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圍城》|方鴻漸興趣頗廣,心得全無

钱锺书《围城》|方鸿渐兴趣颇广,心得全无

電視劇《圍城》劇照

錢鍾書《圍城》(節選)

紅海早過了,船在印度洋麵上開駛著,但是太陽依然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佔去大部分的夜。夜彷彿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後的夜色也帶著酡紅。到紅消醉醒,船艙裡的睡人也一身膩汗地醒來,洗了澡趕到甲板上吹海風,又是一天開始。這是七月下旬,閤中國舊曆的三伏,一年最熱的時候。在中國熱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後大家都說是兵戈之象,因為這就是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這條法國郵船白拉日隆子爵號(Vicomtede Bragelonne)正向中國開來。早晨八點多鐘,沖洗過的三等艙甲板溼意未乾,但已坐立滿了人,法國人、德國流亡出來的猶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說還有中國人。海風裡早含著燥熱,胖人身體給炎風吹乾了,蒙上一層汗結的鹽霜,彷彿剛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過澡。畢竟是清晨,人的興致還沒給太陽曬萎,烘懶,說話做事都很起勁。那幾個新派到安南或中國租界當警察的法國人,正圍了那年輕善撒嬌的猶太女人在調情。俾斯麥曾說過,法國公使大使的特點,就是一句外國話不會講;這幾位警察並不懂德文,居然傳情達意,引得猶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們的外交官強多了。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顧而樂之,因為他幾天來,香菸、啤酒、檸檬水沾光了不少。紅海已過,不怕熱極引火,所以等一會甲板上零星果皮、紙片、瓶塞之外,香菸頭定又遍處皆是。法國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們的文章也明白乾淨,但是他們的做事,無不混亂、骯髒、喧譁,但看這船上的亂糟糟。這船,倚仗人的機巧,載滿人的擾攘,寄滿人的希望,熱鬧地行著,每分鐘把沾汙了人氣的一小方水面,還給那無情、無盡、無際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國留學生學成回國。這船上也有十來個人。大多數是職業尚無著落的青年,趕在暑假初回中國,可以從容找事。那些不愁沒事的學生,要到秋涼才慢慢地肯動身回國。船上這幾位,有在法國留學的,有在英國、德國、比國等讀書,到巴黎去增長夜生活經驗,因此也坐法國船的。他們天涯相遇,一見如故,談起外患內亂的祖國,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為它服務。船走得這樣慢,大家一片鄉心,正愁無處寄託,不知哪裡忽來了兩副麻將牌。麻將當然是國技,又聽說在美國風行;打牌不但有故鄉風味,並且適合世界潮流。妙得很,人數可湊成兩桌而有餘,所以除掉吃飯睡覺以外,他們成天賭錢消遣。早餐剛過,下面餐室裡已忙著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見兩個中國女人,一個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沒當他是人,沒要他父母為他補買船票。那個戴太陽眼鏡、身上攤本小說的女人,衣服極斯文講究。皮膚在東方人裡,要算得白,可惜這白色不頂新鮮,帶些幹滯。她去掉了黑眼鏡,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紅還不夠豐厚。假使她從帆布躺椅上站起來,會見得身段瘦削,也許輪廓的線條太硬,像方頭鋼筆劃成的。年齡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過新派女人的年齡好比舊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訂學家所謂外證據來斷定真確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親已有三十開外,穿件半舊的黑紗旗袍,滿面勞碌睏倦,加上天生的倒掛眉毛,愈覺愁苦可憐。孩子不足兩歲,塌鼻子,眼睛兩條斜縫,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遠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報上諷刺畫裡中國人的臉。他剛會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亂跑;母親在他身上牽了一條皮帶,他跑不上三四步就給拉回來。他母親怕熱,拉得手累心煩,又惦記著丈夫在下面的輸贏,不住罵這孩子討厭。這孩子跑不到哪裡去,便改變宗旨,撲向看書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種孤芳自賞、落落難合的神情——大宴會上沒人敷衍的來賓或喜酒席上過時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惡,黑眼鏡也遮蓋不了。孩子的母親有些覺得,抱歉地拉皮帶道:“你這淘氣的孩子,去跟蘇小姐搗亂!快回來。——蘇小姐,你真用功!學問那麼好,還成天看書。孫先生常跟我說,女學生像蘇小姐才算替中國爭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這樣的人到哪裡去找呢?像我們白來了外國一次,沒讀過半句書,一輩子做管家婆子,在國內唸的書,生小孩兒全忘了——嚇!死討厭!我叫你別去,你不幹好事,準弄髒了蘇小姐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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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姐一向瞧不起這位寒磣的孫太太,而且最不喜歡小孩子,可是聽了這些話,心上高興,倒和氣地笑道:“讓他來,我最喜歡小孩子。”她脫下太陽眼鏡,合上對著出神的書,小心翼翼地握住小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亂擦,問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睜大了眼,向蘇小姐“波!波!”吹唾沫,學餐室裡養的金魚吹氣泡。蘇小姐慌得鬆了手,掏出手帕來自衛。母親忙使勁拉他,嚷著要打他嘴巴,一面嘆氣道:“他爸爸在下面賭錢,還用說麼!我不懂為什麼男人全愛賭,你看咱們同船的幾位,沒一個不賭得昏天黑地。贏幾個錢回來,還說得過。像我們孫先生輸了不少錢,還要賭,恨死我了!”

蘇小姐聽了最後幾句小家子氣的話,不由心裡又對孫太太鄙夷,冷冷說道:“方先生倒不賭。”

孫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氣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時候也打過牌。現在他忙著追求鮑小姐,當然分不出工夫來。人家終身大事,比賭錢要緊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鮑小姐又黑又粗,有什麼美,會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換到三等艙來受罪。我看他們倆要好得很,也許船到香港,就會訂婚。這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了。”

蘇小姐聽了,心裡直刺得痛,回答孫太太同時安慰自己道:“那絕不可能!鮑小姐有未婚夫,她自己跟我講過。她留學的錢還是她未婚夫出的。”

孫太太道:“有未婚夫還那樣浪漫麼?我們是老古董了,總算這次學個新鮮。蘇小姐,我告訴你句笑話,方先生跟你在中國是老同學,他是不是一向說話隨便的?昨天孫先生跟他講賭錢手運不好,他還笑呢。他說孫先生在法國這許多年,全不知道法國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實,偷人,丈夫做了烏龜,買彩票準中頭獎,賭錢準贏。所以,他說,男人賭錢輸了,該引以自慰。孫先生告訴了我,我怪他當時沒質問姓方的,這話什麼意思。現在看來,鮑小姐那位未婚夫一定會中航空獎券頭獎;假如她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賭錢的手氣非好不可。”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裡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裡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蘇小姐道:“鮑小姐行為太不像女學生,打扮也夠丟人——”

那小孩子忽然向她們椅子背後伸了雙手,大笑大跳。兩人回頭看,正是鮑小姐走向這兒來,手裡拿一塊糖,遠遠地逗著那孩子。她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褲,漏空白皮鞋裡露出塗紅的指甲。在熱帶熱天,也許這是最合理的妝束,船上有一兩個外國女人就這樣打扮。可是蘇小姐覺得鮑小姐赤身露體,傷害及中國國體。那些男學生看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水,揹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鋪子”(charcuterie),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並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鮑小姐走來了,招呼她們倆說:“你們起得真早呀,我大熱天還喜歡懶在床上。今天蘇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頭。”鮑小姐本想說“睡得像豬”,一轉念想說“像死人”,終覺得死人比豬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裡借來那個比喻。她忙解釋一句道:“這船走著真像個搖籃,人給它擺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那麼,你就是搖籃裡睡著的小寶貝了。瞧,多可愛!”蘇小姐說。

鮑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蘇東坡的妹妹,才女!”——“蘇小妹”是同船男學生為蘇小姐起的外號。“東坡”兩個字給鮑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國話裡的“墳墓”(tombeau)。

蘇小姐跟鮑小姐同艙,睡的是下鋪,比鮑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這幾天她嫌惡著鮑小姐,覺得她什麼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響,鬧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鋪像要塌下來。給鮑小姐打了一下,她便說:“孫太太,你評評理。叫她‘小寶貝’,還要捱打!睡得著就是福氣。我知道你愛睡,所以從來不聲不響,免得吵醒你。你跟我講怕發胖,可是你在船上這樣愛睡,我想你又該添好幾磅了。”

小孩吵著要糖,到手便咬,他母親叫他謝鮑小姐,他不瞅睬,孫太太只好自己跟鮑小姐敷衍。蘇小姐早看見這糖惠而不費,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時用的方糖。她鄙薄鮑小姐這種作風,不願意跟她多講,又打開書來,眼梢卻瞟見鮑小姐把兩張帆布椅子拉到距離較遠的空處並放著,心裡罵她無恥,同時自恨為什麼去看她。那時候,方鴻漸也到甲板上來,在她們前面走過,停步應酬幾句,問“小弟弟好”。孫太太愛理不理地應了一聲。蘇小姐笑道:“快去罷,不怕人等得心焦麼?”方鴻漸紅了臉傻笑,便撇下蘇小姐走去。蘇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悵然有失。書上一字沒看進去,耳聽得鮑小姐嬌聲說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鴻漸正抽著煙,鮑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菸匣來給她一支,鮑小姐銜在嘴裡,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勢要為她點菸,她忽然嘴迎上去,把銜的菸頭湊在他抽的菸頭上一吸,那支菸點著了,鮑小姐得意地吐口煙出來。蘇小姐氣得身上發冷,想這兩個人真不要臉,大庭廣眾竟借菸捲來接吻。再看不過了,站起來,說要下面去。其實她知道下面沒有地方可去,餐室裡有人打牌,臥艙裡太悶。孫太太也想下去問問男人今天輸了多少錢,但怕男人輸急了,一問反在自己身上出氣,回房艙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問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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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姐罵方鴻漸無恥,實在是冤枉的。他那時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裡怪鮑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說她幾句。他雖然現在二十七歲,早訂過婚,卻沒有戀愛訓練。

父親是前清舉人,在本鄉江南一個小縣裡做大紳士。他們那縣裡人僑居在大都市的,幹三種行業的十居其九:打鐵,磨豆腐,抬轎子。土產中藝術品以泥娃娃為最出名;年輕人進大學,以學土木工程為最多。鐵的硬,豆腐的淡而無味,轎子的容量狹小,還加上泥土氣,這算他們的民風。就是發財做官的人,也欠大方。這縣有個姓周的在上海開鐵鋪子發財,又跟同業的同鄉組織一家小銀行,名叫“點金銀行”,自己榮任經理。他記起衣錦還鄉那句成語,有一年乘清明節回縣去祭祠掃墓,結識本地人士。方鴻漸的父親是一鄉之望,周經理少不得上門拜訪,因此成了朋友,從朋友攀為親家。鴻漸還在高中讀書,隨家裡作主訂了婚。未婚妻並沒見面,只瞻仰過一張半身照相,也漠不關心。兩年後到北平進大學,第一次經歷男女同學的風味。看人家一對對談情說愛,好不眼紅。想起未婚妻高中讀了一年書,便不進學校,在家實習家務,等嫁過來做能幹媳婦,不由自主地對她厭恨。這樣怨命,怨父親,發了幾天呆,忽然醒悟,壯著膽寫信到家裡要求解約。他國文曾得老子指授,在中學會考考過第二,所以這信文縐縐,沒把之乎者也用錯。信上說什麼:“邇來觸緒善感,歡寡愁殷,懷抱劇有秋氣。每攬鏡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壽者相。竊恐我躬不閱,周女士或將貽誤終身。尚望大人垂體下情,善為解鈴,毋小不忍而成終天之恨。”他自以為這信措詞悽婉,打得動鐵石心腸。誰知道父親快信來痛罵一頓:“吾不惜重資,命汝千里負笈,汝埋頭攻讀之不暇,而有餘閒照鏡耶?汝非婦人女子,何須置鏡?惟梨園子弟,身為丈夫而對鏡顧影,為世所賤。吾不圖汝甫離膝下,已濡染惡習,可嘆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體高堂念遠之情,以死相嚇,喪心不孝,於斯而極!當是汝校男女同學,汝睹色起意,見異思遷;汝託詞悲秋,吾知汝實為懷春,難逃老夫洞鑑也。若執迷不悔,吾將停止寄款,命汝休學回家,明年與汝弟同時結婚。細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鴻漸嚇矮了半截,想不到老頭子竟這樣精明。忙寫回信討饒和解釋,說:鏡子是同室學生的,他並沒有買;這幾天吃美國魚肝油丸、德國維他命片,身體精神好轉,臉也豐滿起來,只可惜藥價太貴,捨不得錢;至於結婚一節,務請到畢業後舉行,一來妨礙學業,二來他還不能養家,添他父親負擔,於心不安。他父親收到這封信,證明自己的威嚴遠及於幾千裡外,得意非凡,興頭上匯給兒子一筆錢,讓他買補藥。方鴻漸從此死心不敢妄想,開始讀叔本華,常聰明地對同學們說:“世間哪有戀愛?壓根兒是生殖衝動。”轉眼已到大學第四年,只等明年畢業結婚。一天,父親來封快信,上面說:“頃得汝岳丈電報,駭悉淑英病傷寒,為西醫所誤,遂於本月十三日下午四時長逝,殊堪痛惜。過門在即,好事多磨,皆汝無福所致也。”信後又添幾句道:“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結婚,則此番吾家破費不貲矣。然吾家積德之門,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脫災延壽。姻緣前定,勿必過悲。但汝岳父處應去一信唁之。”鴻漸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對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憐憫。自己既享自由之樂,願意旁人減去悲哀,於是向未過門丈人處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長信。周經理收到信,覺得這孩子知禮,便分付銀行裡文書科王主任作復。文書科主任看見原信,向東家大大恭維這位未過門姑爺文理書法都好,並且對死者情詞深摯,想見天性極厚,定是個遠到之器。周經理聽得開心,叫主任回信說:女兒雖沒過門,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個女兒,本想好好熱鬧一下,現在把陪嫁辦喜事的那筆款子加上方家聘金為女兒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兩萬塊錢,摺合外匯一千三百鎊,給方鴻漸明年畢業了做留學費。方鴻漸做夢都沒想到這樣的好運氣,對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個無用之人,學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學裡從社會學系轉哲學系,最後轉入中國文學系畢業。學國文的人出洋“深造”,聽來有些滑稽。事實上,惟有學中國文學的人非到外國留學不可。因為一切其他科目像數學、物理、哲學、心理、經濟、法律等等都是從外國灌輸進來的,早已洋氣撲鼻;只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外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外匯,才能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

方鴻漸到了歐洲,既不鈔敦煌卷子,又不訪《永樂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國文獻,更不學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換了三個大學,倫敦、巴黎、柏林;隨便聽幾門功課,興趣頗廣,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懶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銀行裡只剩四百多鎊,就計劃夏天回國。方老先生也寫信問他是否已得博士學位,何日東歸。他回信大發議論,痛罵博士頭銜的毫無實際。方老先生大不謂然,可是兒子大了,不敢再把父親的尊嚴去威脅他;便信上說,自己深知道頭銜無用,決不勉強兒子,但周經理出錢不少,終得對他有個交代。過幾天,方鴻漸又收到丈人的信,說什麼:“賢婿才高學富,名滿五洲,本不須以博士為誇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賢婿似宜舉洋進士,庶幾克紹箕裘,後來居上,愚亦與有榮焉。”方鴻漸受到兩面夾攻,才知道留學文憑的重要。這一張文憑,彷彿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可是現在要弄個學位,無論自己去讀或僱槍手代做論文,時間經濟都不夠。就近漢堡大學的博士學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個月。乾脆騙家裡人說是博士罷,只怕哄父親和丈人不過;父親是科舉中人,要看“報條”,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據。他想不出辦法,準備回家老著臉說沒得到學位。一天,他到柏林圖書館中國書編目室去看一位德國朋友,瞧見地板上一大堆民國初年上海出的期刊,《東方雜誌》、《小說月報》、《大中華》、《婦女雜誌》全有。信手翻著一張中英文對照的廣告,是美國紐約什麼“克萊登法商專門學校函授部”登的,說本校鑑於中國學生有志留學而無機會,特設函授班,將來畢業,給予相當於學士、碩士或博士之證書,章程函索即寄,通訊處紐約第幾街幾號幾之幾。方鴻漸心裡一動,想事隔二十多年,這學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問問,不費多少錢。那登廣告的人,原是個騙子,因為中國人不來上當,改行不幹,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間公寓房間現在租給一個愛爾蘭人,具有愛爾蘭人的不負責、愛爾蘭人的急智、還有愛爾蘭人的窮。相傳愛爾蘭人的不動產(Irish fortune)是奶和屁股;這位是個蕭伯納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兩項財產的分量又得打個折扣。他當時在信箱裡拿到鴻漸來信,以為郵差寄錯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開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來。忙向鄰室小報記者借個打字機,打了一封回信,說先生既在歐洲大學讀書,程度想必高深,無庸再經函授手續,只要寄一萬字論文一篇附繳美金五百元,審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學博士文憑,來信可寄本人,不必寫學校名字。署名Patrick Mahoney,後面自贈了四五個博士頭銜。方鴻漸看信紙是普通用的,上面並沒刻學校名字,信的內容分明更是騙局,擱下不理。愛爾蘭人等急了,又來封信,說如果價錢嫌貴,可以從長商議,本人素愛中國,辦教育的人尤其不願牟利。方鴻漸盤算一下,想愛爾蘭人無疑在搗鬼,自己買張假文憑回去哄人,豈非也成了騙子?可是——記著,方鴻漸進過哲學系的——撒謊欺騙有時並非不道德。柏拉圖《理想國》裡就說兵士對敵人,醫生對病人,官吏對民眾都應該哄騙。聖如孔子,還假裝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對齊宣王也撒謊裝病。父親和丈人希望自己是個博士,做兒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們失望麼?買張文憑去哄他們,好比前清時代花錢捐個官,或英國殖民地商人向帝國府庫報效幾萬鎊換個爵士頭銜,光耀門楣,也是孝子賢婿應有的承歡養志。反正自己將來找事時,履歷上決不開這個學位。索性把價錢殺得極低,假如愛爾蘭人不肯,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騙子。便覆信說: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憑到手,再寄餘款;此間尚有中國同學三十餘人,皆願照此辦法向貴校接洽。愛爾蘭人起初不想答應,後來看方鴻漸語氣堅決,又就近打聽出來美國博士頭銜確在中國時髦,漸漸相信歐洲真有三十多條中國糊塗蟲,要向他買文憑。他並且探出來做這種買賣的同行很多,例如東方大學、東美合眾國大學、聯合大學(Intercollegiate University)、真理大學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塊美金出買碩士文憑,神玄大學(College of Divine Metaphysics)廉價一起奉送三種博士文憑;這都是堂堂立案註冊的學校,自己萬萬比不上。於是他抱薄利暢銷的宗旨,跟鴻漸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張空白文憑,填好一張,寄給鴻漸,附信催他繳款和通知其他學生來接洽。鴻漸回信道,經詳細調查,美國並無這個學校,文憑等於廢紙,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過自新,匯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錢。愛爾蘭人氣得咒罵個不停,喝醉了酒,紅著眼要找中國人打架。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

鴻漸先到照相館裡穿上德國大學博士的制服,照了張四寸相。父親和丈人處各寄一張,信上千叮萬囑說,生平最恨“博士”之稱,此番未能免俗,不足為外人道。回法國玩了幾星期,買二等艙票回國。馬賽上船以後,發見二等艙只有他一箇中國人,寂寞無聊得很,三等的中國學生覺得他也是學生而擺闊坐二等,對他有點兒敵視。他打聽出三等一個安南人艙裡有張空鋪,便跟船上管事人商量,自願放棄本來的艙位搬下來睡,飯還在二等吃。這些同船的中國人裡,只有蘇小姐是中國舊相識,在里昂研究法國文學,做了一篇《中國十八家白話詩人》的論文,新授博士。在大學同學的時候,她眼睛裡未必有方鴻漸這小子。那時候蘇小姐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與。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捨不得穿,鎖在箱裡,過一兩年忽然發見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從前她一心要留學,嫌那幾個追求自己的人沒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學畢業生。而今她身為女博士,反覺得崇高的孤獨,沒有人敢攀上來。她對方鴻漸的家世略有所知,見他人不討厭,似乎錢也充足,頗有意利用這航行期間,給他一個親近的機會。沒提防她同艙的鮑小姐搶了個先去。鮑小姐生長澳門,據說身體裡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這句話等於日本人自說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編外國劇本的作者聲明他的改本“有著作權,不許翻譯”。因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國成分。而照鮑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親也許還間接從西班牙傳來阿拉伯人的血胤。鮑小姐纖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譚》裡阿拉伯詩人所歌頌的美人條件:“身圍瘦,後部重,站立的時候沉得腰肢痠痛。”長睫毛下一雙欲眠似醉、含笑、帶夢的大眼睛,圓滿的上嘴唇好像鼓著在跟愛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醫生不知珍重,出錢讓她一個人到倫敦學產科。葡萄牙人有句諺語說:“運氣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準是女的。”因為女孩子長大了,可以打雜,看護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個女用人的工錢。鮑小姐從小被父母差喚慣了,心眼伶俐,明白機會要自己找,快樂要自己尋。所以她寧可跟一個比自己年齡長十二歲的人訂婚,有機會出洋。英國人看慣白皮膚,瞧見她暗而不黑的顏色、肥膩辛辣的引力,以為這是道地的東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誘人,所以極快、極容易地給人引誘了。好在她是學醫的,並不當什麼一回事,也沒出什麼亂子。她在英國過了兩年,這次回去結婚,跟丈夫一同掛牌。上船以後,中國學生打聽出她領香港政府發給的“大不列顛子民”護照,算不得中國國籍,不大去親近她。她不會講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艙的廣東侍者打鄉談,甚覺無聊。她看方鴻漸是坐二等的,人還過得去,不失為旅行中消遣的伴侶。蘇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讓方鴻漸卑遜地仰慕而後屈伏地求愛。誰知道氣候雖然每天華氏一百度左右,這種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風全行不通。鮑小姐只輕鬆一句話就把方鴻漸鉤住了。鴻漸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無意中碰見鮑小姐一個人背靠著船欄杆在吹風,便招呼攀談起來。講不到幾句話,鮑小姐笑說:“方先生,你教我想起我的fiancé,你相貌和他像極了!”方鴻漸聽了,又害羞,又得意。一個可愛的女人說你像她的未婚夫,等於表示假使她沒訂婚,你有資格得她的愛。刻薄鬼也許要這樣解釋,她已經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無論如何,從此他們倆的交情像熱帶植物那樣飛快地生長。其他中國男學生都跟方鴻漸開玩笑,逼他請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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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預告

11月17日(本週六),我們將在北京圖書大廈(北京市西城區西長安街17號)二樓活動區隆重舉辦“紀念錢鍾書先生逝世二十週年 走進《圍城》有聲音頻發佈會”。屆時將邀請著名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陸建德,有聲音頻演播者白鋼等眾多大咖一起分享《圍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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