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採訪《那座城 這家人》王大鳴原型之一戴連第

記者採訪《那座城 這家人》王大鳴原型之一戴連第

天生萬物愛宜深

環渤海新聞網專稿 唐山抗震紀念碑前有一塊黑色花崗岩,記載著“二十四萬城鄉居民歿於瓦礫,七千多家庭斷門絕煙”。860餘字的碑文,凝結著700餘萬唐山人的全部情感。

唐山人說碑文寫得好,作為碑文的初稿撰稿人,戴連第的心情卻很複雜。很少有人知道,他寫的“匍匐互救、先人後己”意味著什麼,更不清楚為什麼他有3個女兒不隨他的姓。

戴連第結婚晚,28歲才有了個兒子。1976年7月28日半夜,妻子起來給不足滿月的兒子餵奶,孩子很乖,吃飽就睡了。只聽“咣”的一聲巨響,整個房子顫抖起來,驚醒了睡夢中的戴連第。

牆倒下來,妻子瞬間把孩子抱在身下,戴連第則撲到他們娘倆身上。石頭、木頭瘋狂地砸下來。戴連第跪著,睜不開眼,但他能感覺到,大地像開鍋的水一樣翻湧,一種難以形容的“地聲”隱隱傳來。

僅僅十幾秒的工夫,房頂坍塌了,露出了昏蒙的天。被壓在廢墟下的戴連第知道自己的腰被砸傷了,但他還是努力弓起身,讓妻兒有呼吸的空間。他使出平生力氣,推壓在妻子身上那30多釐米厚的水泥牆,一家人才艱難地爬了出來。

他們是最早出來的,天空是昏紅的顏色。大概有一分鐘,外面安靜得可怕,一個人也沒有。

這時再看孩子,他還有氣,但是七竅蒙灰,已不會哭。戴連第擔心,這一關怕是不好過,這時就聽到隔壁老太太嚎叫“救人啊!”

戴連第只穿著褲衩,衣服、鞋子早不知道甩埋到哪裡。為防止紮腳,妻子隨手把孩子的尿?子裹在他腳上,他就掙扎著去挖人。

戴連第家的婚房是新租的,和鄰居並不熟。這家的老頭兒被一塊大石頭壓著,餘震一次,胸口就更緊一些。老頭兒被挖出來後,老太太又哭喊:“還有個閨女,埋在下面呢!”戴連第只得繼續挖,可女孩已經斷了氣。老太太攔住他說:“把我閨女送醫院吧!”戴連第也急了:“你放眼看看,唐山全平了,人民醫院的五層樓都一塌到底了!人已經活不了啦,就算活人,還能上哪兒搶救去?”

這時天已矇矇亮,戴連第惦記著生死未卜的母親和妹妹,心急如焚地向衚衕找去。可早已沒有了路,街道被倒塌房子的廢墟擁塞得比房基還高。死衚衕只有三四十米長,母親家就在最裡面。

戴連第正焦急地往裡摸索,就聽見石頭裡的人聲。衚衕口就戴連第一個有手有腳的全乎人,不是叫他又是叫誰!他趕緊把4號的鄰居扒了出來。

再往裡走是副4號,戴連第救出了這家的主人和兒子。1號的住戶又紛紛喊他的名字:“連第,救命啊,連第!”他也幫忙了。“離母親家只有幾米遠了,可人家喊救人,你不搭把手,還能見死不救,裝作聽不見嗎?”戴連第說,當時根本來不及多想。

又經過3號,戴連第先扒出了張嬸,她哭著讓他救張叔,可是扒出來的張叔已經死了。時間一秒秒地過去,戴連第焦急萬分:“活的人我救,死的又扒出來兩個,可我的家人還生死不明呢!”

等戴連第趕到時,母親已經把自己摳了出來,但是他的小妹妹還埋在裡面。他鑽下去用棍子把房頂撬開,只見妹妹好像睡著了,上身被房頂砸個正著,腳被一根木檁子釘在地上。他發瘋似地拔起那奪命的木頭,抱起妹妹,稍一動彈,她鼻孔嘴巴中就溢出汩汩的黑血,回生已無希望。

母親悲痛地抱住小女兒,不斷地念叨:“讓我替了你吧,你哥來得太晚了啊!如果當初沒在那幾家耽誤……”

戴連第心中萬分痛苦和悔恨。小妹妹當時在唐山一中唸書,乖巧、懂事,那天晚上洗完了全家老小的衣服,最後一個入睡,卻再也沒能醒來。

此時天已經大亮,路邊橫著死屍,卻聽不見哭聲。自家遇難的親人也無暇掩埋和悼念,因為還要爭分奪秒營救其他活人。

戴連第馬不停蹄趕到妻子的姐姐、姐夫家,兩口子都已遇難,3個小女兒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此時,天空飄落下濛濛細雨,姐妹三人正躲在牆根下瑟瑟抽泣,戴連第便把她們帶回到家中。

白天,戴連第在外奔波救人,一直惦記著沒出月子的妻子和不到滿月的兒子。晚上一回來,妻子說不好了,兒子不停地哭,小臉憋得紫脹。妻子給他吸鼻子和嘴巴,又做人工呼吸,說他一定是吸進了什麼東西。

戴連第已經太累了,身邊的妻子沒說一句讓他救孩子的話,她明白沒處找救援。第二天起早戴連第又出去扒人,還要搭棚子、找吃喝,畢竟保住活下來的人最重要。

兒子哭不動了,母親說“孩子不能死在娘懷裡”,從妻子手裡把他抱了過去,拿個小破被包嚴實了,讓農村的親戚帶走了,“看著辦吧。”至於埋哪兒了,至今不敢問及。

“雖然房子沒了,回頭一看,母親、妻子和三個外甥女都在一張塑料佈下避雨,這不就是個家嗎?”戴連第無限感慨。第二天有飛機來撒中央的慰問信,部隊也陸續進入,大家覺得有救了。

唐山大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兒有4204人,有700多個孩子被送到石家莊、邢臺的孤兒院。住在戴家的3個孤兒,由誰撫養呢?考慮到孩子們的小姨從小就照顧過她們,最有感情,而戴連第又是個“孩子頭兒”的脾氣,不招她們討厭,兩口子沒有猶豫就接下並挑起了這份親情擔子。過慣了艱苦生活的他們,想著咬咬牙也就渡過難關了。

“就當我們18歲結的婚,這3個孩子全是自己的吧!”剛剛喪子的戴連第和妻子想法很簡單。他又對孩子們說:“你們都記事了,姓氏、稱呼都不用改,還叫我們‘老姨’‘老姨父’吧。”

“趕上啥事說啥話,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戴連第堅守著平常心,與家人互相鼓勵、互相攙扶,營造了特殊的幸福。

這個家的重建是5個人齊心協力的功勞。自己蓋簡易房,戴連第拉一板車磚,孃兒4個拉一板車,老大10歲,老二、老三才8歲,也拼命地幫著推。入冬前,一家人終於搬進了半截砌磚、半截秫秸?抹泥為牆,塑料布為窗,葦?泥巴油氈為頂的新房。在艱苦的環境中,他們和其他唐山人一樣,頑強、樂觀地生活、奮鬥。

“42年過去,回想起來,既恍如隔世,又沒齒難忘。”戴連第吸了一口煙。

戴連第夫婦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關心著3個孩子的成長,1977年,戴連第妻子又生了個小女兒。兩口子計劃著孩子們不上完學就不做新衣服,救災時發放的勞動服穿了好多年。幾個孩子同一天開家長座談會,戴連第就跑片兒一般分赴各校與老師交流,從不讓愛缺席……

“起居靠自理,食用別拮窘。吾‘女’尚年幼,交往重深沉……”大女兒出遠門上大學時,戴連第給她寫了一封家書,寄語叮囑。其中“女兒”的“女”,加了引號。他雖然撫養孩子成人,但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

大女兒在回信中寫道:“老姨父,我真想叫您一聲‘爸爸’!”

令戴連第驕傲的是,三個“女兒”的反哺之情,已遠遠超過了一般孩子對親生父母的程度。戴連第說,42年了,才覺得幸福是沉甸甸的。

唐山大地震10週年時,要建紀念碑,當時在唐山師範學院中文系工作的戴連第有感而發,一筆一泣著成碑文初稿。

“這是860餘字背後的故事?”記者問道。

“最是揮之不去願:天生萬物愛宜深。”戴連第以詩作答,“碑文,是被奪走的24萬血肉之軀凝結成的,也是所有幸存下來的人們用奮鬥鑄造出的。”每個文字、那份情愫,不僅靠堅硬的黑色花崗岩,還靠靈魂的存續而傳之於不朽。

重讀一遍碑文,戴連第心頭似承受一次無聲的餘震,眼眶中湧起悲喜交織的淚。記者 張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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