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头日,遇上一位老哥,手里提着一罐糯米甜酒,奇怪地问,怎么吃起这东西来啦?他也觉得很奇怪,“明天冬至煮汤圆呀。你们家还没买?”我笑笑告诉他,我们家冬至不吃汤圆。其实,还没到冬至,网上就铺天盖地地讨论起来,冬至应该吃什么,争相推荐,回忆深沉。说来每个年节,“食”是至今重要的构成,没有代表性的食物,这个年节便支撑不起。“二十七,杀小鸡”,每进腊月,连小鸡都要发愁。冬至大过年,这天吃什么,当然至关重要,不说这清楚还能过好节吗?拥趸最多的可能是饺子和汤圆了,还有其他吃糯米饭团的,吃粑粑的,数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
我老家冬至确实不吃汤圆,连饺子都不吃,过去我们那儿是没有这种食物的。到了冬至,老家家家户户都吃的,是“落水包”,一种近乎汤圆的米制带馅点心。不过,和漂泊在中国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我已离家多年,冬至也很少吃上这东西。有些年头,一份快餐或一碗米粉,我也就过了个冬至。家乡年节的食品,对我们这种长年在外周游浪荡的货色来说,早已成为渐渐模糊的梦。
我是客家人,老家博白县地处桂东南一隅。大家都知道广东梅州市是我国汉族客家人最集中的聚居地,有着“世界客都”之称,客家话也以梅州方音为标准县。但博白县却是广西客家最大的聚集地和世界第一大客家人聚居县,至今仍完整留存着一些客家文化和习俗,客家山歌、乡傩歌舞、采茶歌舞、木偶戏等民间文艺为外人称道。饮食上,也有很多和其他外省外地客家人一样的独特之处。
稍知道客家人背景的人,会听说过一句话,“客家人是中国的犹太人”。此话固然有表扬客家人有着犹太人一般的经商天赋,更透露出客家人的惨痛历史。犹太人在世界上流浪了几千年,而客家人得名,也是因为流落他乡,最后落脚的地方才反客为主,成为家乡。能把流落各地的客家人紧紧维系住,至今有上亿规模人口的原因,是凝固力极强的客家文化。语言上,“涯系客家人,涯讲客家话(我是客家人,我讲客家话)”,客家人祖训的要求是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饮食上,虽然闽、粤、桂三大客家省区的客家人被其他族群块块分隔,但仍留下了一些显著的共有特色,口感偏重“肥、咸、熟”,多用禽畜山珍,少用河海水鲜,盐焗菜、客家菜、客家盆菜、猪肚鸡、梅菜扣肉等,以及以大米为原料加工的各类主食和点心小吃,在各地的传统客家菜中都可以找到。
桂东南一带的博白、陆川等县的客家人,每年冬至、元宵,要吃“落水狗”,现在书面名字叫“落水饺”或“落水包”,避其不雅。客家话里,“狗”与“饺”谐音,而博白受粤语影响形成的一种土话“地佬话”里,“狗”与“饺”更是同音。痛打落水狗会开心,痛吃落水饺也会开心。凡这两个节日不归家的人,一腔相思念着的,就是妈妈做的落水包。
北方人冬至吃饺子,有些南方人也学着吃,尤其是城里的南方人。“冬至大过年”,已经到了可以回头总结一年的时令,就好好吃他一顿,我认为吃什么倒无关旨趣。我老家一带的客家人,到了冬至,就做一顿落水包。现在的饺子和汤圆都有现成的速冻货卖,落水包当然没有,要吃就得自己做,虽然麻烦,但都认为值。每年冬至前后几天,博白城乡到处飘荡着落水包的味道。糯米虽然不好消化,但这时候顾不得了,好歹先尽个瘾再说,肚子胀了甚至疼了,再去买药。
落水包的做法,讲起来有些麻烦,须经制皮、做馅、熬汤等繁杂程序。每一道工序都很费心力。但如果大而化之地说一下,几乎和饺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材料不同而已,这样说来就很容易想象了,就是用米磨成的粉揉成皮,包入事先做好的馅,再下锅煮熟就成。
落水饺的皮子,可以纯用糯米,也可以用糯米和少量粘米按比例掺和混合,把米浸泡后沥干水打成细粉末制成。用糯米一取其香,二借其黏性,但又不能全用糯米,否则软塌塌的撑不起来不说,吃时连牙齿都会被粘住,味道也腻人,所以要掺上粘米。现在,市场里直接有粘米粉、糯米粉卖,比以前省事多了。我小时候要帮着老娘,抬着泡好的米到磨房排队打粉。揉制之前,用开水先把糯米粉搅拌,然后逐步加入生粉,边加边揉,最后揉成一个不粘手的大米粉团子,就和做包子、饺子揉出来的面团一个样子。然后就可以从米粉团子上扯下一个个小剂子来包了。
落水饺味道的主要来源,是借助菜味。落水饺的馅料丰富多样,各家根据喜爱搭配。常用鱼肉、五花肉、鸡肉、牛肉等南方禽畜肉为主料,也可以相互搭配,尤以猪五花肉,配什么肉均有添香之功。主菜其外,葱、蒜、香芹为每种馅料必加,博白各地做的落水饺大小、馅料、形状均略有差异,但不管何地,都要加上这三样东西,否则就不是落水饺的味道了。如今食材丰富,木耳、韭菜、咸蛋、嫩笋、马蹄、虾米等食料,也常常成为馅中之物。配什么菜,都有一定比例。我老娘有一家传秘方,不管什么馅儿,一概加入虾米或干贝若干。这可真是提神之笔,加了虾米,配什么主料都好,一股鲜味在煮时便荡然而出。前述各类馅料,均剁成丁状,加入调味料,分门别类炒至七八成熟,即成为落水饺的馅儿。这和北方包饺子也截然不同,饺子馅儿一般生拌,随饺子皮同生同熟;落水饺却要先将馅儿炒熟,一来先炒出香味,二来落水饺的皮儿那么厚,如像饺子般用生馅儿,恐怕皮烂透馅尚生。
北方包饺子,是将面团分成一个个小剂子,再擀成饺子皮儿。包落水饺就少了擀皮子这段插曲,直接从揉好的米粉团子上揪下一块,拍拍打打,搓成圆球状,用大拇指在上面按出一个窝,慢慢将窝摁大,然后往窝里面装上馅,再把粉皮子逐渐向中间凑,施以修漏补缺之术,如包包子一样将口收住,把多余的面团挤出去,一个落水饺就做好了。落水饺通常有两种形状,一是扁平的,合口捏成尖芽状,活脱像个放大了的饺子;另一种是圆球状,像极了一个放大的汤圆,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特大的汤圆,反正都是皮包馅,而且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吃这东西。包好后,摆在洒了干粉的干净桌布上,寻常人家起码摆满一两桌。
落水饺有三种吃法。一是煮的,最好以小火熬制骨头汤或鸡汤,再下入落水饺,这是在家里自己吃的,不讲究“卖相”。洁白的生落水包落到沸扬的汤锅里一煮,皮初熟透,泛着和田美玉般的光泽,举漏勺捞出,趁热咬一口,连汤带落水饺囫囵下肚,肉馅浓香直窜鼻孔,滚烫、鲜美、流汁,醇香萦绕,一家人于天寒地冻之际尽享天伦之乐。二是裹上大片的菜叶子蒸的,这既方便留存,也便于带去走亲访友。第三种办法,是把原已蒸熟的生菜包,以慢火细煎,菜叶子和糯米粉的表皮煎得又香又脆,夹杂着馅芯里的肉香,真可谓外焦里嫩,让人咂舌流油。
客家人长年奔波,以异乡为家乡。每个地方的客家人,当然都有着不同的冬至主题食品。对我们桂东南和部分粤西南地区的客家人来说,冬至的象征就是落水饺。在这天能吃上一顿落水饺,就是有家的人。现代生活不仅让我们中间的很多人离家万里,过节的食品也是离题万里。我们吃落水饺的日子其实有两个,一是一阳初生的冬至,等于迎接真正的冬天过来,也为即将到来的年终总结拉开序幕,氛围以团圆为主。二是春节收尾的元宵节,主要是为亲友饯行,氛围以展望为主。外出求学以后,冬至这顿我是吃不上的。到了春节,父母会到南宁和我过。忙碌的新年匆匆过去后,母亲就盘算着找个日子包落水饺。如果哪天恰好有有亲朋来访,就定在那一天,一起做顿落水包吃。糯米粉、粘米粉她都带了来,到菜市买点新鲜菜做馅即可。做一顿可不是光吃一顿,而是尽可能地多做,冻在冰箱里,让我细水长流地吃。所以,元宵节这天,我必然是能吃上落水饺的。有一次疏忽大意,到五一节时竟然还从冰箱翻出一袋落水饺来。
可有一年的冬至,我饱餐了一顿落水包。我初中的班长执着地花了两年时间,除一位同学外,全部找到了其他同学的通讯方式,并在当年国庆节汇聚南宁,团圆了几天,建起了微信群。国庆聚会我因出差没参加,但也入了群,和在南宁的同学有些联系。这年冬至,就有同学在群里不断地说起冬至的落水饺,相约届时回乡痛吃。这当然不可能,但终于是回家吃落水包的有心人组织起来,给在南宁、柳州等回不去的外地同学送温暖,我得到了一袋约四五斤重的落水饺,足足吃了一个多星期,吃时还总想着,要不要流点眼泪。其实毕业后,我与同学们基本上都失去了联系,近三十年后找到一起,也唯有一袋落水饺能把当年那两小无猜的同窗真情串起来。
元宵节吃落水包对我们来说。过去外出谋生,是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才出去。此时吃一顿落水包,既有总结美美吃了一个年节,收一下节奏的意思,也有为远行的亲人道个别的意思,须知此一别往往又是一年。冬至稍前、元宵稍后,较高的气温也是不宜做这种美食的,这是一道冬令食品。到此时,年货也已吃得差不多了,再弄一顿落水饺,全家人好好吃一顿,让旅人们安心成行,期待着下一次团聚。如今的人们,行履匆匆,大多未及等到十五过完元宵,便起程远赴他乡。我也这样,十多岁离家求学、工作,二十多年来的冬至、元宵,人都远在异乡,再也无缘在家吃上一顿老娘包的落水饺。
此道冬至美食,历代县志均少记载,但世居博白的历史民系粤语系、客家语系和闽语系的人群中,都不约而同地流行着这一美食,我印象中也从记事开始记得,每逢冬至、元宵,必吃“落水狗”无疑。虽说客家人思乡、认祖的情结重,但落水包能在不分谱系的人群中流传,那也只能笼统地称之为怀乡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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