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旅顺:日俄战争主战场

1904年,为了争夺侵华利益,在中国国土上发生了日、俄两个帝国主义国家间的战争。这次战争历时两年,主战场在旅顺。史称“日俄战争”。

记者/刘周岩 摄影/于楚众

重访旅顺:日俄战争主战场

旅顺东路防线的东鸡冠山北堡垒遗址,1904年8月,日、俄两军在此进行了极为惨烈的堡垒攻防战(于楚众

一座“如鲠在喉”的塔

这片具有独特地理位置的港口区域因其重要的军事价值成为列强觊觎之地。从清朝的1894年直到共和国成立后的1955年,它都处在其他国家不同形式的统治或驻军管辖之下。

历史上是先有旅顺,后有大连,日后两地合并称为“旅大”。旅顺因长期的军事管制而开发受限,大连很快超了上去,1981年旅大市也正式更名为大连市。不过正像许多大连人不认为自己是东北人,许多旅顺人也不觉得自己完全是大连人,会把前往40公里外的主城区称作“去大连”——尽管他们明明已经身处于行政意义上的大连。

只要眼前没有高楼遮挡视线,站在旅顺城内任何一处都可以清楚地望到紧邻旅顺港的白玉山塔。65米高的塔坐落于165米高的白玉山上,让它成为辨别方向最主要的参照物。可就是这个旅顺地标,却一度被当地人形容为“如鲠在喉”。因为它是日本人修建的“表忠塔”,以纪念在日俄战争中的胜利。

重访旅顺:日俄战争主战场

旅顺地标白玉山塔,原名“表忠塔”,是1907年日本殖民当局为纪念在日俄战争中的胜利而建造的(于楚众

“小的时候,爷爷就和我讲过‘老毛子’和‘小鬼子’打仗的事,也叫‘大鼻子’和‘小鼻子’之间的战争。”原大连民族学院(今大连民族大学)副院长、近代史教授关捷介绍。生于1936年的关捷是沈阳人,祖辈就亲历过日俄战争。不过在关捷从中学直到研究生的历史教育中,日俄战争都只是被教科书“一带而过”,他和那时的大多数人一样,并不完全清楚为什么会在中国的国土上发生一场日本与俄国之间的战争。

直到他70年代回到辽宁大学任教,带学生走访了各地的日俄战争遗址后才生发了研究兴趣。这场战争,直接促成了近代日俄两国国运的转折,进而深刻影响了中国。关捷也由此发现,许多“二战”中日本军队为人熟知的战术特点,如偷袭、敢死队以及参战将士强烈的效忠思想,都已在日俄战争中显露无遗。

竖立在白玉山塔前的说明牌,凝练地概括了战争的基本信息:“1904年,为了争夺侵华利益,在中国国土上发生了日、俄两个帝国主义国家间的战争,这次战争为时两年,主战场在旅顺。”

1907年6月,日本殖民当局开始修建日后被更名为白玉山塔的“表忠塔”,炫耀这“黄种人对白种人的第一次胜利”。

“这也是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留下的最高的一座塔”,陪同登上白玉山的旅顺地方志专家李华家说。以塔为中心所修建的山顶广场可以容纳数百人,向下望去,整个旅顺港一览无余。

1904年2月8日夜,正是在这个港口外面,出现了3队共10艘秘密到达的日本驱逐舰。当距离停靠在旅顺港外的俄舰只有500米左右时,日舰的鱼雷发射入水。火光与爆炸声中,俄军2艘战列舰与1艘巡洋舰严重损坏,搁浅在旅顺港外。日俄战争就此爆发。

这个位于辽东半岛最南端、扼守京津门户的军港,在近代的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溥仪一度在旅顺生活,就因为自己的一张照片中出现了旅顺港,被日本殖民当局没收了底片。如此肃杀的气氛如今已消逝不再。日落时分,鸽群在落日余晖下飞翔,引来大批游人驻足观看。它们是被有意饲养在山顶的,小朋友们吵嚷着接近时,父母跟在身后按照告示乖乖掏出钱包,“鸽食十元一包”,似乎只是任何一个景区常见的项目。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是一群纯白色的鸽子,出现在这个特殊的地点,仿佛特意挑选的和平鸽。

这群鸽子成为旅顺四处可见的日俄战争遗址的隐喻,它们并不庄严地从日常的生活中割裂开来,气氛也从不过于严肃,但它们的存在,就永远提醒着人们那段历史。

重访旅顺:日俄战争主战场

旅顺苏军烈士陵园,1945年苏联红军进驻旅顺后在原沙俄公墓基础上扩建而成(于楚众 摄)

安静之海

虽然沿海且风景秀丽,旅顺的旅游业却始终不温不火,多数是去大连的游客顺便来这里一日游。街巷安宁,本地人的生活未受过多打扰。军事优先的战略让这里的经济发展一度迟缓,却也获得了难得的安静。

今天的旅顺港,仍是舰队的训练基地。沿岸开放的只是少数区域,比如港内一段几百米长的沿岸,称为军港游园。还有一小片黄金山沙滩,天一转暖就人满为患。

虽然海岸只是聊胜于无,但登上黄金山南部的电岩炮台,即可看到开阔的景观。炮台构筑在一堵拔地而起的悬崖之上,直临大海,扼守在军港唯一出海口的东侧。站在炮台指挥所的位置,向海面望去的视野极为开阔,仅凭肉眼即可发现数公里范围内所有企图接近旅顺港的船只。转身向后望,则可见旅顺港恰好被一圈山丘包围,正可用于修筑炮台形成岸防体系。“旅顺港的地形就像一个大铁锅”,李华家形容。环绕四周的山头是锅沿,海港内水面恰如锅内汤底。从地理的角度看,在易守难攻的旅顺港进行海战,若攻守双方实力大致相当,而旅顺守方提前做好准备,攻方将在很大程度上白白送死。

1898年俄国胁迫清政府签订《中俄旅大租地条约》,强占旅顺,开始积极加强旅顺的军事防御体系。日本也想在中国东北、朝鲜分一杯羹,于是局势日益紧张。当战争爆发时,旅顺的海防体系已相当完善,从旅顺东侧最外围的南夹板嘴起,至最南端的白岚子镇,共有18个对海炮垒。而且修筑时充分考虑了环境和射角因素,如电岩炮台,就因其位置特殊,孤悬一段宽仅50米的悬崖之上,在海上观测无法准确定位,以至到目前也没有发现确凿的痕迹证明整个战争期间日军有哪怕一发射自海上的炮弹击中了这里。

日军也确实被这样的防守所阻,1904年2月8日晚日军偷袭后,第二天展开的正面攻击相当受挫。2月9日11:55,日军旗舰“三笠”号前主炮向旅顺港外的俄舰开火,战斗打响。俄军岸防炮台当即还击,12:20日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便下达撤退命令,计划中的第二回合炮击被临时取消。常规的作战方式难以突破旅顺港的海上防御体系。

整场战争中,日军始终未能从海上攻克旅顺。不过开战两个月后,俄舰队旗舰“彼得罗巴浦洛夫斯克”号触水雷沉没,司令马卡罗夫随船阵亡,俄海军元气大伤。8月10日,俄舰队企图向海参崴突围,但未能成功,从此黄海战区俄军丧失战略主动权。

站在电岩炮台,向海面望去,异常平静。因为军事管制,附近区域并无游船。不过从炮台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到海边营建中的度假村。李华家坦言,旅顺人既有所期待,又担心资本的引入会使原本安静的海岸变得喧闹,把它变成了富人的游乐场。当一度被耽误了的“发展”将要来临,旅顺人的心情是复杂的。

高地与堡垒

如果问旅顺本地人最喜欢去的地方,203景区肯定是其中之一。这座位于旅顺港西北方向仅3公里的山头是当地人踏青的好去处,因其海拔203米而得名。山谷植有大片的樱花树林,小吃摊位、游艺设施一应俱全,不少人偕全家老小来此拍照游玩。再向山上走去,游人逐渐稀少,环境清幽,是属于跑步者和情侣的地方。了解203高地历史的人,不能不为今昔对比之强烈而触动,因为这里曾是日俄战争中最惨烈的战场。

1904年11月末的203高地称得上是人间地狱。“我不曾看见过这样多的死尸……没有一具死尸是完整的,在炮弹弹片和破碎刀枪的堆积中,到处夹杂着零碎的肢体和头颅!”《旅顺口》一书作者阿列克塞·斯捷潘诺夫如此描述当时情形。日军冲锋时,山坡上尸体堆积一度达四五层之多。

1904年8月,日、俄在旅顺的争夺发生了重大转折。日本联合舰队控制黄海制海权后,重点转向陆战,不过目的仍在于全歼旅顺港内的俄舰队。不同于俄国依靠铁路联系远东战场与本土腹地,战争中日本向中国大陆投送军队的交通线位于海上,从日本本土出发,经由朝鲜海峡和黄海,通向中国大陆主战场,其成败全系于海军的制海权。被压制但始终未被摧毁的俄驻旅顺舰队,一旦与正由波罗的海全速赶来增援的太平洋第二舰队合流,日军此前筹划将付之一炬。

陆战最初从东路防线打响,而非203高地所在的西线。负责进攻旅顺要塞的,是日本陆军第三军司令乃木希典。乃木是当时日本军队中唯一有在旅顺陆上作战经验的将领,10年前的中日甲午战争中,他充任旅团长率部攻进旅顺。

从旅顺军港向东北方向驱车约6公里,即到东鸡冠山,这里就是日军最先发起冲击的一路,东鸡冠山北堡垒即坐落在山顶之上。后人并未对堡垒加以多余的修缮,几块简单的告示牌标出指挥部、士兵宿舍、暗堡、日军爆破位置等关键地点,其余一切如初,弹痕与被爆破炸出的缺口遍布墙体,甚至让人走在其中时担心会随时垮塌。除了曾经的荒山已遍植林木,一切几乎与战争刚刚结束时没有区别。

战争时期,整个堡垒呈五边形半地穴式,周长约500米,占地约1万平方米。除混凝土墙体外,顶部尚覆盖有2米多厚的沙袋,俄军在此部署兵力300余人,配有火炮30余门及4挺马克沁重机枪。在这里打响的要塞战同样惨烈。“深紫色的山、碧蓝色的天、灰色的月光、探照灯的白光、炮口的红色火光、爆炸的黄色火焰,以上种种形成了一个极为特殊的景色”,这是日军随军记者的描述。8月16日发起总攻,至24日,日军伤亡超过1万5000人,战线则仅向前推进了300米。马克沁重机枪、通电铁丝网、手榴弹等装备都是此时第一次大规模应用于战争。

全部堡垒没有使用钢筋,用本地鹅卵石和从圣彼得堡运来的水泥修筑,最薄的地方也有近90厘米,小口径的炮打到上面只是一个坑。李华家介绍:“为了修建堡垒,招募了大量中国劳工。以往的说法说是‘强征’或‘拐骗’6万劳工,但这更多是极左史观下的想象。试想要骗来6万人,需要多少人去骗?战争确实给中国和中国人民造成很大伤害,但只有真实的讲述才有力度。”因为报酬丰厚,很多人从不同的省份会聚到旅顺为俄国或日本充当劳工,尽管这违反清廷的“局外中立条规”,但清廷早已丧失实际控制能力。

日俄战争中,清廷宣布“局外中立”,还专门划出了交战区,要求日俄两国“不得逾”,也要求中国官民均“不得干预”。日、俄两国自然不会把中国政府的声明放在眼中,肆意扩大战场乃至伤及平民。眼看战火在自己领土上蔓延却完全无可奈何,清廷的软弱无能着实屈辱,但在当时的国力条件下,也难有更好的选择。袁世凯向朝廷上奏的分析可谓言简意赅:“附俄则日以海军扰我东南,附日则俄以陆军扰我西北。”

中国人以面目模糊的方式出现,对战局几无影响,但这场战争却着实在中国人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最为知名的例子,是日俄战争时正在日本留学的鲁迅,因在课堂上观看了日军杀害中国人而中国百姓麻木围观的幻灯片受到刺激,毅然弃医从文。

关捷曾编写了《日俄战争灾难纪实》,希望记录下这场“两个强盗”间的战争对战争所在地的中国人民造成的创伤。而当此书完成之后,他又有了新的想法,“现在再看,除了死伤多少人、房屋被损毁多少之外,日俄战争给中国人精神上造成的不可挽回的伤害,同样值得重视”。

这种刺激也一直持续到今天。表面上的203景区一片祥和,背后却暗流涌动。旅顺很多人都希望这片樱花林改名,至少由“203樱花园”改为“旅顺樱花园”。樱花是日本人以“中日友好”的名义捐赠的,许多人内心却放不下这样的疑虑:种在这样特殊的地方,怎么知道不是为了祭慰阵亡战士?

1904年12月5日,日军以极大代价攻克203高地。这是在东线战事不顺的情况下,由明治天皇召开特别御前会议、日本满洲军参谋总长儿玉缘太郎亲来旅顺前线督战的结果,作战方向调整至西线制高点203高地。12月5日当天日军设置重炮观测所,使用由日本本土运来的280mm重型火炮向旅顺港内开火,停泊于旅顺港内的俄军战舰或被火炮击沉,或在仓皇出逃过程中被港外日本海军守株待兔击沉,全军覆没。1905年1月2日,俄军代表签署投降条款,旅顺开城。

重访旅顺:日俄战争主战场

原大连民族学院(今大连民族大学)副院长、近代史教授关捷(于楚众 摄)

历史的再叙述

紧邻旅顺港的核心地段友谊路上,矗立着一座苏军胜利塔。登上这座45米高、明显俄式风格的纪念塔的塔顶,虽高度不及白玉山,俯瞰旅顺也别有一番景致。这座苏联红军留下的建筑,看似与日俄战争无关,实际上也可看作这场战争的某种延续。

关于日俄战争的一个关键问题是,战前普遍不被看好的日本的获胜是否偶然?学界的一般看法认为不是。“日俄战争中,俄国的武器装备和兵力部署并不比日本差,但是军队内部从上到下腐败,国内矛盾非常激化,日本则完全不同,十年‘卧薪尝胆’而来,拼死一搏,上下一致。”王珍仁说,看似抽象的“心气”是决定战争胜败重要的因素。

而日本人的“心气”确乎可畏。当战争进行之中,乃木希典的长子乃木胜典阵亡的消息传出,其夫人乃木静子得知儿子死讯,竟从东京发来电报:“我为胜典壮烈战死感到很欣慰”。1912年9月13日,在明治天皇埋葬之日,乃木希典夫妇竟一同剖腹自杀,为“有恩”于自己的天皇殉葬。这样的“心气”,也终将日本带向了万劫不复之境地。

日俄战争结束之初,日本就进行了一轮的战胜者的建筑叙述。仔细观看标注战役名称、战场地点或战死士兵的日文石碑,会发现落款多为“满洲战迹保存会”。王珍仁介绍:“1913年11月,日本关东都督府都督福岛安正、日军旅顺镇守府司令官阪本一和满铁总裁中村是公等人发起成立‘满洲战迹保存会’,开始陆续在日俄战争期间的各战场建立战迹纪念碑。”

这一组织财力丰厚,其资金来源包括天皇赏赐、民众募捐和国会拨款,除了在旅顺各个山头上建立了战迹纪念碑塔和神社殿宇,还大量印刷发行“日俄战争交战图”“战迹介绍”“战迹纪念写真帖”等影集纪念品,吸引日本国内各界到旅顺作“战迹旅游”。当时上至日本皇室达官显贵,下到中小学生都曾分乘轿车和马车到此旅游,旅顺一时间成为日本军国主义的爱国教育基地。直至今日,通往东鸡冠山北堡垒的盘山公路还是当年专门为战迹旅游修建的道路改建而成。

1945年,日本“二战”战败。8月22日,苏联红军进驻旅顺。战胜日本后,斯大林曾感慨地说:“我们这一代人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40年。”“40年”正是从1905年日俄战争俄国战败算起的,那场失败给当年27岁的斯大林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苏军到来后,对日俄战争历史的再叙述也进入了新一回合。

苏联对日俄战争遗迹基本予以保留,但通过新的阐释使其“功勋”变“罪证”。而“表忠塔”则因太过瞩目被计划拆除。不过“表忠塔”的每一处设计都有特殊意义,基石是日军从海中打捞而出的“闭塞战”中所沉的石头、塔身花岗岩是乃木希典家乡山口县黑发岛运来的、塔内的铁制螺旋楼梯是由战争调停国美国建造的……苏军决定不简单毁坏,而是要整体分解后运至莫斯科以原材料重建,作为战利品以雪国耻。

然而工程师发现拆解重建的施工难度过大,一时搁置。未料经此一误,又经此后若干阴差阳错,塔竟保存至今。只是“表忠塔”三个字和铜匾铭文已被苏军铲除,太阳旗放射状图案装饰也已改为五角星。

1955年,苏军在进驻旅顺达十年后依据中苏政府签订的相关条约撤军。撤离前,苏联政府提出要在旅顺修建纪念物,除“二战”纪念建筑外,还要为日俄战争时期的俄军将领康特拉琴科和马卡洛夫修纪念塔,所有费用由苏方负担。此要求被中国政府拒绝。周恩来在照会苏联大使尤金时表示,对于修建“二战”相关纪念物,中方完全支持,对于日俄战争则不应纪念,列宁已对这一战争的性质有正确的阐释:“旅顺口的陷落是对沙皇制度的罪行所作的一次最重大的历史总结。”同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式接管旅顺防务,八一军旗自此飘扬在旅顺军港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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