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艾滋病患者面對面:我也是一個健康的人


與艾滋病患者面對面:我也是一個健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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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蔣海宇



“中國對艾滋病的認知太落後了。歐美國家五年前就開始談PrEP(暴露前預防),而我們現在很多人都還不知道PEP(暴露後預防)是什麼。”流逝對我說。我們坐在一個雞尾酒餐吧裡,光線昏暗,周圍放著輕節奏的音樂。

這個餐吧是整個同性戀多元文化中心的一小部分。除了餐吧,活動中心還有夜店、藝術展覽館、社群活動室,以及艾滋病快檢室。流逝是這個活動中心的管理人員。


與艾滋病患者面對面:我也是一個健康的人


烏拉圭中國簡介三十週年展一隅/DesArt

去找流逝那天,藝術展覽館正在舉辦中國烏拉圭建交30週年紀念展,陳列的作品一半來自烏拉圭藝術家,另一半來自中國藝術家。流逝一邊介紹這些作品,一邊帶我認識策展人。展廳和茶歇廳裡擠著不少觀眾,並不都來自同性戀群體。

“這個展和同性戀沒什麼關係。我們希望能做得更多元,不把自己限制在同性戀文化裡。”流逝說。

逛完藝術展,我們在雞尾酒餐吧坐下。

見面之前,我通過朋友知道,流逝是一位HIV感染者。

“你看上去不像生病的樣子。”我說。

“除了每天要吃藥,腸胃不舒服以外,我的生活質量和普通人沒有太大區別。”他說。

艾滋病不是絕症,是慢性病

嚴格地講,流逝並沒有患艾滋病,只是感染了HIV病毒。HIV病毒進入身體後,會不斷攻擊我們身體的免疫系統,尤其是CD4細胞。

CD4細胞是我們身體的哨兵,在病毒入侵時,負責向免疫系統發出入侵警告。HIV放倒CD4細胞後,免疫系統失常甚至崩潰。此時,其他病毒就能暢通無阻地進入、攻擊身體。沒有人是因為感染HIV本身而死,感染者只會因為免疫系統崩潰後次生的炎症、惡性腫瘤等疾病而死。艾滋病,即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徵,是感染HIV後,病情惡化的最後階段。

目前還沒有治癒艾滋病的藥物,但存在預防性的阻斷藥,可用於高危行為發生的前後。目前,歐美一些國家開始採用暴露前預防(PrEP)。PrEP類似於常規避孕藥,每日長期服用,可以大幅降低高危人群傳染艾滋病的幾率(對於性傳播,傳染率降低90%;對共用針管傳播,降低70%)。PEP,即暴露後預防,在高危行為後72小時內服用抗逆轉錄藥物(ART,其實就是治療艾滋病使用的藥物)一個月,可大幅降低感染幾率。

2012年,流逝檢測到自己感染艾滋病時,身體裡的CD4細胞幾乎要被HIV病毒攻擊得差不多了,每微升血液裡只有2個CD4細胞(正常的數值為500至1500)。因為幸運,流逝沒有遭受嚴重的機會性感染。由於發現已晚,感染無法避免,但服用抗逆轉錄藥物(ART)到現在,流逝血液裡的CD4細胞回到了正常範圍,在700個每微升左右。

最初得知檢測結果,流逝以為自己沒多少年可活了,但隨著瞭解到更多關於HIV的知識,他才發現朋友間的傳聞和網絡上的很多相關的信息並不真實,比如,感染了HIV是不是就是絕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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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時服藥可以減少HIV病毒載量

回升CD4數量/health4man

據研究人員在《柳葉刀》上發表的論文,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如果在2008年後感染了HIV,並開始堅持服用ART藥物,那麼平均地,他的壽命大概在78歲左右——和正常人相差無幾。抗逆轉錄藥物在90年代就已經被研製和使用,但其藥效是在後來不斷提升的。“所以這個壽命估計不是統計數值,而是根據目前醫療情況做的預測。”清華大學艾滋病綜合研究中心主任張林琦補充道。

當然,ART也有不起作用的時候。

“ART藥物對某些患者沒那麼有效,絕大多數是因為患者兩天打魚三天曬網不好好吃藥造成的。只要你認真吃藥,HIV病毒的複製基本都能被抑制住,治療效果很好。” 張林琦解釋道。

目前,艾滋病藥物分為一線藥,二線藥和三線藥。一線藥是首先被考慮的藥物,效果最好,當患者對一線藥產生了耐藥性,就會開始服用二線藥。如果對二線藥耐藥,患者則需服用三線藥。中國免費發放一線藥和二線藥,但不免費發放三線藥。由於三線藥極為昂貴,也催生出了海外代購行業的出現。

需要注意的是,艾滋病的耐藥性主要源於患者藥物依從性不好。“現在使用的三聯藥包含三種不同藥物,針對病毒複製的兩個甚至三個階段。即使病毒在一個階段出現突變,也不會出現多重耐藥。如果不按醫生囑咐吃藥,給病毒多重突變的機會,一線藥二線藥就可能不再起作用。”張林琦再次強調按時服藥的重要性。

艾滋病已經不再是可怕的絕症,而成為需長期服藥的慢性病。“所以,我們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健康問題,而是社會歧視。”流逝說。

紅絲帶學校:歧視催生的公益

在山西臨汾,有中國唯一一所艾滋病患兒學校:紅絲帶學校。這所學校的存在本身,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地方,它的學生,是那些遭到正常學校歧視,沒有辦法上學的孩子。

雖然母嬰阻斷技術使感染HIV的孩子不斷減少,但該技術在2000年初尚未普及,我國的母嬰阻斷技術也在發展,所以依然有少量幼兒感染者存在。今年,一些醫院的母嬰阻斷成功率已達100%,留下血液和性傳播成為主要的HIV傳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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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紅絲帶學校/中國日報

紅絲帶學校的前身是一個傳染病醫院。孩子沒有學上,醫生護士就輪流去教他們知識。最初只有4名學生,後來不斷增加,規模漸漸大了起來,也獲得了小學教育資質。小學畢業後,沒有普通初中願意接受他們,學校又想辦法獲得了初中教育資質。同樣的原因,又催生了紅絲帶高中。在艾滋病社群裡流傳著這樣一個黑色笑話:“你們以後還要辦所紅絲帶大學嗎?還要辦一所紅絲帶企業嗎?”

一次,這些孩子一起錄一個電視節目,讓這些孩子到所謂的“健康學校”體驗一天。“最終這件事流產了,因為那個學校的家長聯名寫信說如果這些孩子來了,那他們就全部請假。甚至有些人威脅說要退學。”流逝說這句話時面無表情,像是早已習慣。

2017年,第一批紅絲帶學生參加了高考,16名考生中有15名被大學錄取。目前,這些學生的身份被嚴格保密。他們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消失在人海里。

進入社會以後,如果他們避開公務員、事業單位,也能找到工作。目前,《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試行)》規定,艾滋病患者健康狀況不合格,無法作為公務員被錄用。感染HIV者也無法做機長或者空乘人員。事業單位和國企也會體檢,並通過間接方式勸退HIV感染者。

“但一些人真的非常無聊,會去曝光攜帶者的病情,導致很多人害怕吃藥,或者害怕別人看到藥瓶。我每次去領藥的時候,都能看到許多病人拿著自己的藥盒,把領到的藥倒進去”,流逝說,“我大概經歷過三、四個案例,就是當事人吃藥被別人看到,導致休學;休學後成績掉下去,又被逼著退學。”

按理說,醫生應是最瞭解HIV真實狀況的人。如果有任何歧視,我們很難想到它們來自於醫生——畢竟醫生的職務是幫助患者緩解病痛,而非加劇他們的病痛。患者常常是在最虛弱的時候,才會選擇到醫院求助。在這樣的狀態下遭到歧視被拒之門外,其中的無力可想而知。

HIV感染者遭受醫療歧視最著名的事件,是2012年發生的“小峰事件”。肺癌患者小峰在術前血檢中被發現攜帶HIV病毒,被天津腫瘤醫院拒絕提供進一步治療。之後,小峰隱瞞自己攜帶HIV的事實,在另一家醫院接受了手術。

小峰在術後告訴醫生自己有艾滋病,如果出現職業暴露,趕快吃阻斷藥還來得及。醫生非常憤怒,醫院也在手術結束的兩週後讓小峰出院。此次事件直接導致了天津《醫療機構接診可疑HIV/AIDS患者處置流程(試行)》的施行,規定非HIV相關疾病和HIV相關外科系統疾病(有創診療)需在首診醫院治療。

6年後的今天,依然有HIV感染者被醫院拒之門外。

流逝今年就目睹了數起。其中一起,是關於一個小腿骨折的朋友興欣。興欣開始去了家骨科醫院,在開刀前被發現感染了HIV。醫生在血檢完告訴興欣,說他們醫院治不了,得轉院。興欣去了醫生說的那家醫院,坦白自己感染HIV,以及需要轉院的情況。很自然地,他被拒絕了,理由也是醫院解決不了,他需要去傳染病醫院。興欣轉了三家醫院,浪費了三四天時間,終於在傳染病醫院做了手術。

問題是,傳染病醫院沒有辦法解決艾滋病患者的所有問題。傳染病醫院不具備很多科室,也缺少一些器材和專家資源。“傳染病醫院也在努力解決這些問題。他們最後只能在需要的時候買器材、買設備,然後在外院請願意做手術的專家來做。”流逝說。

從歧視到歧視

從就醫到就學,到就業,再到感染者自己、感染者的家庭,中國艾滋病感染者遭受的歧視是一個鏈條,而這個鏈條又形成了一個閉環。要打破任何環節,都非常困難。

很多感染者害怕家庭和周圍人的歧視,不得不隱藏自己的真實狀況。檢查HIV不要錢,但查病毒載量要錢,通常每次花費在1200元左右。這並不是一筆小花銷,2017年中國人均可支配收入也才月均2164元。很多年輕感染者,尤其是心智尚未成熟的大學生,因為不敢尋求幫助,在就醫的第一步,就因為恐懼而孤立無援。各地疾控中心雖然有免費的艾滋病檢測服務,卻無法提供檢測後的重要幫助。

“去哪領藥?去哪做血檢?CD4指標是什麼意思?去哪個醫院?哪個醫生靠譜?我當時一無所知,也查不到相關信息。到現在疾控中心也沒有類似的服務。”流逝說。到現在,感染者若想知道更詳實的信息,以及獲得更全面的幫助,最佳途徑任然是尋找當地NGO。

因為免疫系統崩潰會引發癌症和其他疾病,艾滋病病人買不到重疾險、醫療險和人壽保險也許還情有可原。可意外險將HIV攜帶者納入免責條款中,就是赤裸裸的歧視了。到目前為止,只有極少數保險對HIV患者有效,且比一般保險昂貴。

“歧視不光來自社會,也來自HIV攜帶者自己。”張林琦的這句話,也得到了流逝的印證。當流逝談到美國的艾滋病患者社群時,一種欽羨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他看到別人在社交軟件上公開說自己是HIV病毒攜帶者,說自己是PrEP的使用者,說自己是PEP的使用者,或者說自己不使用阻斷藥,只使用安全套。他也看到HIV攜帶者公開表示自己對艾滋病這個標籤做出自己的理解,宣揚自己是一個健康人。流逝感嘆道,“他們可以對自己的身份做選擇、做標註。在中國,沒有多少人在做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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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戀多元文化中心的艾滋病快檢室

HIV群體要走出歧視與自我歧視的困境,不僅需要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也需要履行自己的義務。我去的這家同性戀文化中心就正在做這樣的事情。他們一方面積極開展性教育活動,提供HIV快檢,為HIV攜帶者各種服務和幫助。另一方面,他們在為性少數群體提供活動空間的同時,建立起了一個多元而包容的社群。藝術館裡陳列的畫作便是一個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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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中心的一個活動室

人們常在這裡舉辦交流活動和性教育活動

流逝是HIV社群的積極活動家,但活動似乎也僅限於這個同性戀文化中心裡。我問他,這個中心對他來說是否就是一個安全島?他說是的,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在這裡遇見了大家的善,而看不見大家的惡,可以從容自由地做自己。

“如果離開這裡,我也會把自己隱藏起來,消失在人海里。”流逝說。

(流逝、興欣均為化名)

CD4 Count, U.S.Department of Veterans Affairs, https://www.hiv.va.gov/patient/diagnosis/labs-CD4-count.asp

HIV life expectancy 'near normal' thanks to new drugs, BBC News, https://www.bbc.com/news/health-39872530

Trickey, Adam,Margaret T. May, Jorg-Janne Vehreschild, Niels Obel, M. John Gill, Heidi M.Crane, Christoph Boesecke et al. "Survival of HIV-positive patients starting antiretroviral therapy between 1996 and 2013: a collaborative analysis of cohort studies." The Lancet HIV 4, no. 8 (2017): e349-e356.

HIV/AIDS, CDC, https://www.cdc.gov/hiv/basics/prep.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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