癩爺(小說):山村人物素描

癩爺年過七十,無兒無女,獨自過生活。

癩爺孤苦,都是頭上的瘌痢造的孽。他小時家貧,沒錢醫治,滿頭黑髮硬叫廯菌齧噬得一毛不剩。人本就猴瘦,塌鼻凸眼,再配套一顆癩痢頭,看上去有幾分象恐龍。年輕時,醜上加窮,沒女人肯嫁他。癩爺自慚形穢,自然也就斷了非分之想。

就這樣,癩爺成了老光棍。

癩爺雖是光棍,但有一個姐。姐姐也是瘌痢,但女癩痢比男癩痢好讓人將就,因而早早嫁了人。嫁到百十里山外。以往逢年過節,姐姐總要跋山涉水,拎點糕糖來。一來住上三五天,替他縫補洗涮,臨走都是含著淚。近些年,姐姐年老體衰,腿腳不便,不見再走動。癩爺有時也想去看看姐姐,只是生性膽小,不敢獨自出遠門,每回準備出行,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作罷。

癩爺很孤獨。

癩爺原先住土改時分的屋。屋已古,樑柱腐朽,牆壁駁裂。有年下大雪,房屋倒塌,把癩爺砸個半死。死去活來後,由村幹部安排,才得以住進閒空多年的隊屋。

偌大的隊屋由一人住著,難免顯得空曠,空得癩爺心裡落落的。最是夜半,鼠們吱吱嘰嘰,四下出動,有的翻箱倒櫃,有的搏作一團,有的甚至啃他的腳趾頭。癩爺從夢中驚醒,輾轉反側,不得入睡。於是就喝酒,喝得暈暈糊糊,方得一覺睡天光。

癩爺種一畝薄田,收穫無幾,除去日常開支,自是不經幾喝。每回酒癮發作,癩爺就蹲在牆角,把張白斑斑的頭皮抓撓作雪片紛飛。

癩爺很羨慕莊上那些外出的打工仔。每到年關,看他們衣著光鮮,大包小包拎回來,就腆著臉上前討煙抽。一邊抽著,一邊顛顛追著人家屁股,懇求道,開年也帶我去啊?!結果遭一通笑話,讓眾人樂了一場。

癩爺受了嘲笑,再也不奢望打工的事。

癩爺開始變得愛串門,去的都是缺勞力的人家。且瞅著傍晚去,一去捱上老半天,捱到人家菜飯上桌,隨口問,癩爺,可吃點?他這才咧開嘴,搓著兩手說,吃飯就不了,可能給點酒喝喝?見人面色遲疑,趕緊補一句,不白喝,日後幫你做農活!

於是,隔三岔五的,就聽人衝著隊屋窗戶喊,癩爺,上我家喝酒去!癩爺在屋裡響亮的應答一聲,跟後去了。

接下來,便見癩爺禿著頭 ,蝦弓了腰,汗流浹背地挑一擔糞桶或糞簊,來來回回在田頭或地角。

癩爺樂此不疲。

正月,村人無所事事,三五成群聚在隊屋前,東扯西拉。扯得沒話扯了,就拿癩爺逗樂趣,癩爺,喝酒了沒?癩爺就嘿嘿,沒活幹也就沒酒喝了。又挨個問,你家可有活?個個都搖頭。癩爺一時愁苦了臉。有人不落忍,說回頭上我家喝點吧。癩爺勾下頭,嗡聲道,我不白喝人家的。眾人見狀,都默了。

這當口,來富一路罵罵咧咧,走過來。狗日的,別讓老子逮到了!

眾人不明就裡,問緣故。來富就又唾沫四濺地罵開了。

原來他這趟回鄉,見自家別墅大門洞開,鎖也被撬,東西少了不說,堂廳還堆著幾泡屎。

眾人笑了,都說不知情。

來富戶口落在莊上,卻是城裡人。前些年,他在溫州靠賣假皮鞋發了財,後來自己辦廠做企業。現在幾處城市買了房,一家老小也都搬去了。平時田地拋荒,五層高的別墅一年鎖到頭。

見眾人樂呵呵的樣子,來富更惱火,朝地下呸一口,跺腳就走。走幾步,又扭轉頸脖,盯著癩爺走回頭。

癩爺駭一跳,漲紅了臉,連連擺著手道,不...不是我屙的!

來富走上前,笑著拍拍他肩膀說,我知道,我知道。說時從手提包掏出一沓錢,邊數邊說,正因為知道,我才放心讓你幫我看房子。

癩爺沒反應過來,瞄著來福手裡的鈔票,眼睛象是被什麼粘住了。

拿好,這是五千!來富不由分說地“啪”一聲將錢拍在他手上,看好了,我下趟回來還有獎勵!

癩爺從未一下見過這麼多的錢,一時間手足無措。正待說話時,卻見來福忽又凝了臉,聲色俱厲說,要是房子再出問題,我就找你了!

癩爺既驚又喜,不知覺地彎下腰,連連點頭,好好好!

自此,癩爺將來富比作貴人,替他看家護院,自是盡責。天一黑,他就穿上來富給的舊大衣,抱攏胳膊,東張西望在別墅前後轉悠,再轉悠。

人見了,戲謔道,嚯,癩爺成大管家了!

癩爺不以為意,挺挺胸,背剪兩手,迎面走過去。

再遇到有人打招呼,喊“癩爺”的,他不答,若喊“大管家”,他就“嗯嗯”的點頭,微微的笑。再喊“癩爺,上我家喝酒去”。他要麼擺擺手,摸摸肚皮,搖晃著做出幾分醉態;要麼神態不屑地問,有好菜麼?

漸漸,莊上的人都不再搭理他。

癩爺很納悶,竟又主動上前搭話,遞香菸,結果都是碰一鼻子灰。

時間久了,癩爺心裡就堵得慌。

那夜,癩爺抱一瓶酒,坐在別墅前的臺階上,看一輪明月斜掛在半空,忽猛地想起姐姐,不禁悲從心來,淚簌簌不得止....

翌日,路人看到癩爺面色蠟黃,頭緊緊縮在大衣裡,踽踽朝向山外走去。

——正是桃紅柳綠的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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