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哥的離開，好像在說，江湖已遠，不必再見。
賈樟柯用高度紀實性的影像還原了從二十一世紀初至今社會急劇變化下，小人物的命運跌宕和情感起伏，相比於故鄉三部曲《小武》、《站臺》和《任逍遙》，這部《江湖兒女》中少了些對人物長久停滯的鏡頭觀察，多了些情節性和故事感。影片整整跨越17年，7700公里的時間長度與距離去回溯一對男女在時代浪潮中，掙扎於金錢與情感間的無奈與落寞，在人物斌哥和巧巧的故事裡，彷彿瞬間回到了曾經的賈樟柯，一眼望穿了故鄉三部曲、還有《三峽好人》、《天註定》《山河故人》這些美好回憶，讓人莫名生出一絲悵然若失的恍惚感。
影片採用與《山河故人》接近的三段式結構，以巧巧的兩聲槍響和三峽輪渡的眺望作為時間分割點，來講述斌哥和巧巧在時代巨輪的碾壓下，對各自人生求而不得的無奈與悲愴。
第一段：山西大同，斌哥與巧巧的青春歲月
這段山西大同的故事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紀初，在當年大同煤炭經濟秉承著“有水快流，挖出來就賣”的投機思路下，迅速崛起了一批煤礦暴發戶，而與此同時，無節制資源挖掘的不可持續發展方式，使得大同這座城市所承擔的環境汙染負荷極具增加，“汙水基本靠蒸發，垃圾基本靠風颳，遊商基本沒人抓，市容基本無人誇。”成為了當時大同的城市標籤，此時的大同面臨著彌補城建欠賬和城市轉型的雙重局面。在《任逍遙》中，同名人物斌斌身上這種對於迷茫與流離的情緒表現得更加具體和沉重。
而也正是在這段時期，社會經濟動盪，失業人口增多的情況下，大同資源枯竭即將向新疆搬遷的傳言紛飛四起，飄零的人群很容易形成抱團取暖的非正式組織，尋找出路，謀求共識。在這樣的條件下，斌哥的江湖幫派逐漸形成。這段時期可以算是斌哥和巧巧最為春風得意的一段時期，斌哥由於出眾的交際能力和領導力，能夠恰到好處的調解各人間的矛盾與衝突，因此，大家都尊斌哥為老大。但其實，斌哥口中所謂的江湖和老大，不過是末世情緒下群體意識提升所帶來的一種假象。此江湖非彼江湖，我們看到的不是港式江湖中游離於現實之外的鐵血江湖情義，而是紮根本於本土生活情境下一個非常小的、脆弱的江湖組織，這是一個隨著政策變革隨時面臨土崩瓦解的江湖，這是斌哥口中、心中始終執著，無法放下的江湖。
賈樟柯在這段山西大同的故事中，依然盡情肆意地展現著他電影中的土嗨元素，迪廳、流行歌、錄像廳和曾經舊作品中見到過的符號和形象，恍惚間似乎在圍觀舞蹈的人群中依然能夠看到當年《任逍遙》中那個身著白衣的，叫做斌哥的男子。但在激情之外，賈樟柯的鏡頭依然細緻入微地刻畫著這對男女內心的焦慮與迷茫。斌哥跳舞中無意掉落的手槍讓兩人神情緊張，小心翼翼地張望後迅速撿起手槍插入腰間，迴歸到狂歡的人群之中。斌哥口中所說的江湖，是一個隨身可能喪命的江湖，他雖是江湖老大，卻常需帶槍壯膽，他以槍帶巧巧進入江湖，卻最終不敢輕易以槍示人。而斌哥表面風光的幫派，也最終在巧巧的兩聲槍響後，被浪潮淹沒，成為過去。
第二段：奉節-新疆，斌哥和巧巧的分道揚鑣
故事開始於2006年，巧巧五年牢獄過後，經過三峽，來到奉節，尋找過去的愛人，熟悉的裝束也由此串聯起了《三峽好人》的舊影。而此年，也恰是國家全面實施“十一五”規劃的開局之年，社會經濟繼續平穩地快速增長，長江水位將逐步提高至156米，三峽大壩工程全長2308米即將全線建成。國務院常務會議審議並原則通過《西部大開發“十一五”規劃》，西部大開發戰略即將進入新階段，也是這幾年，斌哥投奔昔日小弟，加入到了經濟發展的大浪潮中，渴望施展抱負，一洗前恥。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斌哥對巧巧的情感很快地在經濟與利益驅動中被裹挾、推翻然後掩埋。而出獄後的巧巧則憑藉著在獄中「進修」而來的一身技能，獨闖江湖，從大同來到奉節尋找前男友。賈樟柯在這段故事中用了許多標籤性的事物來展現時代的風貌，在張譯出現時，我們也可以重新回想起《山河故人》裡的張晉生和濤兒，一切都是那麼地恰逢其時。對於此時的斌哥來說，臉面的重拾和衣錦還鄉的執念，成為了逐漸扭曲他內心的精神桎梏，曾經的江湖老大也漸漸成了斌哥口中的「我已不在江湖」，因此，過往的情義在功成名就的慾望面前，也逐漸變成了無情無義。斌哥不是一個壞人，但他是無數在社會發展中迷失自我的一個縮影。
久別重逢是一種頗為難拍攝的場景，面對一個封閉的空間，時隔五年的男女，過於密集的臺詞容易顯得煽情而又做作，因此，十分考驗演員的功力。賈樟柯導演將整個場面拍攝的無比剋制和壓抑，長久的沉默勝過千言萬語的互訴衷腸。當巧巧說出「我可是為你做了五年牢」的一刻，她內心長久積壓的委屈隔著屏幕刺痛人心，雖然巧巧就在面前，但曾經的斌哥也只能說出一句「你出來的時候，我是該去接你。」在翻湧的時代慾望之下，有多少金錢在驅動，就有多少的感情被辜負，巧巧的長情也只是時代大背景下的一抹剪影。因此，她跟人去新疆，她渴望重新開始，但當她說出自己曾經坐牢的經歷後，也就意味著這段旅程的終結。巧巧因過往的經歷，被永遠滯留在了昨天，對於漂泊的人來說，哪裡都是江湖。影片用超現實的手法，讓巧巧再次見到了UFO。其實UFO真實存在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內心依舊篤定的相信，相信情與義，相信自己。她就像那些被高溫燃燒過的火山灰，純粹而又幹淨。
第三段：大同，斌哥與巧巧的重逢
時間來到2018年，廣播裡響起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國之聲的央廣新聞播報，瞬間將觀眾與角色共同拉回到當下。此時的大同早已不是昔日的大同，從2008年起，山西大同的城市建設資金投入急劇增長，截至2012年，短短五年，大同城建資金總投入達到1000億元，城市發風貌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和改善。此後，“一軸雙城”的城市規劃新格局也在新舊交替間，逐步完善和緩步前行。此時在火車站門口，坐著輪椅的斌哥，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滿腔熱血的斌哥，看著街道兩旁陌生的建築，巧巧將手機導航塞到了斌哥手裡，斌哥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街道，茫然的眼神讓人心酸。
時代在變，城市在變，但巧巧沒變，她依然守著那個舊麻將館，彷彿外面的世界早已與她無關，又或是她已無法與外面的世界產生關聯。斌哥問巧巧「你恨我嗎」，答：「沒有感情，也就沒有恨了。」「那你為什麼收留我？」答：「江湖講究個義字，你已不在江湖了，你不懂。」其實斌哥心裡清楚，兩人的情義糾纏，又豈是一句恨，一個義能夠說得清楚的。斌哥最終沒有實現他的理想，可以榮歸故里；巧巧也沒有等來她的愛情，足以相守一生。斌哥和巧巧都是被時代拋棄的可憐人，耗盡了十八年的青春年華，卻最終無奈地回到了原點，縱使重新相逢，這兩個滿目瘡痍的靈魂，已無法學會重新開始。
斌哥心中的江湖早已遠去，但江湖的故事卻從未停息，那些漂泊著的，孤獨著的，行走在社會邊緣世界的人與事，依舊在訴說著江湖的兒女情長。看著斌哥獨自離開後，監控中巧巧漸漸模糊的身影，我恍惚想起了當年陽光下走街串巷的小武，小季、斌斌和崔明亮、他們在急速駛向遠方的站臺上成為了永恆的看客，被遺棄，被落下，孤獨、迷茫但卻倔強，堅強。
作者簡介：蘇楊，影評人，專欄作家，特約撰稿人，知乎電影領域優秀回答者。長期從事媒體寫作和戲劇影視研究工作。一個有態度、有溫度的觀影人。
閱讀更多 蘇楊Moviee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