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十年傳銷史:曾經傳銷大佬家破人亡,出獄後變成反傳鬥士

2018年5月14日,河北滄州一家連鎖酒店裡,有人敲響了我的房門。“你好,你就是李大哥吧。”我笑著對門口的人說。

“我現在認識的都是億萬富翁,中國十大律師之一你知道嗎?我跟他很熟。”進門之後,他說。眼前的這位李大哥穿著緊身的灰色休閒西服,翹著二郎腿,紫色皮鞋過度的磨痕背叛了他現在的姿態。

他的“偽裝”很快被我識破,我的目的是把他拉回現實,不過,我暫時還不能揭穿他。對我來講,首先要得到他的信任,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讓他知道我也是個有錢人。

那天,我穿著黑色的襯衫,西服褲是藏藍色的,顯得成熟穩重,故作姿態地用戴著翡翠手鍊的右手摸一摸左手上的寶格麗手錶。

“你這手錶好呀!”

“嗯,女兒送的,價錢不高,但也是女兒的心意。”

“多少錢啊?”

“4萬5。”

李大哥很吃驚,長長地“哦”了一聲。其實這些都是假的,我脖子上的蜜蠟、手腕上的手錶、翡翠都是道具,但是他沒見過,就是要在不經意間讓他知道我有錢,我還想賺大錢。

他很亢奮,說話張狂,眼裡閃著光,滔滔不絕地把傳銷講成一個“資本運作”的神話。我看他很投入,覺得應該澆下他的氣焰,於是,打斷他說,“你們這些都是我們很早之前就做過,現在我成功出局了!”

在“1040陽光工程”的傳銷模式裡,新成員繳納69800元“會費”,然後發展下線,經過“五級”金字塔的公式積變,最終能賺1040萬。此後,人必須離開這個金字塔,另擇團隊重來,這就是“出局”。

現實中,沒有人能賺到1040萬,也沒有人能真正“出局”。


一個人的十年傳銷史:曾經傳銷大佬家破人亡,出獄後變成反傳鬥士


王玉玲(右)和求助者合影

一個“發財夢”

開門之前,我就知道這位李大哥,因為我是他兒子請來的反傳銷老師。李大哥加入傳銷不到一個月,就開始到處借錢、貸款,說自己要發財,還拿把西瓜刀逼他兒媳婦給他錢。家人勸說他不聽,他兒子後來在QQ群上找到了我,求我幫忙。

他的家住河北滄州農村,村裡的很多人因為做漁具和印書發了財,而他在北京打工,一直在溫飽線上徘徊。看著別人發財,他眼紅,急迫地想賺大錢,喜歡有錢的人、相信有錢人。傳銷被他視為發財的捷徑,他堅信那些做傳銷的不是億萬富翁,就是在成為億萬富翁的路上,

雖然我並不是一個有錢人,不過我也沒有完全對他撒謊。10幾年前,我也曾做過傳銷,而且的確做到離“出局”不遠。

記得2006年元宵前,我接到朋友孫永福的電話,他說他在天水開通健力寶的廣告業務想邀請我過去工作。我們之前短信聊過幾次,他給人一種精明的感覺。

“王玉玲,來廣東吧,我給你介紹一個工作,一家廣告公司,職位總監,底薪10萬。”他說。

10萬塊錢在2006年可是一筆大錢,我很快答應了他,坐火車到了他電話裡說的“廣東梧州”,到了廣東我才知道梧州是廣西的。

孫永福接待我的地方是梧州大酒店,當時梧州最好的酒店,飯桌上都是海鮮。

“海鮮很貴,看來這家公司很有實力,應該不是騙子。”在一個北方人看來,這桌子菜至少要1千元,後來才知道,在梧州海鮮並不貴。

我對傳銷最初的印象是用暴力限制人身自由,沒收手機,強行讓你拉人。但是在梧州他們沒有沒收手機,也沒把我關起來,晚上我們還一起去唱歌,當時的我覺得這肯定不是傳銷。第二天,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出租房裡,我才開始產生懷疑。

“團隊像一個等腰梯形,結構是‘五級三節制’,這種模式是美國哈佛大學的兩名學者經過17年的研究設計出來的。”在出租房裡,一個“穿金戴銀”的女人迎接了我,然後情緒亢奮地講著她的發財夢。房子不大,客廳裡的布沙發和合成木的傢俱像是二手店淘來的,招待我的只有一杯白開水。

其實,她說的就是“1040陽光工程”,是南派傳銷的主流,在當時已經開始流行,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傳銷從實物傳銷向無物傳銷轉變拉人頭、交納會員、發展下線,“空手套白狼”。

許多年後,當我開始成為一名反傳人士時,這種模式還在大行其道。2013年初,我在合肥第一次做反傳工作。那是一個甘肅的孩子,被騙到合肥,對方給他講述了一個幾乎一樣的“發財夢”。我把傳銷的騙術一一講給他聽,那孩子一臉的震驚,我跟他說完之後他就離開了那個地方。一個星期之後,他給我發來感謝短信,說自己已經明白,不再參與那個傳銷組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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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7日,南寧,南寧市公安局調集警力1000餘人,在重點區域開展了打擊傳銷集中整治行動。來源:視覺中國

2007年左右,在國家不斷打擊下,傳銷組織流向不同區域,分成了南派、北派。都是異地傳銷,把人騙往外地,沒有公司沒有產品。北方以武漢新田為首,在東北轉入地下,搬入城鄉及偏遠居民樓裡。南派發展到廣西、湖南等地,開始進入小區。現在,廣西南寧、北海、玉林的一些小區,整個小區的租戶都是搞傳銷的。

我本來不相信這種“發財夢”,但是第三天上午,他們為我引薦了一位穿著軍裝的人,這個人自稱是新疆機場地勤的團長。他拿著證件,走起路來腰板挺直,我覺得他確實在軍隊裡待過。這個人告訴我,“我們是國家支持的項目,目的是發展廣西經濟。”

我的丈夫是個軍人,我對軍人自帶一種信任。我就這樣加入了傳銷,成為了另一個租住在小房子裡,“穿金戴銀”做著“發財夢”的女人。

賺1040萬的笑話

很快,我就在這個傳銷組織裡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還當了“大老總”,那年我38歲。

那是“名利雙收”的日子,LV、愛馬仕的包、當時最時髦的一款三星手機,剛上市的時候,9999元一部,我經常戴著各種奢侈品出門彰顯實力。在洗腦課上,我被立為典範,欺騙新來的成員,告訴他們傳銷能夠發財。

如今想起來,這一切就像做了一場噩夢。

我告訴李大哥傳銷組織運作的模式,怎樣騙人到傳銷地點,如何把人留下來。我還告訴他,傳銷沒有“出局”,只有入獄。

和我當初一樣,李大哥加入傳銷之後,不停地找錢、借錢投到傳銷裡。

我進入傳銷後,他們給我洗腦了一星期,每日不停地講著金字塔結構,“出局”賺取1040萬,成為億萬富翁。不僅是我,其他剛剛進入傳銷的人也異常興奮,瘋狂地給熟人打電話,“來廣西吧,我給你找了份好工作。”“來廣西吧,這的風景好,來看看我,順便旅遊。”不惜一切代價找人來廣西,讓傳銷組織給他們洗腦,用“發財夢”留住他們。

完成“洗腦“之後,我直接回家把我經營的廣告公司低價兌了出去,家人勸我不要陷進去,那可能是傳銷。

“沒有參與就沒有發言權。” 我告訴家裡人。成為反傳人士之後,我發現這個反駁說辭至今仍然沒有變化。

我在天水部隊大院住了19年,在部隊認識了很多朋友,我們互相信任。做傳銷的時候,靠著這些朋友,我招收下線的速度很快,10個月後,我下線的人數已經達到29人,其中包括我的親弟弟。

我弟弟也是軍人,那個時候剛剛復員成為武警隊長,因為我的遊說,他辭去了工作,拿著14萬的復員費加入了傳銷。

成為“大經理”之後,我摸清了傳銷的邏輯,很快開始賺錢了。

謊言很快被揭穿。我們所賺到的錢都是發展下線的錢,承諾的45%交給國家的稅,實際上都被“大老總”、“大經理”瓜分了,而所謂的賺1040萬元“出局”,其實就是個笑話。

然而,我沒有收手。我的親朋好友都過來做傳銷了,我跑了他們怎麼辦。我算了一下,如果我要脫身,需要拿出150多萬元的賠償,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做。

傳銷的底層負責招收人員,不停地輸入新鮮的錢,供養上層。上層則想辦法規避風險,防止事情敗露,一旦自己被抓,雞飛蛋打。


一個人的十年傳銷史:曾經傳銷大佬家破人亡,出獄後變成反傳鬥士


2017年8月29日凌晨,廣西北海市出動2100人集中打擊傳銷活動,清查數百個傳銷窩點,查獲多名涉嫌傳銷人員。 來源:視覺中國

因為個人的形象好,在部隊裡經常和官員打交道,能夠應付一些大場合,2006年末,我當上了“大老總”,成了當時梧州最大傳銷組織的負責人。

最多的時候,我的直系下線人數接近400人,每個人上交50800元,其中3萬左右是給“大老總們”分的,還有一些別的體系掛靠到我名下的,總數達到上千人,經過我手裡的錢超過千萬。

凌晨的梧州很漂亮,馬路上的車不多,但是KTV、酒店通宵達旦營業。當上“大老總”的我經常會領著7、8個老闆在這些地方玩,吃一頓飯就2000多塊。

我漸漸地迷失了自己,感覺總有一天我會被抓,每天要喝醉才能睡覺。

2008年,在廣西北海的一次傳銷會議上,“傳銷教父”丁耀華提出國家之所以讓媒體曝光、讓公安部門打擊傳銷,實際上是暗中保護這個行業,擔心這個行業發展太快,13億中國人不夠用。這個理論被稱為“負面調控論”,後來成了傳銷的萬能擋箭牌。

因為傳銷,我幾乎家破人亡

其實,李大哥口裡說的“資本運作”10年前就已經有了。

第一個運作的是廣西北海市環北文化產業開發有限公司。2008年,這個公司以籌錢拍電視劇、電影為名,打著“秒薪秒結”的旗號拉人頭。號稱只要一個月內直推3名“下線”,就能賺300萬。

我把當年的傳銷騙局告訴了李大哥,流著淚拿出我的逮捕證、判決書、出獄證明等給他看,他情緒變得很激動,轉身就走了。回家之後開始嘶吼、發洩,把兒子的車砸了。他兒子焦急地給我打電話,“怎麼辦,王姐。”

“不要管他,讓他發洩完就好了,一個人的億萬富翁夢突然破了,自以為聰明絕頂,結果被人耍得團團轉,他難以接受是正常的。”我沒好氣地回答道,“連這點打擊都受不了,如果讓他蹲監獄,他會怎樣?”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情緒也接近失控,因為我自己就蹲過監獄。


一個人的十年傳銷史:曾經傳銷大佬家破人亡,出獄後變成反傳鬥士


2016年8月9日,河北燕郊,燕順路派出所院內集中了接受調查的傳銷人員。來源:視覺中國

2009年6月,當我被警察抓走的時候,女兒就在身旁。我的女兒只有19歲,還是個孩子。她手裡拿著一個大狗公仔,穿著白色的裙子,站在南寧五象城的街道上目瞪口呆。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完全傻了。那一刻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對不起她。

我被關進了看守所,萬念俱灰,手裡的200多萬存款也直接被沒收。後來,我被判了四年多有期徒刑。

監獄外面,傳銷依舊猖狂。太平洋直購、萬家購物、斐貝國際等,打著遠程教育、培訓、網上創業、法律網站、電子商務的旗號,以消費返利來誘騙人加入傳銷。花樣百出,遠遠超出了我們當年的規模。

我在看守所裡待了一年零三個月後被轉移到了南寧女子監獄。期間,我跟丈夫離婚,他的母親在聽到我因為傳銷被捕入獄後直接中風,臥床不起,三個月後就去世了,他們家裡的人都非常恨我。

2012年年底,因為在監獄裡表現良好,我減刑出獄了。家人在天津為我租了個房子,我不敢迴天水,因為上門討債的人堵在我家的門口。我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出獄後不久,我母親便去世了。在母親的靈堂上,上門討債的人們把我堵住,在家人驚詫的目光中,我被人揪著頭髮,拖到了門外,在結滿冰的地面上跪了5個小時,臉被不停地呼著巴掌。最後因為實在沒有錢還,才被放走。

我弟弟幾乎同時被抓,刑滿釋放之後妻子跟他離婚,孩子由妻子撫養,淨身出戶。後來做了焊工,也不再做“發財夢”了。我不知道他現在的狀況,因為我沒有臉面見他。

因為傳銷,我幾乎家破人亡。

貪念和懲罰

在母親靈堂前被辱後我回到了天津,我心情糟糕得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只知道自己痛恨傳銷。我在網上找工作,巧合查到了反傳的工作。我當時眼睛就亮了,這份工作就是我要找的。

那時候,傳銷進軍微商和金融領域。在微信平臺,傳銷分子用微商營銷、會員優惠折扣、分享到朋友圈返現等為幌子,誘騙“朋友圈”裡親朋好友加入,發展下線。

我加入了反傳銷的QQ群,群裡經常會有傳銷受騙者出來發牢騷,我和很多反傳老師在群裡為他們講解傳銷的知識,讓大家不要上當。

與此同時,我開始外出救人。有一次,我收到了來自珠海的求救電話。對方說他的姐姐把家裡的房子賣了,借貸做傳銷。我趕到珠海見到受害者後,勸說了她6個小時,把我的經歷和教訓告訴她。最後,她醒悟了。但是我的心情並不好,拿自己的傷口去癒合別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家的房子沒了,姐姐外面還借了20多萬,我不知道以後怎麼過。”男孩一邊說一邊哭。

這個時候我才真正地明白,我當年做傳銷的時候害了多少個家庭。我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當年犯下的罪惡。

我開始不停地刷著所有的反傳銷QQ群,只要受害者報銷路費和住宿我就去,幾年來見識了各種各樣的傳銷。我開始研究最新的傳銷手法,非法借貸平臺、金交所、文交所,看收益、吐本金,這些都是龐氏騙局的變種。我們統計了一下,能夠念出名字的傳銷種類高達350多種。

2017年,我被河北三河市打傳辦聘為老師。在政府的大力打擊下,河北燕郊每天幾百個傳銷受害者被遣返回家,我親眼目睹了20多個傳銷大佬被抓。那一刻,我心裡很開心。


一個人的十年傳銷史:曾經傳銷大佬家破人亡,出獄後變成反傳鬥士


2017年8月4日,天津靜海,“蝶貝蕾”傳銷窩點內的牆面上佈滿了各種塗鴉文字。來源:視覺中國

但是受害者依舊數量巨大。去年7月,山東青年李文星被騙入傳銷組織“蝶貝蕾”,他屍體被發現在天津市靜海區,一時轟動全國。

貪念是人們陷入傳銷最根本的動因,很少有人能經受住誘惑,即使“得道高僧”也不例外,最後人們將被自己的貪念反噬。

5月8日,廣州警方成功摧毀了“雲聯惠”特大網絡傳銷犯罪團伙。

一個月前,我拜了一個知名大和尚為師。在北京大紅門的法會上,他公開為雲聯惠站臺,號召我們加入雲聯惠,“種善果”。

當我告訴他雲聯惠的頭目黃明已經被控制時,他偷偷告訴我,“黃明被領導人放出來了。”

我的信念突然崩塌,用盡力氣拍了桌子,生氣地看著師傅,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我不懂教義,我只知道那是傳銷,它會讓人家破人亡!”

臺下幾百人安靜地坐著,盯著大和尚,在他們的眼中,這位慈祥的師傅就是世間行走的菩薩,他的一句話,能夠讓這些人義無反顧,大量居士和尚加入了雲聯惠傳銷組織。據警方統計,截至2017年12月31日,雲聯惠的會員達到680萬多人。

前幾個月我和三河市打傳辦的人自費去廣東解救那些加入雲聯惠的居士、和尚。我看著雲聯惠大樓被幾百個討債的人圍住。曾經的輝煌和理想,瞬間崩塌。

這些人當中很多人沒有錢,有些還揹負借貸,他們的損失是否會造成家庭的悲劇?我不知道,只希望這種悲劇能夠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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