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在森林中瘋跑，採集，眠餐，長大。因為，我的家鄉梧州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山城。梧州全城依山而建，臨江而築，遙連五嶺，俯瞰三江。市區開門見山，四面環山，山在城中，城將水抱，整個城市融合在山水之中，城周圍有較大的山峰20餘座，單是城中的山就有白雲山、北山、獅臥山、白鶴山、榜山、蝴蝶山、雞爪山、火山等等。梧州的森林覆蓋率達74.8%，連續十年居廣西第一。父親在園林局工作，保護梧州各個森林公園內的天然林、珍貴樹木，培育具有地方特色的風景林木，保持當地森林景觀優勢特徵，提高森林風景資源的遊覽、觀賞和科普價值，是他的工作職責。所以我的童年與別家小孩不同，我在父親的森林公園裡和花花草草一起長大。我的課外班，就是認知各種花草樹木、鳥獸蟲魚，我的體育運動，就是爬山涉水、上樹入洞。父親讓我到大自然中，讓我自由自在地玩耍。
梧州的山不算得高，最高的白雲山也只是300多米，相當多的一部分山只能稱之為丘陵，但是山不在高，有“綠”則名。梧州山林，生態涵養保護極好，山巒四季常綠，層林錯疊，生機盎然。有時我獨自探險，一個人走入到森林最深處。亞熱帶的南方，森林是濃郁的，陽光或月光只能點點滴滴地篩下來，那是一種濃的化不開的綠，樹連著藤，藤挨著草，草擁著根。在森林裡可以遇見各種各樣的小夥伴，天牛、螞蟻、蚯蚓、甲蟲、蜈蚣、蝸牛、蝴蝶（遇見過整整一個山谷的蝴蝶，紛紛揚揚成千上萬），神出鬼沒的蜥蜴、蛇、野生松鼠，還見過呼嘯而過的棕色猴群，顧影自憐、臨水理羽的珍稀鳥類白鷳，雄鳥羽色不同於其他雉類的絢麗華美，而是一身銀裝素裹，仙風道骨，黃昏時，它們撲動翅膀，飛到樹杈上棲息，藏於高大喬木密集的樹冠下，距地高度七八米那麼高，發出滿足的低低的鳴叫聲。
在林中，幽靜安逸，鳥語花香，日影月色，別有一番風情。感受和思緒會如同一條蜿蜒百折，四處流淌的河流，河水總是無拘無束的任意蔓延。如果相信自然的善意，那滿山的草木都是大自然對我們的饋贈。沒有恐懼，沒有焦慮，越黑的夜晚，就越能看見大自然的神秘。 獲得一種靜謐而舒暢的慰藉，感受到一處純潔而慈愛的溫暖。月光清冷的晚上，我喜歡爬上高樹，森林一片寂靜，真想坐在樹上慢慢等待直到青澀的果子轉為豔紅。
我不要青嫩的森林，我要一片古木參天。
我要一片幽寂清冷，我要坐在一株古樹下。
把自己坐成一枚石頭，很安靜，很安穩，很安寧。
據父親說，有一次，他看見我在林中空地上，一對馬尾辮輕輕甩蕩，繽紛山花插滿頭，在自編自導地跳舞，跳了十幾分鍾，就象一隻花蝴蝶一樣輕盈而愛嬌，完全是一派無心無意，任乎自然。在我逐漸長大的年月裡，父親經常回憶這段故事，那個赤足跳舞的自然女兒已經一去不返了。到底哪裡去了？大森林的幽靜、清脆的鳥啼、黎明的霧、露珠的顫動、溪水的流唱、鬆軟的草地，雲雀疾掠樹葉的聲音，還有一個彎腰拾毛慄的小女孩顫顫的身影……
彈指一揮間，成年的我，已站在高樓的陽臺上，感受著一座800萬人口的石頭森林。日夜瘋狂生長，石頭森林龐大幽深，只一個黃昏的轉身，便會在熟悉的地方迷失。鋼骨水泥森林，紅塵滾滾，霧霾重重，白天黑夜理性非理性大街上和高樓裡都很難分清。無數流動交織的邊緣，機械、效率和結構性的剛硬冷峻，疊現出現代城市模糊的面影。總是在尋找意義，看到的卻只有霓虹。煙花萬重後面，是荒涼無邊的太空。
“人口飼養場”，是劍橋經濟學家形容中國、印度人口爆炸、生態退化的用詞。他們認為，藉助工業化與城市化，中國、印度也能養活巨量人口，但生態環境退化得像個“人口飼養場”，人喪失了生活在自然中的樂趣。其實，樂趣還在其次，僅空氣、水、土壤與食物的汙染，已使中國成為地球上最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國家了。百年前旅行中國的西方人，已經驚詫中國人的濫生濫育，造成對生命品質與生存環境的漠視與麻木——“森林消失以後，很多美的資源、詩的意境和激情都乾枯了，生活變成了累贅的、可憐的種植糧食、消耗糧食這種週而復始的無味東西。”（羅斯語）
曾經，湖泊、河流閃爍於中國的大森林及無林區之間，參差的樹枝，錯落重疊，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歡快的鳥獸出沒其中。在這片可愛的土地上，每一個地方都充滿了美麗和諧、善良與健康，充滿了無盡的養分。而現在，我所在的這個西部城市，每天晚上，有800萬人在這個城市睡下，不停地向它散發出氣味，充滿了從人類的毛孔中燃放來的蛋白質、酒精、香菸、慾望、仇恨、報復心、功名心、積聚著的毒素、排洩物……日復一日地罩在城市上空，怎麼能輕易驅逐掉呢？
於是，我常常在一夜又一夜的夢中，去找尋故鄉的森林，那曾與人類朝夕相伴的自然。在池沼上面，在幽谷上面，越過山和丘陵，越過雲和大海，越過太陽那邊，越過輕雲之外，越過星空世界的無涯的極限，凌駕於生活之上。前面就是一萬公頃的幽暗森林，夕陽掛在山地闊葉林的樹梢上，萬物都在雨季來臨時煥發生機，而秋天的日子則是半透明的，塗在森林金色的土地上……在最深的夢中，彷彿也能隱約聞到一縷草木香，清香異常，輕盈靈動。
想起村上春樹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森林，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隻不再垂涎自由的小鳥，在黃昏時撲動翅膀，飛到樹杈上，在你的綠蔭深處，陪著你慢慢衰老。
閱讀更多 西安交大黎荔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