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又見它 文

回首又見它 文/阿眉

近年網絡的一個熱詞是“反轉”。許多熱門新聞下面都會看到這樣的評論:“坐等反轉”。

也許可以說,閆紅新書《我認出許多熟悉的臉》是一本“反轉之書”。書中書寫的都是名人名著:項羽、李清照、《簡·愛》《包法利夫人》《水滸傳》《傲慢與偏見》《飄》中的郝思嘉和白瑞德……以上每個人名書名背後的故事和情感,對於絕大多數讀者而言,早已在多年前根植心中。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靈魂伴侶文藝夫妻李清照趙明誠,真愛戰勝一切的簡·愛和羅切斯特……閆紅不動聲色地打開這些傳奇,反轉一百八十度——讀者諸君,請來看看傳奇的另外一面。

這反轉有時是因為當年我們面對的是經過剪裁篩選的信息。像李清照和趙明誠,學生時代的讀物裡提到他們,反覆講述的常常是“賭書潑茶”的生活情調,還有李清照以《醉花陰》中“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佳句,讓丈夫趙明誠對其才華心悅誠服的故事。這對風雅夫妻形象之深入人心,幾百年後,納蘭性德仍念念不忘地在《浣溪沙》中吟誦:“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閆紅在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中,逐字逐句標出後人選擇性無視了的,這對夫妻婚姻中的其它細節。樁樁件件一言以蔽之:趙明誠對自己藏品的重視,遠遠超過對自己的妻子。最後在“戟手”兩個字下面重重劃上紅線,那是他們在戰亂中離別之際,趙明誠吩咐妻子與宗器共存亡時的姿態——“戟手遙應”。這個動作裡透出的不耐煩和呵斥之意,在趙明誠去世多年後,依然清晰地印刻在李清照深黑空曠的心裡。

從學生時代至今,《飄》是我讀過不止一遍的小說,每讀總有新意的是郝思嘉和韓媚蘭這一對截然相反宛如鏡像的女子。但在閱讀《白瑞德:佯狂真可哀》一文時才驀然發現,我從來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白瑞德為什麼娶了明知不愛自己的郝思嘉並對她百般寵愛?也許當時年少,被言情小說洗腦的心中自有標準答案——愛情本來就是沒有理由的啊!

現在當然知道了這想法的天真,而閆紅對這一問題給出的答案,更是對人性最深刻的洞察:“看上去,他不動聲色地將她寵上了天,但實際上,他寵溺的,是當初和郝思嘉一樣不肯馴服的自己。對於被主流社會唾棄這件事,他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不在意。……他對郝思嘉的寵溺攛掇,正是對那個被傷害了的自我的聲援”。

而白瑞德最終從郝思嘉身邊決然離去,文中也把小說中草蛇灰線的細節一一梳理;“當他希望她做個真實的女子時,她更願意假扮淑女,當她終於露出了真面目,他已經老去,更愛那種舊式的完美……這個浪子,到底成了歸人,日暮鄉關,煙波浩渺。”我的目光在最後這句話上停留許久,打算最近再把《飄》重讀一遍。

在書中,她還寫了林沖:“林沖卻有一種本事,他能將梁山生涯,也活出一種體制內的窩囊感來。”她寫項羽被大眾廣泛熱愛的原因是“在理性之外,我們仍然有抒情的需求。”她寫潘金蓮和王婆,寫《孔雀東南飛》裡的焦仲卿,都寫出了他們隱於字裡行間不易察覺的另一面……正如本書書名《我認出許多熟悉的臉》——那都是一些熟悉的臉,而驀然發覺,熟悉中竟透著陌生。說熟悉,是因為千百年來那些經典文本其實從來沒有變過;說陌生,是因為時代改變了,閱讀文本的眼光改變了。

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曾寫:“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我們對於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而這本《我認出許多熟悉的臉》所書寫的,也許可算是第三輪的體驗——當我們愛過也被愛過,當我們終於泛舟海上,見識過大海的壯闊和風浪,此時再重新回頭拾起當年那些海的圖畫和愛情小說,眼光自然大不相同,用閆紅在自序裡的話說:“從二維進化到三維了。”

這種在閱讀中更加眼明心亮的進化當然令人欣喜,多少有點矛盾的是,回首重溫少年時代全心傾慕過的那些風雲激盪的傳奇,想起當年那個二維的、毫不猶疑就會去熱愛、去感動、去相信的自己,常常又會忍不住惆悵起來。作為一個至今仍然喜歡項羽的讀者,不得不承認閆紅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清醒得太久,誰不想有一場放縱的迷醉……項羽因此格外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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