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賈樟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和作家餘華、賈平凹、梁鴻聊家鄉


賈樟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和作家餘華、賈平凹、梁鴻聊家鄉

沒有中文版,手動加一個


我想「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註明:本文稍有劇透,介意者慎讀


看完電影回到家,已經是柏林時間晚上七點。打開手機微信,發現自己漏掉一條上午的重要信息,在鄉下外婆家的舅舅發來信息說:“現在可以打過來(微信電話),外公在門口等你。”


外公和外婆住在湖北鄉下,距離武漢只有大約兩小時自駕車程的距離,今早,作為鄉村醫生的外公接診了外來人員,舅舅說外公在家自行隔離。我們的視頻計劃必須推遲。誰知,住在湖北鄉下的外公外婆為了看到我一眼,特地跑到了隔壁舅舅的屋子門口,等著和很久沒見的外孫女說說話。


就像賈樟柯在電影開始前說的最後一段話:“大家都知道,現在是中國人最困難的時候,在出發之前,我們都不知道能不能按時抵達柏林。最後,我們還是來了。我想,這個時候,電影應該存在。


對於當下身在國內的人來說,看電影、逛街、聚會之類的活動都是加速病毒傳播的危險行為。人們只能在家裡等待,等待“禁足令”的解除。我不敢寫太多“春暖花開”的希望風格的句子,這場持久的抗疫戰中,我並沒有做什麼。


賈樟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和作家餘華、賈平凹、梁鴻聊家鄉

這部電影以前的名字《一個村莊的文學》,不知道是不是“改編”劉亮程散文集的名字《一個人的村莊》


60後作家“代表”餘華從小生活在浙江海鹽,一個靠海的小城,小時候,他和小夥伴們經常去海里游泳。那時候,海鹽的海水是黃色的。在學校上課時,課本里說海水是藍色的,他經常想:為什麼我都看不到藍色呢?


有一天,他遊了很長一段距離,一邊遊一邊想著:我要一直遊,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賈樟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和作家餘華、賈平凹、梁鴻聊家鄉

酷酷的60後餘華


夜晚的海鹽,他走在海邊,說著自己兒時的心願。影片在這裡畫上句點。這時,我旁邊的一位德國奶奶說了句:“Toll!”(太棒了!)而我想到自己小時候讀完課文後冒出的疑問和與餘華相似的渴盼——山的那邊是海嗎?在被小山丘環繞的我家鄉的小鎮之外,可以看到大海嗎?


作為一部以作家為主要受訪者的紀錄片,這是一個很好的開放式結尾,有充分留白,也讓人感受到這些作家各自探索自身出路時的誠摯和堅韌。


最後一個提問的年輕人直接引用影片的片段,並拋出一個“導演可能覺得有點難回答”的問題:


影片裡有個片段,餘華的短篇小說被《北京文學》選中後,編輯叫他去北京改稿,原因是“這篇稿子的結尾太灰暗了,在新中國絕對沒有這麼灰暗的事情,得改一個光明的結尾,稿子才能發表。”


站在今天的角度來看,這個場景可能有點諷刺。不過,在影片結尾的合作方和感謝名單裡,我發現很多政府機構的名單。而結尾的“游到海水變藍”也有種光明的結尾的感覺。我想問,賈導有沒有收到編輯的要求,所以特地給片子設計了一個比較光明的結尾呢?


賈導對這一“困難”問題的回答很有力,他一步步拆開來回應。他說,在中國,要拍任何地方,無論一個鎮、一條街還是一個社區,你都得先申請拍攝許可,獲得管理這一區域相關部門的批准後才能開機。我想,這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是一樣的。


另外,“我沒有一個像餘華當時那樣的編輯,這部片子的主要投資人是我自己,我沒有提出這樣要求的’編輯’,沒有特地做一個“光明的結尾”。”


最後,作為某種對提問和對電影開場時候那段話的“呼應”,賈導也引用了餘華作為他這部電影全球首映的結尾。


“我想,無論是電影工作者,還是別的領域的人,都會有一定的希望社會變好的理想。我拍電影22年了,拍到現在,我發現,期待的改變其實很緩慢,當然有某種疲憊,某種失望。


但是,在拍攝這部記錄片的過程中,聽賈平凹講他的經歷(文革時,作為鎮上教師父親被批為國民黨特務分子,撤銷公職,被押送回鄉下老家,父子倆見面時,賈平凹第一次見到了父親哭泣......),到餘華的經歷(全場觀眾幾次的笑聲都被餘華這部分包了),再到梁鴻用她的文字,講述她自身以及這個時代的底層人物的故事......


通過這三位作家的講述,我發現,變化雖然很緩慢,但它是會發生的。就像餘華引用《國際歌》的那句“沒有什麼神仙皇帝,我們要自己救自己。”


游到海水變藍,從某種意義上,和《國際歌》有些相似的含義。


賈樟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和作家餘華、賈平凹、梁鴻聊家鄉

賈平凹


大概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在家裡的書房發現一本《賈平凹散文集》,按照我一貫的“選書”習慣,翻開正文部分第一頁,看看這個作者的難度幾何。讀著,發現文字挺樸實,講的也是生活日常,我便半懂不懂地啃下來了。


現在,我腦子裡已經沒有關於那本翻得挺破舊的書的殘留記憶了,只記得中專中文系畢業的媽媽看我又“看上”她藏書裡的一本書,給我簡單科普了一下——這是一個西安的作家,他的名字不讀“ao”,要讀“wa”(我當時腦子裡出現一池塘的青蛙),是陝西方言的發音;我們讀書的時候(90年代初),他特別火,大家都喜歡讀。


今天看賈導的片子,才對這位生於五十年代、寫作過程經常用到陝西方言的作家有了更多瞭解。賈平凹二十出頭的時候,也經歷了一段迷茫期,他說“那時年輕,什麼都想寫,畢業後也是什麼都寫一點

,到1982,83年的時候,感覺這樣不行,得找個方向。”


那段時間,他決定回老家商洛待一陣。回去後,他和兩個朋友一起,每天騎著單車,在村裡到處逛,感覺很痛快、自由。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在小村小診所感冒打針,因為注射用品不乾淨,感染了乙肝,用了15年才治好)和最大的快樂都在這個時候。”回憶自己和故鄉重新產生聯繫的那段時間,賈平凹說。


那時,他開始找到自己座標系的原點和方向,以賈家莊的人為原型,創作新的小說,從短篇到長篇。到八十年代中期85、86年的時候,他的座標系慢慢成型了——“站在家鄉,看中國,看世界。”


賈導說,現在,他有一半的時間生活在老家汾陽(沒事的時候就住這兒,有事的時候離開。他在《十三邀》裡如是回答許知遠)。他有很多電影取景在老家,現在,很多時候也去各地取景拍片(譬如這部,去了三位作家的家鄉)。


無論在哪裡拍攝,“汾陽是我的起點,一直給我靈感。它是故鄉,也是中國。”汾陽就是中國,因為汾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縣城,而中國正是由無數這樣的小縣城組成,而不僅是那幾座大城市。


賈樟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和作家餘華、賈平凹、梁鴻聊家鄉

梁鴻


2007年,梁鴻在北京生活第七年,讀完博士,結婚生子,兒子兩歲了,生活裡的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她好像即將開啟生命的新階段。她卻感覺這樣的狀態不對勁。內心有個隱約的聲音,叫她回家看看。當然,不僅僅是“看看”,她決定回老家住一段時間,寫東西。


這次回去,她慢慢生出新的觀察角度,重新去看待家鄉的老人,家鄉的河流。她去拜訪村裡的老人們,發現他們經常接到在外打工者的電話,有時收到在外打工的子女寄來的匯款單,他們開心得好像過節一樣。梁鴻意識到,梁莊有很多人在外打工,雖然他們人在外地,但一直心繫梁莊。而她自己,也是這些在外工作的梁莊人的一員。


“梁莊三部曲”就此拉開帷幕。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懷疑,我懷疑這種虛構的生活,與現實、與大地、與心靈沒有任何關係。我甚至充滿了羞恥之心,每天在講臺上高談闊論,夜以繼日地寫著言不及義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


在思維的最深處,總有個聲音在不斷地提醒我自己: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種能夠體現人的本質意義的生活,這一生活與我的心靈、與我深愛的故鄉、與最廣闊的現實越來越遠。


我的故鄉是穰縣梁莊,我在那裡生活了二十年。即使在我離開故鄉的這十幾年中,我也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它。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我無法不注視它,無法不關心它,尤其是,當它,及千千萬萬個它,越來越被看成是中國的病灶,越來越成為中國的悲傷時。


從什麼時候起,鄉村成了民族的累贅,成了改革、發展與現代化追求的負擔?從什麼時候起,鄉村成為底層、邊緣、病症的代名詞?又是從什麼時候起,一想起那日漸荒涼、寂寞的鄉村,想起那在城市黑暗邊緣忙碌、在火車站奮力擠拼的無數的農民工,就有悲愴欲哭的感覺?


這一切,都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又是如何發生的?它包皮含著多少歷史的矛盾與錯誤?包皮含著多少生命的痛苦與呼喊?或許,這是每一個關心中國鄉村的知識分子都必須面對的問題。


2008年和2009年的寒暑假,我回到了偏遠、貧窮的梁莊,踏踏實實地住了將近五個月。每天,我和村莊裡的人一起吃飯聊天,對村裡的姓氏、宗族關係、家族成員、房屋狀態、個人去向、婚姻生育作類似於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調查,我用腳步和目光丈量村莊的土地、樹木、水塘與河流,尋找往日的夥伴、長輩,以及那些已經逝去的親人。


當真正走進鄉村,尤其是當以一個親人的情感進入村莊時,你會發現,作為一個長期離開了鄉村的人,你並不瞭解它。它存在的複雜性,它所面臨的問題,它在情感上所遭遇的打擊,所蘊含的新的希望,你很難釐清,也很難理解。你必須用心傾聽,把他們作為一個個體,而不是籠統的群體,你才能夠體會到他們的痛苦與幸福。


他們的情感、語言、智慧是如此豐富,如此深刻,即使像我這樣一個以文字、思想為生的人也會對此感到震驚不已,因為這些情感、語言、智慧來自於大地及大地的生活。


看完梁鴻的講述,忽然想起我從2013年上大學以來在家住得最長的一段時間,每天去長江邊跑步,翻翻過去的日記和同學錄,讀那些買了很久都沒機會翻開的書,寫長長的回家日記。


那時,我意識到,雖然我那旺盛的“懷遠病”(Fernweh)總催我離開,但我的身體的確是最習慣這個湖南北部小鎮的,這兒溼潤但不帶鹹味的空氣,長江大堤上從水面吹來的暖風,自家小菜園裡爺爺種的很辣的辣椒......


影片最後一名受訪者是一名00後,梁鴻14歲的兒子,導演請他自我介紹。他用標準的普通話介紹了一遍自己。“我在河南出生,在北京長大;在人大附中唸書,我的愛好是物理...”介紹完,導演拋來新的問題:“用河南話把你剛才的自我介紹再說一遍吧!”


在北京長大的大男孩聽了,連連搖頭:“河南話我都忘了。”導演說,沒事,試一下。


他開始小聲練習,把剛才的話“翻譯”成河南話版本的。梁鴻走過來,靠著兒子坐著,說,沒關係,媽媽來教你。跟著媽媽標準的河南話,大男孩一句一句地重複了一遍。


教完後,梁鴻說:“你再來說一遍吧。”大男孩不再拒絕,用河南話做了個完整的自我介紹,能感覺到他部分字音有些拿不準。但是對於他來說,是否標準不重要,說河南話的過程,也是他在和自己家鄉建立聯結的過程。


等他長得更大一些,會更理解媽媽書裡寫到的那條改道的河,和村裡人形容這條河的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賈樟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和作家餘華、賈平凹、梁鴻聊家鄉

梁鴻說,很早就生病臥床的母親幾乎不說話,在她心裡,母親就像一道沉默的陰影,直到現在,她都無法和人談論母親


確定了自己的座標原點後,無論看什麼,好像都在“佐證”自己內在的聲音。《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也恰好呼應了我當下的狀態。前幾天和高中閨蜜聊天,她正準備出國的GRE考試,她說,她對當下國內的現狀很失望。


我說,我畢業後準備回國,繼續做新聞。她聽了有些驚訝。聊了幾小時,她領會了我的決定,說:“的確,如果你人在國外,心裡還是一直惦記著國內的一切,可能還是回來更好吧。”


賈平凹在《帶燈》這本散文集裡寫過“故鄉”的一種定義:


夜裡,看完了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帶燈也在她的房間裡讀元天亮的書,書上說:

你生那裡其實你的一半就死在那裡,所以故鄉也叫血地。


“故鄉也叫血地”,所以,無論身在哪裡,血液裡仍有故鄉埋下的種子。


而當這種子發芽,當這召喚再次響起的時候,你只能停下遠行的腳步,重新去擁抱你的緣起。


就像我親切的“同鄉”作家沈從文說過的,“我實在是個鄉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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