了一口,口中便如伸進了一條綿軟的舌。侯三陶醉得閉上了雙眼。

李子與馮止水端起了茶,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味兒。當舉杯喝了,也雙雙閉了眼睛,倚在木椅上,像是沉沉睡去一般。之前,他們品嚐了辛酸、火辣、釅苦,此刻驀然嚐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微甜,忽覺置身於一望無際的田野上,沐浴春風,舒暢得身上的每一處毛孔都如花兒一般綻開。而圍觀的人們,無不惶恐不安,急於知道幾人嚐到了什麼滋味。

良久,三人緩緩睜開了眼睛,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個個容光煥發,神采飛揚,一起響亮地說道:“真甜!”旁人聽罷,紛紛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輕快的笑容。

李子讚道:“妙不可言!”

馮止水也說:“妙趣橫生!”

待侯三沏了第五道茶,水清依舊,茶香依舊,但每個看客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不知接下來又有什麼新奇的味道?

侯三呷了一口,面無表情。

李子也飲了一口,大驚失色,叫道:“怎麼會這樣?”

馮止水喝完,手一抖,茶杯墜於地上,摔個粉碎,顫聲說道:“這哪裡是品茶?分明是在品味人生啊!”

眾人驚駭不已,忙問:“怎麼了?”

侯三幽然道:“自己嚐嚐吧。”

茶樓老闆倒了一杯喝下,訝然道:“怎麼沒味了?”

眾看客聽了,本有些焦慮和惶然的心,竟莫名的有些失望,就像經過幾番電閃雷鳴,卻仍是滴雨不見一般。

過了一陣,幾人的心逐漸平靜。馮止水道:“茶中極品!茶中極品!”

李子一把抓住侯三的手,“能喝到這樣的好茶,不枉此生了。”

茶樓老闆向侯三問道:“這茶是哪裡產的?”侯三笑而不答。

李子與馮止水也紛紛問道:“是啊,這茶是哪裡弄來的?”侯三大為受用,便說了這茶的來路,只聽得眾人連聲稱奇。

茶 魂

侯三再進老鷹山,已是半年以後的事了,他提了幾瓶好酒,想好好地請那老者喝上幾杯,以報答救命之恩。來到石洞門前,見小蜻蜓正在整理一些山草藥,便問:“你爺爺呢?”

小蜻蜓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埋頭理藥。

侯三一怔,從小蜻蜓的目光裡,他看到了憂傷,看到了恐懼。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又道:“你爺爺是不是採藥去了?我給他帶了些好酒來……”

小蜻蜓站起身來,“爺爺……死了。”說著,淚水已在眼眶打轉。

侯三大驚,問:“怎麼會這樣?”

小蜻蜓的目光像錐子一樣的盯向他,說:“你走後不久,上山向我爺爺打聽奇茶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爺爺終日憂心忡忡,生怕有人發現生茶的地方,便自殺了,以斷絕人們尋茶之心。”

侯三後悔不已,若不是他在“退思園”顯擺,人們就不會知道這個秘密,老者也就不會死了。他頹然道:“你爺爺的墳在哪裡?我想去拜一拜。”

小蜻蜓咬了咬嘴唇說:“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拜的?”

侯三知道小蜻蜓在生他的氣,內心越發疼痛,便開了一瓶酒,往幾方各倒了一些,幽幽地說道:“老人家,您說茶性通人性,於我們這些人來說,充其量也就是貪婪的茶鬼、茶徒。您老心如止水地守護幾十年,又不惜性命保護奇茶的周全,您才是真正的通茶之人吶!”

小蜻蜓悲切地說道:“你錯了,你真以為爺爺自殺只為這茶嗎?”

侯三狐疑地問:“難不成還有什麼原因?”小蜻蜓緩緩道:“十多年前,爺爺把生茶的地方告訴了我的父母,囑咐他們奇茶只能治病救人,不可賣錢。但我的父母受不了這老鷹山的清苦生活,偷偷溜上懸崖去摘茶,想賣點錢搬下山去,不料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爺爺是怕有人去尋茶,也像我父母一樣有去無回。”侯三聞言一震,隨即淚流滿面地跪了下去,口中喃喃道:“茶魂!茶魂!茶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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