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 图/陈佩芸
2017年，一本名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小说在台湾出版。
这个关于13岁女孩房思琪被诱奸的故事，轰动了华语文学圈，引发社会一片喧哗。
更让人唏嘘的是，小说出版不久，作者林奕含在家中卧室自缢，结束了年仅26岁的生命，留下了标注着“改编自真人真事”字样的遗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以及一对悲怆发出“女儿曾被性侵”申明的父母。
林奕含
这个长相清丽，并在台南学测中唯一取得满分的女孩的逝去，激发了无数人的同情、惋惜和猜测。
许多人在读完小说后问，“房思琪是不是林奕含？”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重要么？
生前，穿着粉红毛衣的林奕含在新书发表会现场回答说：
“如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它有一点价值的话，我是不是房思琪跟这本书的价值没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没有想要回答这一类的问题。”
当读者唏嘘房思琪的遭遇，怒斥“狼师”无耻卑劣时，她一遍遍地强调“这是一个女孩子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它里面是有一个爱字的。”
当“进步人士”由本书生发出“父权强暴女权”“儿童被性情”等社会议题时，林奕含温柔小心的声音，努力却徒劳地试图吸引读者已经偏向的注意力，她在不同的场合一遍遍地说：
“它不是一本愤怒的书，不是一本控诉的书。写这个东西，我也无法升华，无法净化，无法拯救。无法拯救我认识的任何一个房思琪，甚至无法拯救日日夜夜生活在精神病暴乱中的我自己，写这个东西是很荒芜的。”
她不希望用很“大”的字眼去叙述这个故事，她只希望读者可以回到小说本身，“希望你可以与思琪同情共感，我希望你可以站在她的鞋子里。在读完的时候，不要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如果有机会见面，林奕含与著名学者、作家止庵应该会很投缘。在未曾看到林奕含任何访谈的情况下，止庵读完小说发微博说，“仅仅从社会或道德的角度来看它，来谈它，未免舍本求末。”
那么，“本”是什么？他说，“文学”。
著名学者、作家止庵
“如果她想提供一个纯社会意义上的文本，没必要用文学的形式，写一个诉状就好了。”止庵说。
的确，林奕含没有写“诉状”，而是“用各种很华丽的，也许文字游戏，也许各种奇诡的修辞法，去围攻它，去包围它，去针对它，去把它堆叠、垛葺成一个十万字的小说。”
她说，“诡辩就在这里，我们现在大家都很喜欢说要真相，要事实。可是什么是事实，什么是真相？当我们看报纸的时候，其实每天都可以看到类似事情在发生，那些被马赛克的照片，那些姓名，那些地址，那些心酸的细节，那些都是真的，但是它们可曾在你的心里哪怕留下一点痕迹，然后我想应该是没有。”
林奕含 来源：林奕含的Facebook
当她用如此细致的工笔，去刻画思琪的痛楚时，不是在“做什么很伟大的事情，或者带给大家什么教训”，而是希望“阅读的人能够一步一脚印去感同身受思琪的痛苦。”
止庵读完整本书，一个强烈的“不满”是，为什么要在小说正文前罗列上十多条推荐人的话，为什么要在正文末尾与后记之前，插入两篇书评。这些小说文本之外的“声音”如此嘈杂。
“似乎在引领一种方向，把读者引到某条路上去。可是，读一本书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往一条路上领就将一本小说变成社会性文本，社会性文本没必要读这样的书。”
林奕含 来源：林奕含的Facebook
尽管，人们极难完全将这本“改编自真人真事”的小说与作者林奕含割裂开，但止庵依旧认为，“理想的状态是，应该让这本书纯粹一点，暂且把作者的经历稍稍放在一边，因为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一旦联系上社会问题，就特别容易站在一个是非对错的立场。然而，这种立场遇到房思琪这个人，对和错就难办了。”
主人公房思琪是复杂的，她13岁被补习班老师诱奸，她是痛苦的，又是快乐的，她是仇恨的，又是充满柔情的，她甚至说服自己是“爱老师”的，“她有欲望，有爱，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林奕含说。
“如果带着社会问题的预设来读房思琪，带着受害者应该痛恨诱奸者的立场来读这本小说，带着是非黑白的念头来批判，那么你可能会发现房思琪许多事情都‘错’了，你可能会从同情房思琪转而谴责房思琪，甚至林奕含也在被谴责之列，如果这样去读，对作者是一个新的伤害和不敬。”止庵说。
或许，有人会说，林奕含塑造出一个居然爱上诱奸犯的房思琪，是“当局者迷”的表现，而读者是“旁观者清”，止庵却说，“其实，不是清的比迷的高明多少，而是清的比迷的简单。”
然而，当你抛开“讨论社会问题”的念头，仅仅将它当作一本文学作品时，“你会发现，“主人公房思琪的复杂性，她不是简单一个受害者，她被虐待被摧残。在这个过程中，她除了痛苦之外，还有小小的幸福，甚至可以称之为享受的东西。"
“这一点使得所有社会学批评有点难办，批评者会认为这个人物本来就是受害者，怎么可以享受？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而这恰恰是这部小说塑造得最成功的地方，把人性的复杂性写出来了，房思琪可能有百分之九十在受苦，还有另外百分之十不受苦甚至还有快乐和享受。这正是一本好书的标志，因为凡是让批评者很容易说话，是非对错一目了然的作品，就不会是一本好书，让社会意义上的批评不好下手的才是一本好书。”止庵说。
因此，不要纠结房思琪是不是林奕含，林奕含说，“如果你不知道范仲淹被贬，就看不懂《岳阳楼记》；不知道曹雪芹父亲在哪一年被抄家，就对阅读《红楼梦》有一种失落感，我觉得这种阅读是很不成熟的。”
“暂且忽略作者的人生际遇和最终结局，单单欣赏文本”是止庵的基本立场，或许也是这本书最合适的打开方式。
林奕含 图/陈佩芸
房思琪是复杂的，可是诱奸者李国华的形象似乎略显单薄。
李国华，一个可以整篇背诵《长恨歌》的老师，一个可以说出“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的老师，一个让补习班的学生敬仰的老师。与之相对的是，他又是一个诱奸女学生且无半点愧疚感的老师，是一个“不敢碰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嫌麻烦”的老师，是将补习班的少女视为“永昼的青春”供自己挥霍的老师。
这是一个对比冲突十分强烈的人，最让林奕含困惑的也在此，她曾连续排比着发问，“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他为什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传统？”
“能看出来，作者对李国华有很大的恨。”止庵说。“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恨，李国华的形象比较浅，比较单一，是一个粗暴和直接的人。”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个形象，止庵认为与林奕含用了一个“全知视角”有关，这也是他认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不完美的地方。
全知视角即叙述者处于全知全能的地位，作品中的人物、故事、场景等无不处于其主宰之下，调度之中。
小说中，林奕含可以随时站在任何一个角色的立场，描述他们的所想所感，解释所有行动的原因，特别是李国华。
他惊喜地发现“当他看到嘴唇上的血，跟看到大腿内侧的血是一样开心”。
他发现，“两百个人一堂的补习班，总有男生在教室的左半边，而女生在右半边。他发现整整有半个世界为他打开双腿。”
他认为，“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当林奕含用主观视角写李国华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恨，可能作者真实的情感对李国华这一角色产生了影响，所以写得不是很成功比较浅，比较脸谱化。如果不用主观视角，而是从房思琪的立场来写李国华，即使还是这么一个浅薄、粗暴、野蛮的人，都会比现在站在李老师的立场去写，人物会更加真实和丰满。”止庵说。
然而，止庵也为林奕含“全知视角”的选择找到了原因。
“很明显，作者没打算一本接一本地写小说，而是想在一本小说里把心目中的世界写完，所以给自己设置一个特别大的难题。这个小说包括两个故事，一个是房思琪、刘怡婷和李国华的故事；第二个是伊纹和丈夫一维以及毛毛的故事。讲了两种暴力，一种是家庭之内的暴力，一种是家庭之外的暴力，两种暴力都跟性虐待有关，一种是‘合法’的，一种是非法的。作者有一个野心，这不仅仅是一部老师诱奸学生的小说，而是一部关于女性所受暴力侵犯的小说。”
“所以出现一个难办的问题，因为要写两个故事，第二个故事如果用第一人称就很难写出来，就不得不超出房思琪的视角，所以作者用了一个全知视角，站在很多人立场去写，有房思琪、刘怡婷、伊纹、一维、毛毛、李国华……但是当视角拉到这么多人，就出现很多问题，比如李老师也是主观视角，这就成为作品最薄弱的地方。”
林奕含 图/陈佩芸
然而，瑕不掩瑜，止庵称赞林奕含的文字是张爱玲之后“数一数二的”。
他说，“很多词都被用滥了，失去了真意，譬如‘得心应手’，这词也许只有用来形容《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林奕含才合适。”
“得心”指的是“林奕含与这个世界一呼一吸的细微关系”。
“诗人是什么人，是没有皮肤的人，风一吹别人觉得冷，他们觉得疼，他们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不一样，对他们来讲神经是裸露的，这是一种天赋，林奕含具有这种天赋，而且是好多年都没见到的一种天赋。严格来说，张爱玲以后就没有这样的人。”
有人说，“她属于‘老天赏饭’的类型。”
林奕含的Facebook
止庵在微博中摘取了小说中的一段话，“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条大鲸货轮前面都有一条小虾米领航船，一条条小船大船，各各排挤出V字形的浪花，整个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来回烫一件蓝衣衫的样子。”
“这样的句子我真喜欢。”他说，“许多人根本没留意的东西，她都有非常具体的感觉，这是一种才能。”
林奕含的Facebook
林奕含对世界的触角，敏感且精确，大量的比喻，营造了一个华丽又疼痛的世界。
她说，房思琪第一次被性情侵的那一年教师节“是从房思琪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个夜。”
她说，被性侵又被抛弃的晓奇“左脚绊到右脚，地板打她一巴掌。”
她说，暗恋伊纹的毛毛许久没见伊纹了，“每天在心里撕日历，像撕死皮一样，每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都只是从腌渍已久的罐子里再拿出一个，时间不新鲜了。整个蝉叫得像电钻螺丝钉的夏天，伊纹都没有出现。”
有了“得心”，与之搭配的是“应手”。
“可能有人有这个天赋，但是表达不出来，不能诉诸文字，但林奕含有文字的东西，跟她的天赋配套，她的感觉能准确写出来。因此，得心应手来形容林奕含再恰当不过了。”止庵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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