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蔽餘丨五本書,再現蘇俄的革命和帝國之殤

吴蔽余丨五本书,再现苏俄的革命和帝国之殇

法意導言

這是關於俄國的五本書,從不同的角度呈現出現代俄國的豐富景觀。伯林的《蘇聯的心靈》展現了蘇聯體制與知識分子靈魂自由之間的張力。彼得羅夫《俄羅斯地緣政治——復興還是滅亡》講述了俄國視角看待世界的方式,發展了自麥金德以來的地緣政治學說。卡普欽斯基的《帝國:俄羅斯五十年》、祖博克的《失敗的帝國 : 從斯大林到戈爾巴喬夫》和浦洛基的《大國的崩潰:蘇聯解體的臺前幕後》雖然都在講述蘇聯帝國的故事,但是角度各異,卡氏自下而上看帝國,對帝國和體制進行了無情批判;祖氏在五十年的宏闊時間軸裡看帝國,突出“革命與帝國”的客觀敘事;浦氏聚焦於蘇聯解體前的40天,將人物的衝突和帝國的覆滅進行了一番精彩呈現。

薦書人/吳蔽餘

《蘇聯的心靈》

吴蔽余丨五本书,再现苏俄的革命和帝国之殇

[英] 以賽亞•伯林

潘永強、劉北成譯

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

本書收錄了伯林關於蘇聯藝術、時局與詩人的幾篇未發表的文字。1945年和1956年伯林兩次造訪蘇聯,並和詩人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託娃進行長談。隨後斷斷續續將所聞所思寫成數篇文字,集結成冊。在編者序言中,亨利·哈代說,蘇聯解體時,伯林拒絕出版此書,因為“蘇聯剛剛解體的時刻,增加一些幸災樂禍的文字似乎不合時宜——這樣的東西已經出得太多了——以各種方式痛陳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以及蘇聯政府的缺陷,揭露近來政變與革命發生的根源等。”

在《斯大林統治下的俄羅斯藝術》《蘇聯為什麼選擇隔離自己》《人為的辯證法:最高統帥斯大林與統治術》諸章節中,伯林對蘇聯體制投以尖銳的批判。同時,在《一位偉大的俄羅斯作家》《與阿赫瑪託娃和帕斯捷爾納克的交談》《不死的俄國知識階層》等章節中,伯林又表現出了對蘇聯知識分子惺惺相惜的同情和由衷的敬意。他感受到蘇聯的高壓體制下,蘇聯的天才詩人依然保持著高貴的靈魂,並寫道:“一個偉大的民族,他們擁有無窮的創造力,一旦獲得自由,說不準他們會給世界帶來什麼樣的驚喜呢。”上述兩種感情夾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張力。蘇聯體制固然令自由主義者伯林心生反感,但是體制的荒謬卻是靈魂所以高貴的烘托和對照,蘇聯的知識分子們死也不改其志,對祖國的熱愛終身不渝,令人嘆息而動容。蘇聯知識分子幾乎延續了黃金時代、白銀時代的俄國思想家的精神世界,《蘇聯知識分子》因此可以視為伯林名作《俄國思想家》的續篇,二者共同展現了現代俄國文化的特徵:

一方面,俄國文化與世界上的其他國家保持某種程度的隔絕,因而從未真正成為西方傳統的一部分。俄國的文學作品中,對於西方始終流露著愛恨交織的情緒:希望融入歐洲生活的主流,又對西方價值帶著怨恨的輕蔑。另一方面,俄國文化表現出極其強烈的自我意識,專注於自己的天性和命運。嚴肅的作家都關注他的作品是否恰當地涉及了那些大的終極問題,人的根本目標。俄國知識分子大多相信,所有的問題都是相互關聯的,存在在原則上能解決所有問題的理論體系。

《俄羅斯地緣政治——復興還是滅亡》

吴蔽余丨五本书,再现苏俄的革命和帝国之殇

[俄] 彼得羅夫

於寶林等譯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

一本充滿俄羅斯風味的地緣政治大雜燴,將理論、歷史、人物和現實略生硬地拼湊在一起,但大致反映了俄國視角的地緣政治觀。

第一章是理論,分別梳理了大陸文明和海洋文明兩種視角的地緣政治學說。現代理論中,歐洲新右派起源於大陸主義,表達了對大西洋主義和世界主義的反動;以亨廷頓為代表的新大西洋主義則表達了冷戰後新的二元對立思維。

第二章講歷史,貫穿了強烈的反猶傾向。基督教和猶太教構成了善惡對立:猶太人迫害基督徒,影響了伊斯蘭教以遏制基督教,新教從猶太教中獲取思想資源,併產生了萬惡的資本主義,金錢取代精神成為最高的價值。俄國的東正教從988年羅斯受洗開始發展,到16世紀出現“第三羅馬”的概念。彼得大帝引入了“離經叛道”的西方啟蒙文明,改革削弱了東正教。但是拿破崙的入侵重新喚醒了俄羅斯精神。此後,作者將英國共濟會(猶太人領導下的世界主義組織)和共產主義(分化階級,破壞民族國家)視為“不法行為的秘密”,並認為一戰中的協約國是猶太人領導的。對於布爾什維主義,作者認為是“謊言偷換真理”,“馬克思主義和俄羅斯的傳統和人性是完全格格不入的”,馬克思主義是猶太人表述出的第五大宗教。總的來說,本章就是斥責猶太人的種種罪行,視其為撒旦。一個有趣的觀點是“韃靼桎梏”和“蘇聯桎梏”兩次保護了俄羅斯文明免受西方文明的誘惑。

第三章講人物,小傳及主要學說。作者將俄羅斯-歐亞大陸地緣政治家稱為“俄羅斯科學學派”這些代表人物的主要共同點為出生於蘇聯之前,不認同蘇聯政權,但也反對西化,對俄羅斯宗教傳統、專制主義和民族精神情有獨鍾。

丹尼列夫斯基的文明類型論遠早於亨廷頓,他對希臘-羅馬鬥爭的觀點也啟發了麥金德。

特魯別茨科伊認為沒有民族主義就不可能有國際主義,但沙文主義是偽民族主義。共產主義是“彼得大帝遺訓”的繼承者,即歐化和反民族傳統。

薩維斯基認為俄羅斯比中國更有資格稱為“中央之國”(麥金德意義上的)。沒有韃靼統治就沒有俄羅斯,“韃靼桎梏”是一個大熔爐。宣揚“意識形態統治”,和麥金德、馬漢等的“實用主義-商業性態度”對立。

阿列克謝耶夫認為《舊約》是現代自由民主制度的雛形,而《新約》則產生了專制制度下的“有機國家”的理念(作者所謂《新約》使命)。

古米廖夫論證應該建立歐亞主義超國家民族體系。民族起源於“榮譽欲”,對榮譽追求的不同可以分為過去主義、現實論和未來主義(幻想,衰落)。他提出了民族共同體的三種形式:共生、異生和嵌合,對於理解多民族國家的構成很有啟發性。

第四章,回到現實,回應當代俄羅斯面臨的地緣政治危機。在西向,俄羅斯應該聯合德國,建構大陸帝國。在東向,俄羅斯應該聯合中國、印度、伊朗,構成東方的反大西洋聯盟。

《帝國:俄羅斯五十年》

吴蔽余丨五本书,再现苏俄的革命和帝国之殇

[波] 卡普欽斯基

烏蘭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

卡氏是文學家和記者,六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在西方影響很大。

這本書最早1993年就於波蘭出版,1995年出英文版,2008年臺灣翻譯一版,到現在才被內地翻譯引入,已經不具有前沿性。但是2018年,居然能夠出版如此尺度揭批蘇聯的書,實屬審查機構有人開小差。

英文版書名叫imperium,並不是empire,譯為“帝國”其實就是批判。本書主體部分是紀實文學,又稱私人報告,夾敘夾議,文字用情飽滿幾欲滴血,一樁一樁記錄了各種罪惡,假帝國之名以行。

本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初遇(1939-1967),講了三個片段:白俄羅斯平斯克被蘇聯佔領;乘坐西伯利亞鐵路貫穿茫茫腹地的所思所感;蘇聯南方加盟共和國的民族風情。第二,鳥瞰(1989-1990),並沒有侷限在蘇聯解體前的一年,而是隨著作者這一年的旅行所至,思接斯大林以後的全部蘇聯歷史,一切有價值東西的都崩壞了:民族風格被強制改造為醜陋的劃一,粗製濫造和食品匱乏遍佈全國,中央的利益成為踐踏地方利益的理由,領導人的個人意志可以隨意摧毀文物和大興土木,勞改營成為滅絕人性的恐怖集中營,底層人民漠然麻木地忍受和卑微地存活……第三,餘波盪漾(1992-1993),主要是議論,直斥蘇聯在解體之前就已經腐朽敗壞到了根上,根本不是西方論者想象中的穩定政權,斯大林和貝利亞的去世,就已經開啟了帝國走向滅亡的過程。

無疑,本書是強烈反帝國、反體制的。和帝國研究者自上而下視角不同,本書自下而上,看到的全是罪惡與荒謬。寫帝國的統治者:他們腦子裡只裝著全世界的大事,對於地方的苦難 “沃爾庫塔怎麼樣,這個問題有何意義嗎?帝國不會因為那兒發生了什麼而瓦解。”寫帝國的人民,“什麼也不做,毫無目標和需求地活著……處於心智麻痺的冬眠之中。”寫體制,“小心翼翼處理每件瑣碎的小事情、對所有事情的心理變態般的掌控、對統治一切的難以抗拒的慾望。”

除去意識形態,本書仍然提醒我們“帝國”的兩面。沒有一種征服不伴隨著苦難,沒有一種偉大不伴隨著卑微,沒有一種光榮不伴隨著罪惡。我們考慮帝國時,除了看到倫敦,也要看到德里;除了看到莫斯科,也要看到西伯利亞;除了看到北京,也要看到南疆。

《失敗的帝國 : 從斯大林到戈爾巴喬夫》

吴蔽余丨五本书,再现苏俄的革命和帝国之殇

[美] 祖博克

李曉江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

一本精彩絕倫的蘇聯政治史,從斯大林、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寫到戈爾巴喬夫,從“勝利與宿醉”到“蘇聯的掘墓人”,讀到關鍵處,數次扼腕嘆息,難以平靜。作者祖博克將戈爾巴喬夫之前的蘇聯(國際行為)的指導思想定義為:革命與帝國的範式。革命就是堅持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用意識形態統領衛星國,並向第三世界輸出革命。帝國就是地緣政治視角下的現實主義政治,是劃定勢力範圍的地緣擴張和與同樣作為帝國的美國爭奪世界霸權。祖博克認為斯大林是這一範式的設計者,而後面的數位“老近衛兵”不過是這一範式的囚徒。但是到了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則完全顛覆了這一範式。戈爾巴喬夫的思想是60年代赫魯曉夫去斯大林化和文化解凍的產物,他的思想是西化的,是西方式的社會民主主義而非共產主義,他對於武力和實力政治是無知甚至排斥的,他喜歡西方人甚於蘇聯民眾。他受妻子的影響,並形成了一個學究氣十足的知識分子小圈子。這樣一個人居然成了蘇聯帝國的領導人,里根和老布什完全是撿了個大便宜。在蘇聯解體的最後關頭,他對動用軍隊鎮壓分裂勢力優柔寡斷,對於野心昭昭的葉利欽放任不管,還沉浸在和西方和解,“世界大同”的幻夢裡。悲夫!

但是戈爾巴喬夫不僅是一個個人。他是赫魯曉夫去斯大林化和勃列日涅夫緩和政策的產物,是僵化的蘇聯官僚制度在兩位速死的領導人之後被公舉出來的“年輕有為”的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個人的性格雖然造成了蘇聯的速朽,但是斯大林創基的“革命與帝國範式”已經埋下了禍根。“帝國與革命”要求強有力的領導人,高超的手腕和意志,還需要有利的國際環境。斯大林之後的平庸、軟弱的領導人已經撐不起“革命與帝國”了,他們只能接力式地,將蘇聯埋葬。

《大國的崩潰:蘇聯解體的臺前幕後》

吴蔽余丨五本书,再现苏俄的革命和帝国之殇

[美] 浦洛基

宋虹譯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雖然中文書名將英文The last empire譯為《大國的崩潰》(一個可能的原因是與已經存在的中文譯著《最後的帝國》作出區別),但是顯然:這是一部帝國的輓歌。1991年7月29日老布什總統訪問莫斯科時,戈爾巴喬夫還在為峰會中達成的削減軍備、控制核武器的協議感到滿意。短短的5個月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蘇聯經歷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政治動盪。突如其來的八一九政變讓戈爾巴喬夫喪失了權威。政變雖然由軍方和克格勃頭目聯合發起,卻動搖而軟弱,缺乏明確的政治目標。幾天之後,蟄伏隱忍的葉利欽在群眾的支持下主持了局面。其後,戈爾巴喬夫在葉利欽脅迫下辭去蘇共總書記並建議蘇共解散,蘇聯已經缺乏一個讓加盟共和國共存於一個憲制內的基礎了。最重要的發難來自烏克蘭,烏克蘭人以全民公決的形式要求完全的政治獨立。然後是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和中亞五國。而在此之前,波羅的海三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早已宣佈了獨立。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試圖建立一個斯拉夫人的邦聯的努力失敗了,《別洛韋日和約》的簽署誕生出來的是獨聯體。1991年的12月25日,戈爾巴喬夫宣佈辭職的後一天,蘇聯事實上解體為15個獨立的國家。

作為一部時間跨度只有區區五個月的政治史,信息密度卻極其驚人,各種人物混合著事件令人目不暇接。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之間的爭鬥自然是帝國分裂的核心,烏克蘭的克拉夫丘克和哈薩克斯坦的納扎爾巴耶夫則不遺餘力,給蘇聯的迅速解體煽風點火。值得留意的是美國的態度,老布什在蘇聯解體大局已定之前都在支持戈爾巴喬夫,認為戈氏是值得信賴的夥伴,可以將蘇聯引向一個對西方無害的方向。但是蘇聯解體帶來的混亂和對核武器的失控則是極為不可預期的因素。

看起來,蘇聯的解體是一些偶然事件帶來的蝴蝶效應。這種短時間高密度的政治史確實會給人這樣的錯覺,好像如果某件事沒有發生,後面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但是拉長時間的軸線後,我們就會發現瓦解蘇聯的不是八一九政變,也不是在政變中逃過一劫的葉利欽的報復。

蘇聯做了兩件註定要埋葬自身的事情,可以視為“帝國的大忌”:第一,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給加盟共和國引入了民主的制度,這種民主和帝國的集權統治根本不能相容。葉利欽在被解除黨內職務時曾痛不欲生自殺未遂,但是民主選舉的制度讓他成為了俄羅斯總統。葉利欽自恃擁有民意的合法性,對蘇共中央的權威構成了致命威脅。

第二,蘇聯憲法給予了15個加盟共和國以平等的憲法地位,無論大如俄羅斯還是小如摩爾多瓦。而這些加盟共和國其實是半獨立的民族國家,並在憲法的框架內不斷加強自身的民族認同。八一九政變之後,蘇聯在西方的壓力下承認了波羅的海三國獨立,由於這三個國家與其他12個加盟共和國的憲法地位相同,因此給其他共和國謀求獨立提供了理由。

在作者浦洛基看來,蘇聯可謂世界上最後一個古典帝國,無論從疆域上、還是治理的手段上,都可看作沙皇帝國的直接的延伸。帝國註定與民主、平等不能相容。蘇聯之所以能維持69年之久,就是因為它以蘇共為紐帶,維持了強有力的軍事、政治控制。一旦蘇聯放棄了帝國的原則,轉而擁抱西方的民主、平等,它就不得不面臨覆亡的命運,而歸於已經佔領了整個地球的普世化政治體制:民族國家。

吴蔽余丨五本书,再现苏俄的革命和帝国之殇

薦書人

吴蔽余丨五本书,再现苏俄的革命和帝国之殇

吳蔽餘

北京大學法學院18級法學理論專業博士研究生。

興趣方向:自然法,技術倫理,民族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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