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吴江县同里镇,历史上是一个地主和退休官僚,也就是这些绅士居住的好地方。著名的退思园就是清代光绪年间,安徽凤颍六泗兵备道任兰生被解职后在这里建的住所。到我这一辈人,同里还有“杨柳松柏”四大户的说法。杨指的是我的外祖父杨敦颐(杨粹卿);柳是柳亚子,著名诗人;松是金松岑,金松岑就是名噪一时的小说《孽海花》前六回的作者;柏是张伯儒(“伯”、“柏”同音),曾经当过孙中山先生的秘书。这些大户人家在乡里地位很高,也有一定影响。
“大户人家”也有称作“世家”的,在我们家乡还有“墙门人家”的叫法。我觉得这是很形象的称呼,它表明这种人家住的房子,有高高的围墙,有气派的大门,几重院落,几道院门。墙门人家的子弟被称作世家子弟、书香子弟、读书人家等等,名堂很多。这些人的出路就是念书考科举,考上了可以做官,一人当官,亲亲戚戚都沾光。小的时候邻居就叫我“阿官”。当然,在中国的各个历史时期,这一层人中间也有不少人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事实上,士绅阶层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占了很重要的地位,离开了士绅阶层就不容易理解中国的社会。我从小有机会接触这个阶层的人,所以对他们比较熟悉,并且在我的一生经历中看到了这个旧中国士绅阶层最后走过的路程。
早年生活
我是1910年出生的。我们家里最长的一辈是祖母和她的妹妹(孩子们叫她三好婆),我从小是三好婆带大的,所以同她的感情很深,家里的不少事情,是从她跟我絮絮叨叨的讲话中了解到的。祖母家姓周,她在我十几岁时去世了。我对祖母家的事情知道的很少,只能从三好婆讲的故事里知道个大概。三好婆给我讲过不少关于太平天国“长毛造反”的故事,并且知道了由于这次“长毛造反”,周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祖母的父亲在太平军打到苏州一带时被长毛“掳”了去,从此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在我祖母和她的妹妹心里,她们的父亲没有死,只不过是失踪了,因为我见过祖母和她的妹妹在某个日子里,会把一只鞋丢到街上去。在我们家乡这是一种“仪式”,意思是让失踪的亲人能够认得回家的路,赶快回来。不管怎样,可以说祖母家极有可能被太平天国这场风暴冲掉了,一家人四散而失去了联系。所以,在我的记忆里,除了祖母和三好婆之外,周家没有其他的亲戚了。
祖母是个小脚老太太,而且小得站都站不稳,干家务活很困难。而三好婆是个“半大脚”,就是曾经缠过脚,后来又放开了。我不知道她们姐妹之间相差多少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不过我知道,太平军是禁止妇女缠足的,三好婆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得不把缠过的脚又放开了?我小的时候就知道,三好婆因为不愿让人看到她的一双大脚,穿着长裙把脚遮住,没有把脚缠小,一直是她平生引以为憾的一件事。祖母也有不顺心的事,可能也是因为受到太平军的冲击,她很小的时候就到费家做童养媳,因此和祖父成亲的时候没有坐花轿进门,对于这件事祖母始终耿耿于怀,感觉抬不起头,压力很大,一生都摆脱不掉自己是“童养媳”、“小媳妇”的阴影。要知道,“裹小脚”、“坐花轿”都是那个时代表示是“墙门里的人”这种身份的标志,然而,祖母和三好婆却与之擦肩而过,她们懊恼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听祖母说我的祖父很聪明,喜欢研究算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生没有考过科举;膝下四儿一女,老二过继给了别人,我父亲费璞安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四阿哥”。费家除了有田产以外,还在同里开了一家典当铺。我父亲还没有成家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祖父去世后,大伯伯当了家。祖母没有什么文化,管教不了大伯,大伯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当家以后在同里开了一家大烟馆。他为了独霸市场使尽了手段,竟然逼得一个生意上的对手跑到费家的院子里吞鸦片自杀。大伯的恶行激起了人们的愤怒,一群人拥进我家砸烂了不少东西。据说从这次事件以后大伯的生意一落千丈,费家逐步走向败落,在家乡站不住脚,不久全家就搬到了苏州。
我的祖父和杨敦颐是好朋友。杨家在同里是有名的大户人家,拥有不少田地,开有一家米行,在苏州十全街还开了振丰织布厂。在我父亲还小的时候,费杨两家就结下儿女亲家,杨敦颐答应把女儿嫁给我父亲并且要经常关照费家。祖父去世后,杨敦颐依照诺言,把我父亲接到他家,同他的孩子一道上学;嫁女儿的时候,又考虑到费家经济状况不好,所以在女儿的嫁妆里有一份田产,外祖父想用这份田地来保证女儿婚后的生活。
杨敦颐曾经在1904年慈禧太后七十大寿时,特意加试的甲辰恩科上考中了举人,被派到镇江做学台,这个官相当于现在教育厅长的职务。可是没干多久他就辞官不做,应聘到商务印书馆当了一名编辑,参与了《辞海》的编纂工作。外祖父的国学底子很好,尤其在文字学方面很有造诣。记得我小时候听过他给学生讲中国文字起源、文字结构的课,还学会背诵不少口诀。
虽然外祖父的国学基础深厚,却不守旧。从我母亲和几个舅舅受教育的状况可以看出,外祖父是个乐于接受新鲜事物的人。大舅舅杨千里秉承父业,国学基础扎实,在书法、金石、诗词方面都有很深的功底,民国时期靠笔杆子做了官,当过相当于行政院秘书长的官职。另一个舅舅是清华大学毕业生,和胡适是同班同学,并一同被送到美国留学,学机械,回国后在天津办工厂、开洋行,创下“抵羊牌”毛线这个名牌产品。还有一个杨左舅舅也留学美国,后来在好莱坞画动画片,参与有名的动画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创作。六舅舅学西医,是一名医生。最小的杨锡舅舅是建筑设计师,解放前在上海设计过好几处像剧场这样的大型建筑;解放后调到北京,参加了北京“十大建筑”的设计工作。
我的母亲杨纫兰毕业于当时最“新潮”的上海务本女学,可以说是中国第一批接受西方教育的女学生里的一个,后来她一直是站在了当时社会潮流的前边。我手头有一张1911年妈妈抱着我同哥哥、姐姐一起照的照片,有趣的是,照片上两个哥哥身穿幼儿园制服,手里拿着红十字小旗,这在90年前的中国是很少见的。原来是因为当时母亲在家乡开办了吴江县有史以来的第一家蒙养院(幼儿园)。两个哥哥是蒙养院的学生,所以穿着统一的服装(后来我也成了蒙养院的学生)。蒙养院的学生除了学识字,还做游戏、学跳舞、学唱歌,有脚踏风琴伴奏,那时候这些事都是很新鲜的。
母亲对我一生的影响很大。她是个思想开放的人,乐于接受新事物,除了在家乡办新学,她还带头剪短发,讲求男女平等,注重子女教育。
我的童年正处在军阀混战的时期,整个国家动荡不安,老百姓常常因为打仗而四处避难。我家也同样,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母亲就带着我们几个孩子,从县城逃回同里老家。这样的逃难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不是有钱人家,但是靠父亲的工资,每天都能吃饱饭,还可以有肉吃,属于中等家庭吧。有一段时间里,大概是妈妈有意锻炼我,要我负责记家里每天支出的账目,所以至今我还记得,我们家每天可以买七个铜板的肉,花十几文钱买米,一个铜板十文钱,再加上买蔬菜,一天的伙食费大约十多个铜板。记得有一次的假期里,在苏州上学的大哥、姐姐都回来了,妈妈把我们叫到一起,要我把账本拿出来总结一下,把各项支出画在坐标纸上,其中最高最粗的线是教育费用的支出。妈妈说,在花钱的时候,她首先要把我们几个孩子上学所需要的费用留足,然后才考虑别的花销。这件事我一直记着,以致几十年以后,在一次政协会上我用这个例子来说明国家在花钱的时候,也应该先留出一笔经费来保证教育的支出,其他的钱,多就多用点,少就节约点。国家和家庭理财的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在妈妈的安排下,我们这一代五个孩子都受到较好的教育。大哥费振东毕业于上海南洋大学,在学校参加了共产党,是学生会的领导人之一,“五卅”运动时南洋大学学生上街游行,他是领队,走在队伍的第一排;毕业后去了印尼的一家华侨报馆当主笔,教过书;后来与党组织失去联系,脱党了。他在南洋二十多年,积极从事民主运动,和朋友们一道组织了苏岛民主同盟,1949年回国,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姐姐费达生从苏州女子蚕校毕业后到日本留学,学成回国专攻缫丝和蚕丝业技术改革,帮助家乡农民发展养蚕业。姐姐的工作对我后来的学术研究起了很重要的影响。二哥费青在东吴大学学法律,后来考取公费去德国留学。解放前他屡屡在法庭上为共产党员和进步学生辩护;解放后在中国政法大学当副教务长,是中国法律界的元老。三哥费霍受舅舅的影响,进苏州工业专科学校学土木建筑专业。哥哥姐姐们做人做事的榜样,对我起了很好的影响。我自己则是受到了从幼稚园到大学一套比较完整的教育,后来又到英国留学。留学是用清政府庚子赔款的钱,其实这是美国人用中国人的钱来资助中国的年轻人出国学习,有很强的政治性,目的是要培养出受西方思想影响的一代人,加深西方文化对中国的影响。他们这样做的结果,确实在中国造就了一批接受西方文化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批人发起了“五四”运动,从西方引进了“科学”与“民主”的思想。
我父亲曾经考中清王朝最后一届秀才,科举制废止后,吴江县把他们一批人送到日本留学,学的是教育学。我听父亲说,他们这些留学生并不懂日文,日本学校请懂得中文的老师给他们上课,又由于日文在文字上同中文有部分相通,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和日本人可以下围棋,可以进行笔谈。父亲回国以后在家乡创办了吴江中学,还应张的邀请到南通当过教员。他在南通教书的这一年我出生了,为作纪念,父亲在我的名字里用了一个“通”字。父亲一生没离开过教育工作,在当江苏省视学的时候,经常到全省各地的学校巡视,做调查。有时候他会带回一些地方志,这些书常常引起我的兴趣。
我小的时候念过一点古文,曾经用古文体写过几篇文章,自以为古文基础还好,其实只能说是中文底子还说得过去而已。要是说“国学”,那么我的基础就差得多了。我认为所谓国学,不仅仅是懂得古文,还要对中国的哲学思想、人文思想有深刻的理解才行。我在这方面没有下过功夫,基础不够扎实,研究得也不够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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