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环巢湖:巢县西乡许葛村往事之牛屋夜话



合肥环巢湖:巢县西乡许葛村往事之牛屋夜话


1971年的冬天,来得像以往一样仓促,一样猝不及防。仿佛一夜间,原本还软绵绵的秋风儿就变凉了,变凉了的当然还有摸上去皴裂扎手的老树皮和晒场上孤零零的草垛,而尤其瘆人的当属那穿村而过的铁轨了,不经意间触摸一下,丝丝寒意就通过冻红的小手,抵达炸线的袖口,穿透了我们点缀着补丁花的旧棉袄,唤醒肌肤上每一片寒战袭扰的苦涩记忆。倘若把小手塞进了草垛里,那份柔软的恰到好处的温度,到底抵消了四分的寒,舒坦了六分的暖。

但这样显然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我们的小身子是要铰麻花样欢快扭动的,我们的小手是要在半空中随意挥舞的,我们的小腿脚是要村前屋后四处跑动的。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就厌倦了,就感觉无聊了。因为我们是天生有几分野性的接地气的农村孩子啊!——是田野的野,是山野的野,也是乡野的野,这是拜苍天所赐,拜父母所赐,拜土地所赐,是融入我们血管里的原汁原味原香原色!尤其是在梦幻中的白雪公主即将误降人间的特别时刻。

“永子,今夜……会下雪么?”我弱弱的问身边的小玩伴,永子就是永子,是我儿时最好的玩友。

永子仰脸望望灰蒙蒙的天,清朗朗的鼻涕和黑手爪擦来擦去的痕迹总是糊满他瘦黄的小脸,他瓮声瓮气地答道:“难……说。”见我脸色灰暗下来,永子忙补充一句道:“没关系的,明天肯定会下。到时候,我们要堆个大雪人的,就在牛屋门口吧,这可是生产队的,没有人会站出来说三道四的。” 才上小学三年级的永子,活学活用了刚刚学来的一个成语。

是的,说这话时,我们就躲在牛屋前面的草垛旁边,草垛有个边角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窝,这显然是我们这帮顽皮小子所为:躲猫猫,打玩仗,大人是不会这么干的,他们喂牛要先到草垛这儿扯草,草是一捆一捆用草腰子捆扎好的,而且扯草是有讲究的,不然整个草垛会瘫塌下来,雨雪天气,受潮的草会很快地烂掉,后果就很严重了。这个草垛可是生产队耕牛过冬的粮草啊!后来,我和永子就解散了,各回各家,因为外面实在太冷了,哪里有呆在家中围着炭炉子烤烤火暖和哩。我们期待着的白雪姑娘迟早会来的。

生产队的牛屋在铁路西边,不远处就是面积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打谷场,在风雪弥漫的前夜,打谷场是冷清的,但在刚刚过去的秋天里,打谷场上则是另一番情形,白天格外繁忙,夜晚灯火通明,大人忙,孩子闹,小娃哭,鸡飞狗跳的,灰头灰脸的,也不见得有多么好玩,但农村孩子都是一群爱热闹的主儿,不可能错过这个难得一见的场景:收上来的农作物都在这里囤积,脱谷,晾晒,扬场,装进麻袋里,然后主事的大声嘶喊着,过称记帐,分给各家各户,扬眉吐气的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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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永子分手后,刚跨进家门就被父亲骂了一顿:“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疯。”我哪里敢吱声,埋下头垂着手臂以示认错。好在那天父亲便没有过多地责罚我,就跟母亲商量着事情:“贤胜队长讲,今晚轮到我家看牛屋?”

母亲说:“是的,我得赶紧从床上抽两床被子下来,晚上你抱到牛屋里睡,下面多垫些稻草,太冷了。”

我一听来劲了,自告奋勇道:“我也去看牛屋。”我是家里长子,两个弟弟更小,妹妹才出世不久。

母亲叹息道:“伢儿,牛屋里好冷。你跟着你二爷(父亲)去做个伴也好,挤一挤睡觉还暖和些哩。”

父亲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起生产队上一些事情,讲到贤胜队长,就念起他的好来,说是秋上队里分粮食时,因为我们家就父母亲两个大人在生产队上工,工分不够,是“超支户”,要拿钱来“买”回自己辛苦打下的粮食。要面子的父亲怕别的乡亲会闲言碎语,看我家的笑话,就敞亮着说:“贤胜呀,我家的稻子迟几天再领吧,等我出担子(修伞)挣了钱……”

待村里人都大袋小袋领回了自家的稻子,贤胜这才有空发话了,他按照辈分称呼我父亲道:“二爷,你现在就领吧,娃娃们都要吃饭的,有了钱再补交不迟。”贤胜队长一锤定音,我们家顺利地领回了全家度命的口粮。时至昨天,老母亲回想起这个温暖的细节时,仍然为之深深动容!

我们许葛村太小,生产队没有专职饲养员,过冬的耕牛只好摊派给各家各户轮转着饲养,就是大人们所说的“看牛屋”。确保耕牛安全过冬是天大的事,在那些采取原始方式耕作、生产力低下的年月,耕牛就是农民的天,是生产队的命根子。

父亲抱着被子,我紧随身后,刚进了牛屋,几条牛或卧或站着,喷着响鼻表示对我们的欢迎,一股我并不陌生的浓烈刺鼻的尿臊味儿扑面而来,反倒觉着了淡淡的暖意。这也许是从寒冷的外面进入屋里产生的错觉吧。当年生产队牛屋的简陋是可想而知的:土墙草顶,分里外两间,耕牛拴在外间,里面一间则堆满了草料,草料的旁边空出一块地方,是我们睡觉的地铺,暄软的稻草上铺上两床被褥,便是一张看上去挺完美暖和的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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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屋看牛,要防偷盗者、防牛撞开门跑到荒郊野外发生意外,还需要给牛喂水添草,不能让它们冻着饿着渴着,责任重大,丝毫不敢马虎大意。我拥坐在被子里,出神地望着年轻的父亲在一盏明晃晃的马灯下忙着打扫牛屋,再搬些稻草让牛们细嚼慢咽。及时清除尿粪使它们的“卧榻”干爽亦是一桩细心的活儿,还得像给娃娃把尿一样给牛把尿,再把接下的牛尿倒进门外的尿桶里,这样,牛睡觉的地方才会保持干爽,不会挨冻生病。我是不用做什么的,我躺进满是稻草味温暖的被筒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父亲说着闲话,没待父亲忙妥,便已进入香甜的梦乡……

睡在牛屋里,自然不如家里安静暖和,有时我会被惊醒,磨牙,讲梦话,也许还念叨着下雪之类的白日梦。响声肯定会有的,因为半夜里,父亲隔些时候,便要掀开被子,趿拉着布鞋,掖着一件皱巴巴发白的旧毛线衣,冒着从门窗缝隙里灌进屋的阵阵寒风,于睡意惺忪中,手中端着大粪瓢,嘴里发出“嘘嘘嘘”的引导声,细心的如同照料“黄发红口”的小儿……

父亲是爱惜牛的。他熟悉它们,它们当然也熟悉我的父亲,在日常犁田打耙繁重的劳作中,父亲每回跟它们搭档都很默契。父亲舍不得打牛,他甩动的牛鞭子只是在空中虚晃一下,并不真的落在牛背上,他心疼它们,他知道这些耕牛也是终生劳累的命,是我们农民不会说话的伙伴!农村的孩子都放过牛,父亲就曾经告诫过我,放牛可不许打牛!

睡在牛屋里,我的父亲一次次完成把牛尿、喂水添草、清理牛粪的工作。漫长的冬夜里,他要起来忙活无数次,哪里还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呢?听我母亲回忆说,那时生产队对于牛尿采取回收的土政策,就是将看牛屋人收集的牛尿过称记帐,然后根据斤两记相应的工分。牛粪的成分主要是未完全消化的草,牛粪是肥料,当然也是燃料,在那些连烧锅做饭的柴草都短缺的岁月中,把牛粪糊巴在墙上晒干了,就是我们农村做饭时跟柴禾一样经烧的燃料。牛尿当然也是生产队的肥料,但还没有“金贵”到过称记帐的地步,生产队真正的用意,其实是“奖励”给那些用心和负责任的看牛屋人吧!

第二天清早,我下了床沿就迫不及待地跑出牛屋,抬头一望,天空中果然飘起了雪花:真的是下雪了!我拔腿便跑,我要跑到永子家,扒着窗户大声告诉爱睡懒觉的他:下雪啦!就让这一片片白色的精灵儿,这来自遥远未知天穹的美丽天使们,快快地扮靓我们的小村吧!

那时候,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圣诞老人,其实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有白雪公主就什么都有了。我只想把这美丽平凡的世界,把我们的快乐和忧伤,把今生今世所有的爱与念想,藏进我最爱的时光宝盒里。然后,我会进入、我会拥抱:这个播种光明的圣洁世界、这个神奇神秘的童话世界。

这是1971年的第一场雪。

许葛村的雪。

记于2018年11月28日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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