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經濟學家張維迎:發小玉平

著名經濟學家張維迎:發小玉平

1997 年夏天張維迎回村時與玉平合影

文|張維迎

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玉平姓霍,與我同村異姓。他生於 1955 年,長我四歲,比我早一年上學,但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母親曾說,我倆比親兄弟還親。

玉平家住霍家崖,我家住張家灣,中間隔著一道二三百米深的亂石溝。

雖然隔著一道溝,兩家的窯洞在同一水平面,直線距離也就兩百來米,聽得見聲音瞭得見人。我站在自家的礆畔上喊幾聲「玉平」,他一定從他家的窯洞裡跑出來。我們隔空拉話,只是發聲要比面對面時高一些,晚上能聽到回聲。

著名經濟學家張維迎:發小玉平

左邊是霍家崖,右邊是張家灣

村裡的小學在張家灣,離我家窯洞腦畔只有三四十米。我家有兩孔窯,一正一側。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早晨,玉平總是先到我家側窯的腦畔上叫上我,然後一起去學校。課間休息時,我們在一起形影不離,連上廁所也不例外,同學們嬉笑我們倆「好得像穿著一條褲子」。

上初中是在離村五華里遠的棗林峁中學,要爬過一坐山,玉平家的窯洞就坐落在半山腰。冬天去學校上學,我得頂著滿天星星出門,在我走過那低一腳高一腳的亂石溝的時候,玉平總是站在他家的礆畔上等著我,向我喊話,讓我免除了黑暗和寂靜帶來的恐懼。有時候,我會頭天晚上到他家吃晚飯,和他在一個被窩裡睡覺,第二天早晨再一起去學校。他父母待我非常好。

在我上初一那年的暑假,我們倆和同村的幾個小夥伴一起去了 60 華里外的辛家溝水利工程打工。當時我 13 歲,玉平 17 歲。工程是同村一個工頭承包的,任務是炸石砌渠,非常危險,常有工傷事故發生。但有玉平和我在一起,照顧我,父母也就少了一些擔憂,我也沒有感到害怕。工地上,他掄錘打炮眼,是重體力活,我負責打掃炮眼、裝炸藥、送飯,是輕活,但他總是抽時間幫助我幹活,讓我免受了工頭的批評。

我們住在離工地有兩三華里的景家溝村一村民的窯洞裡。我離家時,母親給我了一元錢,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壓在鋪蓋下的一元錢不見了,懷疑是住在一起的一個夥伴偷走了,玉平就直接找這個人問,對方覺得冤枉,就吵了起來。事情鬧到工頭那裡,工頭很惱火,決定把我們幾個小夥伴都打發回家,我們只能灰溜溜地捲鋪蓋走人。

但回家的路走了不到五華里,玉平叫我休息一會,等其他人走遠了,他說「跟我回工地吧!」原來,工頭事前悄悄告訴他,等他姓人離開後,霍姓人可以偷偷返回,並要他把我也帶回來。工頭姓霍,所有姓霍的都是自家人,他得罪不起。我雖姓張,但工頭說我父親對他有恩,他不能忘恩負義。這樣,玉平就帶我回到工地。打工一月,我賺了 52 元,玉平賺了 78 元,在當時是很大的一筆收入。

我上初二的時候,玉平以優異成績考上高中,去任家溝中學讀書了。他那一屆,是那「史無前例的十年」裡,唯一通過考試從初中升高中的一屆。任家溝中學是全縣三所完全中學中最好的,離我們村有 80 華里。從此,學期期間我和玉平只能書信往來。他是第一個給我寫信的人,也是第一個我寫給信的人。

他來信中總會講一些高中生活的新鮮事,讓我對高中生活充滿了憧憬。

1974 年春,我被分配到縣城宋家川中學(現吳堡中學)讀高中。第一次遠離父母,剛開始非常孤獨寂寞,我就向玉平寫信敘述我的鄉愁。當時為了照顧住校的同學回家過週末,吳堡的三所中學都實行「大週末」,即連續上 12 天課,把兩個週日調在一起。但由於沒有公共交通,像我們這樣離家太遠的同學,即便「大週末」也不容易回家。第一個「大週末」,我就步行 20 多華里到任家溝中學見玉平,白天陪他出板報,晚上鑽在一個被窩裡,聊到天明才入睡。我倆商量出一個辦法,就是我轉學到任家溝中學讀書,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但轉學的事被在縣城工作的馮德斌老師勸阻了,馮老師曾經在小學教過我們。事後想來,我當時也太幼稚了。即使轉學到任家溝中學,我能和玉平一起上學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一年。

1974 年年底,部隊從高中畢業生中招新兵。玉平人機靈,說話幽默,接兵的排長一見就看上了。加之他學習成績優異,家庭出身好(貧農),又是年級裡唯一的學生黨員,毫無懸念地成為任家溝中學的五名幸運兒之一。

對當時的農村青年來說,當兵是走出「農門」的惟一途徑,我為他高興,雖然從此之後我們離的更遠了。

1978 年春我進入西北大學讀書,玉平所在的部隊本來在西安,但在我入學前不久他被轉入駐紮在耀縣的 47 軍野戰軍 140 師。他曾利用週日請假來西安看我,但第一次,走錯了校門,我在西門等他,他在北門等我,因為他必須按時返回部隊,我們就沒有見上。第二次,我們終於在約定的鐘樓見面了,我們又一起去了大雁塔。那是我上大學後最開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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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 年 5 月我與玉平在西安大雁塔合影留念

從「畫家」到「油漆匠」

玉平很有藝術天賦,十三四歲的時候,他就成了村裡文藝宣傳隊的主力,扮演的「老漢」惟妙惟肖,令人稱絕。這應該是遺傳,他父親是遠近有名的秧歌隊傘頭,鑼鼓一響,出口成章。兄弟姐妹六人,個個都是鬧秧歌的高手。

但玉平最擅長的是繪畫。他繪畫是無師自通。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一次課間休息,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隻鳥,栩栩如生,讓走進教室準備上課的馮德斌老師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忍心擦掉。從此他就成了同學中人人皆知的「小畫家」。他見啥畫啥,畫啥像啥,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寥寥幾筆,活靈活現。他還給同學們畫人物素描,讓「模特們」受寵若驚。從小學到高中,學校的宣傳板報欄上都有他的傑作。

在玉平當兵的年代,部隊裡像他這樣硬牌的高中畢業生還鳳毛麟角。入伍第一年,他就被抽調到團部的「馬列主義學習小組」當輔導員,給戰士們授課,兼寫新聞報道稿。有一天中午午休時,他拿起一份《人民日報》閱讀,看到上面有一張喀麥隆總統哈吉·阿赫馬杜·阿希喬的小頭像,就隨手臨摹了一張 16 開紙大的。

他的繪畫才能被團宣傳科幹事發現了,團部專門成立了「美術創作組」,讓他在全團的「批林批孔」運動中出盡風頭。他曾被派去戶縣與著名農民畫家李鳳蘭交流畫技,還參觀了上海畫家在西安舉辦的畫展。他雖然只是個普通戰士,但享受著幹部灶上吃飯的待遇,足見他當時是多麼走紅。

不幸的是,不久,提攜他的宣傳幹事出事了。這位宣傳幹事談戀愛不成,就拿著手槍逼女方就範,結果被部隊開除。宣傳幹事走了,美術創作組也就解散了,玉平只能返回自己的連隊。但此時他的軍事技術都忘了,不得不重新開始接受像新兵一樣的訓練,最後只熬到副班長的位置。

他沒有能在部隊提幹,也與他實話實說的性格有關。有一次部隊吃憶苦思甜飯,他說好吃,比自己家裡的飯香,結果被人舉報說他思想有問題,受到批評。好在連指導員是綏德人,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這件事也就沒有繼續深究。

提幹沒有希望,玉平開始尋思自己的出路。1978 年春,部隊開始準備抗越自衛反擊戰,他是連裡第一個寫請戰書的戰士,他想立功或犧牲。

連隊批准了他的請求,這樣他就被調到第 47 野戰軍。但令他遺憾的是,他所在的 140 師遲遲沒有被派往前線。他心灰意冷。老家的父母也催著他回家結婚,因為按照當時農村的習俗,他已經老大不小了,再不成家就可能打一輩子光棍。為了早日復員回家,他故意不出操,和領導頂牛。他終於如願以償,於 1979 年底復員回到家鄉。

復員回村後不久,玉平就結婚成家,對象是媒人介紹的,他說能過日子就行。他的文化程度高,又能寫會畫,很快被棗林峁中學聘請為民請教師,兩年後又轉到樊家畔學校任教。當民請教師工資每月 30 元,但得按照每天 1 元的「派遣費」交給生產隊,換成每月 260 工分。但苦輕,也體面,他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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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 年正月,我和復員不久的玉平在我家窯洞前的合影

在樊家畔教書時,一個偶然的機會,一位村民得知他會繪畫,就請他畫炕圍子。窯洞裡的炕圍子就像樓房間的壁紙,既防牆土剝落,也是一種裝飾。幹了一天,主人很滿意,送了他兩把掛麵和一瓶一元五角的「即墨酒」,他覺得太值了。

他繪畫的名聲傳開了,請他畫炕圍子和油漆木箱子的人越來越多,他開始收錢。兩個月賺了 3000 多元后,他決定辭去教職,專門幹油漆工這個行當。

開始幾年,他在周圍幾十裡範圍的村子裡畫。我家新窯的炕圍子就是他畫的,但他堅決不收錢,說憑我和他的交情,收錢不合情理。後來他轉到榆林城裡,業務也擴大到房屋裝修。他還被請到銅川市給一座新建的「孟姜女廟」繪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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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 年,玉平在銅川為「孟姜女廟」繪壁畫

他拼命幹活,賺了些錢,但也傷了自己的身體。當時的油漆和畫料含有過多的有害物質,讓他染上了氣短的毛病。有一次幹活時,他暈倒在衛生間,幸虧他弟弟有車,及時送他去醫院輸了氧,他才活過來。從此之後,他不得不放慢工作節奏,直到幾年前開始,不再攬活。

最近幾次我回榆林見到他,談話間他總是不時咳嗽。這毛病不好治,他說習慣了。

孩子生多了,門窗沒有了

1983 年,玉平的第一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之後,又有兩個女兒相繼出生,他成為三個孩子的父親。老婆身體不好,看病要花錢,養活三個孩子並供他們上學也要花錢,他不拼命幹活怎麼行?

自包產到戶後,政府的「一胎化」生育政策在農村不容易落實,因為口糧不再是問題。在我們老家,即便在縣城工作的機關幹部,超生也是普遍現象。1990 年上面曾下令處理超生的幹部,地委書記一算,如果嚴格執行上面的政策,全地區政府機關就得癱瘓。務實的地區行署領導班子做出一個決定:只要做了絕育手術,超生的幹部就既往不咎,超生的孩子也可以上戶口。這就解救了一批幹部。

從 1991 年開始,農村的計劃生育政策也嚴格起來,鄉上成立了專門的計劃生育執法隊伍,超生的男人一律做絕育手術,超生懷孕的女人一律強制人工引產。有些農民不聽話,執法人員就闖入他們家中,將黃豆、穀子、玉米、麵粉等不同的糧食攪拌在一起糟蹋一頓,弄得當事人叫苦不迭。

按照政策,玉平必須做絕育手術。鄉黨委副書記領著執法隊伍來到他家時,玉平在綏德干活,只有老婆和三個孩子在家,其中最大的兒子剛 8 歲,最小的女兒不到 2 歲。黨委副書記說,如果不能把男人找回來,就撬他們的門窗,但玉平的老婆說,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哪裡。於是,在鄉黨委副書記的指揮下,執法人員將一條粗繩拴在門窗的主樑上,「一、二、三」,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一齊用力,整架門窗轟隆倒下,女人和孩子們嚇得哭成一團。

沒有了門窗,就不能遮風擋雨,就等於沒有了臉面,也沒有了隱私,家就不像個家!

初春的陝北,天氣依然很冷,許多人還沒有脫掉棉襖,老婆孩子只能暫借玉平哥哥家的窯洞棲身。

幾天後,玉平回到村裡。看到敞口的窯洞,他沒有悲傷,只有憤怒。但他沒有去鬧事,也不敢去鬧事,而是默默地鋸了幾棵棗樹搭成門窗架,又用向日葵杆紮成窗戶格,再找些舊報紙糊上。這樣,他家的窯洞又可以遮風擋雨了。

玉平繼續出外攬活,老婆和孩子們在這個窯洞裡將就地生活。兒子上中學的時候,他們在綏德縣城租了一間民房安頓下來。兒子轉到綏德二中上學,老婆照顧孩子們,玉平轉到榆林城裡繼續當油漆工。

假如……

玉平今年 64 歲。作為曾經當過五年兵的退伍軍人,他現在享受民政局發放的「60 後老兵優撫補貼」,每月 300 多元。

1990 年代初落實農村復員軍人政策時,許多和他一樣沒有「參戰」的老兵填了「參戰」,都矇混過關。他太老實,沒有填「參戰」,結果他現在拿的補貼比別人少了一半。他老婆的外甥女婿在市民政局工作,後來有人勸他利用這個關係重新申報「參戰人員」。他去民政局試了,工作人員當場打電話到省民政廳,民政廳官員明確告知,他所在的 140 師 1981 年後才開拔前線參戰,1979 年前復員的不可能是參戰兵。工作人員說,如果他覺得不公平,可以把他知道沒有參戰而享受了參戰待遇的人告知民政局,民政局一定嚴肅處理。

他說,我不能這樣做,只能自認倒黴。

但玉平很自豪自己曾當過兵。他經常與老戰友們聚會,也通過微信群聊天。兒子考大學時他希望能上軍校,但沒有如願,最後上了延安大學,畢業後考上了公務員,先分在府谷縣公安局工作,後來調在榆林市。

玉平的兩個女兒也都上了大學,畢業後找到了還算滿意的工作。

玉平當「油漆匠」賺了點錢,但幾年前煤炭價格高漲時,經不住高利息的誘惑,他把自己的幾十萬元儲蓄借給開煤礦的人,沒料到煤炭價格下跌後投資人破產了,結果血本無歸。

玉平倆口子現在住在榆林市,和兒子一家在一起,幫助照看孫子,房子是租來的。兒子曾買了單位的集資房,但工程爛杆了,一拖好幾年,房子沒拿到手,30 萬集資款也要不回來。

最近,女兒給他買了一套商品房,有望明年入住。

老家的窯洞後來裝上了新門窗,但他們沒有再住過。他現在回村,只是為了給父母燒紙,當天去,當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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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我和玉平在榆林合影

現在每次回榆林見到玉平,我不由得想:假如當年高中畢業時他沒有去當兵,而是回鄉當農民,1977 年恢復高考後,以他的文化水平,很有希望像我一樣考上大學。他們兄弟姐妹六人上學時個個學習成績優異。他姐姐在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學,妹妹和一個弟弟都考上了中專。那時候,考上中專比現在考上大學還難。

如果能考上大學,玉平或許能成為一位有名的畫家,或者成為一名公職人員。

但是,如果那樣,他就只能有一個孩子,儘管他的門窗不會被撬。

孰好孰壞?真不好說。

摘自公號經濟學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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