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屠呦呦:如何面對獲諾獎背後的爭議?

當地時間2015年10月5日,瑞典斯德哥爾摩,諾貝爾委員會舉辦新聞發佈會,宣佈201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中國藥學家屠呦呦,愛爾蘭科學家威廉•坎貝爾、日本科學家大村智分享該獎項。

專訪屠呦呦:如何面對獲諾獎背後的爭議?

諾貝爾委員會舉辦新聞發佈會,宣佈201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圖片來自網易新聞

專訪屠呦呦:如何面對獲諾獎背後的爭議?

中國藥學家屠呦呦,愛爾蘭科學家威廉·坎貝爾、日本科學家大村智分享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圖片來自網易新聞

屠呦呦獲獎的消息讓國人格外振奮,然而,從昨天到今天,關於其獲獎的一些爭議也不斷出現,今天上午,中國之聲記者來到屠呦呦家進行採訪,那麼,屠老對獲獎這件事是什麼樣的態度呢?她回應這些爭議了嗎?

爭議1為什麼屠呦呦沒有拿到國內的科技大獎,反而先拿到了國外的大獎?

這個問題首先要說說青蒿素到底是什麼東西,是幹什麼用的。

專訪屠呦呦:如何面對獲諾獎背後的爭議?

中國藥學家屠呦呦肖像照和其工作描述圖。圖片來自網易新聞

1967年,越南戰爭陷入拉鋸。當時,一種可怕的瘟疫席捲戰區,殺傷力之大遠勝於子彈炸藥,造成的非戰鬥性減員是戰鬥性減員的4-5倍。這種古老的瘟疫正是瘧疾。當時越南方面向中國求助。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背景下,1967年5月23日,全國60多家科研單位、500多名科研人員組成的科研集體,悄悄開始了一項特殊的使命,代號“523”,研究的指向正是——防治瘧疾新藥。2年後,屠呦呦所在的中醫研究院中藥研究所參與其中。屠呦呦對記者講述了當時的情況:

專訪屠呦呦:如何面對獲諾獎背後的爭議?

2015年10月6日上午,屠呦呦在家中接受記者採訪。中國之聲記者丁飛攝

屠呦呦:我參加的時候已經是比較晚了,1969年越南主動提出來我們幫助他,當時(瘧疾)的死亡率很高比打仗死掉還要高好多倍。接觸下來之後,讓我來當這個課題組的組長,我就係統地查閱古代文獻,我在《肘後備急方》裡面有這麼一句話,用水泡了以後把汁擠出來,從這裡面我就得到靈感重新思考提取方法。

經過200多種中藥的380多個提取物篩選,該小組最後把焦點鎖定在青蒿上。受東晉葛洪《肘後備急方·治寒熱諸瘧方》中“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的啟發,屠呦呦改用沸點較低的乙醚提取青蒿素。1971年10 月4日,她成功得到了青蒿中性提取物“191號樣品”,該樣品對鼠瘧、猴瘧瘧原蟲的抑制率為100%。1986年,“青蒿素”獲得了我國頒發的一類新藥證書。一項特殊歷史時期的任務,最終轉化成了全人類對抗疾病的武器,拯救了數不清的生命。

2011年9月24日,已經80歲高齡的屠呦呦獲得了有“諾貝爾獎風向標”之稱的美國拉斯克獎。直到這時,屠呦呦的名字才進入了公眾的視野,也有人問,為什麼屠呦呦沒有拿到國內的科技大獎,反而先拿到了國外的大獎?

專訪屠呦呦:如何面對獲諾獎背後的爭議?

2011年9月24日,80歲高齡的屠呦呦領取了有“諾貝爾獎風向標”之稱的美國拉斯克獎。圖片來自《南方都市報》。

嚴格地說,並不能說屠呦呦沒有獲得過國內的科技大獎,早在1978年,青蒿素抗瘧研究課題就獲得了全國科學大會的“國家重大科技成果獎”;不過,當時“523”項目的科研成果鑑定會最終認定青蒿素的研製成功“是我國科技工作者集體的榮譽,6家發明單位各有各的發明創造”。在這個長達數頁的結論中,隻字未提發現者的名字。

因此,科學界對這一爭議的答案就是,沒法確定獎項的歸屬。

也正因為這樣,從四年前獲得拉斯克獎到昨天獲得諾貝爾獎,屠呦呦自己也一直強調,這是中國科學家群體的榮譽。

屠呦呦:我想作為科學工作者,得到諾貝爾獎是一個很大的榮譽。青蒿素及其衍生物的研製成功,是當年研究團隊集體攻關的成績。青蒿素的獲獎,是中國科學家群體的榮譽。爭議2將集體研究成果歸功於一人是否合適?

中國科學界普遍認為,長達10多年的青蒿素研究是協作攻關的集體結晶。

1972年3月,屠呦呦在南京召開的抗瘧藥內部會議上首次公開了研究報告的全部內容,引起參會人員的極大興奮。在這一研究成果的啟示、鼓舞下,雲南藥物所的羅澤淵與山東中醫藥研究所的魏振興,也分別提取到含量更高的青蒿素。在此後的臨床應用、結構測定和新藥研發中,廣州中醫藥大學的李國橋、中科院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的周維善、中科院上海藥物研究所的李英等也作出了重要貢獻。

因此,在屠呦呦獲得拉斯克獎時,就有人認為,將集體研究的成果歸功於屠呦呦一個人,似乎有失公平。

不過,在拉斯克獎頒獎期間陪同屠呦呦的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瘧疾研究室研究員蘇新專認為,從青蒿到抗瘧藥,各種各樣人的貢獻肯定少不了,但拉斯克獎並沒有頒給整個組織,這是因為“作為一個鼓勵科學發現的獎項,拉斯克獎傾向於只授予最初始的發現者”。

拉斯克評獎委員會解釋說,之所以把獎盃頒給屠呦呦,所依據的是三個“第一”:第一個把青蒿素帶到523項目組,第一個提取出有100%抑制率的青蒿素,第一個做了臨床實驗。

的確,古代醫典裡的一句話給屠呦呦帶來了靈感,但做研究絕不止是“電光火石的瞬間”,真理總是千百次的試錯熬成的。屠呦呦對記者說,當年選定青蒿前,她嘗試了上百種中草藥材。青蒿被圈定後,選擇最佳的部位又是數不清的試驗:

屠呦呦:我做到青蒿這步,可以用的藥已經都篩完了,前面我大約試了200多種中藥,提取方式加起來380多種。所以我開始這個部分叫做91號,為什麼?因為做了191次試驗才發現了這個有效的部分。

專訪屠呦呦:如何面對獲諾獎背後的爭議?工作中的屠呦呦 圖片來自中國經濟網

在青蒿素動物實驗時,曾出現過性轉氨酶升高等現象。當時,屠呦呦和兩位同事決定親自試服,她也因此得了中毒性肝炎。但依然堅持親證藥物安全,才投入臨床給病人服用。

屠呦呦:為了保證安全當時做了毒性(實驗),從老鼠做到猴,狗啊什麼的,幾個同志一起給領導打個報告,說我們願意自己試一下。

事實上,以“第一”論英雄,也是其他國際科學獎項所遵循的共同原則。在歷屆諾貝爾科學獎中,都不乏這樣的例子。

爭議3屠呦呦“不夠淡泊名利”嗎?

2009年,屠呦呦編寫的《青蒿及青蒿素類藥物》一書出版,曾因為引文署名的細節而招致批評:未能充分肯定其他研究小組和研究成員的作用。反對者認為,屠呦呦誇大了自己在“523”項目中的作用,指責她“不夠淡泊名利”。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院長饒毅,早在拉斯克獎頒發之前就高度評價過屠呦呦的研究工作。他提到:“我們作為無爭議方試圖和屠呦呦交流也有一定困難,不理解她把中醫研究院的原始材料至少有段時間收藏在自己家,不願給我們看。”

但查過一些相關的非公開資料後,饒毅還是得出結論:屠呦呦在青蒿素的發現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因為她的研究組第一個用乙醚提取青蒿,並證實了青蒿粗提物的高效抗瘧作用。

屠呦呦在生活中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記者看到,屠呦呦家中使用的,都是頗有歷史感的老式傢俱。客廳裡,唯有飯桌和沙發間,立著一架擦拭鋥亮的鋼琴。鋼琴對面的書架上,擺滿了老人獲得的證書和獎盃。

专访屠呦呦:如何面对获诺奖背后的争议?

↑ 屠呦呦家中擺放

专访屠呦呦:如何面对获诺奖背后的争议?

→ 的獎盃

採訪中,屠呦呦的老伴李廷釗一直在幫忙接著各地打來的祝賀電話。他告訴記者,兩人是初中同學,一個研究藥學、一個研究冶金,一路扶持。屠呦呦一生潛心研究,心無旁騖,並不願接受太多采訪,或者在公眾場合露面。2011年獲得拉斯克獎後,81歲的屠呦呦才第一次在國內公開亮相,但連去領獎,都是兩人瞞著鄰居和親友偷偷去的。這一次,他們事先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屠呦呦家的保姆小林每週去老人家一次,買買菜、打掃打掃衛生。她說,老人如今仍然堅持在一線做研究:

小林:她的耳朵不好,帶著助聽器你還得好好跟她說,不然她聽不清楚。就這樣這麼累,我每次都看她在床上寫、看、研究。我說屠老師你還上班啊,她說上班啊,她身體也沒病,挺健康的。

採訪中,屠呦呦一再提到,科研成果能否獲得世界公認,不是靠期待和願望,而是需要創新和發現。她希望中國的年輕科技工作者,能多看看兩本書,一本是她編著的《青蒿及青蒿素類藥物》,另一本是《20世紀中國知名科學家學術成就概覽》。

專訪屠呦呦:如何面對獲諾獎背後的爭議?

屠呦呦希望青年科技工作者讀的兩本書。中國之聲記者丁飛攝

對於得獎,她坦言“有些意外”,但榮譽面前,更重要的還是責任:

屠呦呦:我覺得諾貝爾這個獎因為之前還沒有,大家都希望有。說實在,我也沒有老是想著獎不獎的問題。榮譽是榮譽,榮譽的根本問題是榮譽多了,你的責任也大了。你應該辯證的來看,對不對?

专访屠呦呦:如何面对获诺奖背后的争议?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屠呦呦的名字取自《詩經•小雅》中的名句。而根據朱熹的註釋,這裡的“蒿”指的正是青蒿。不知為她取名的父親,是否想過,自己的女兒此後一生,會與這株小草結下不解之緣?記者手記:我並沒有走上前和屠老合影——丁飛

這是一場非常小型的群採,只有三四家媒體。我提前一小時才得知,可以採訪前一天因諾獎已經名滿天下的屠呦呦教授。聽說,老人也是直到採訪前半小時,才點頭,願意說兩句。

到了樓下,小區物業看著“長槍短炮”,開心地說“真沒想到,這棟樓裡出了個大人物呢!”屠老的家,和我姥姥姥爺家裡的擺設差不多,傢俱古樸,老式的。我只記得大家都圍在她身邊的時候,我卻走向客廳裡的那組書架,那裡太吸引我了,滿滿的,全是獎盃和證書。屠老的老伴過來告訴我,“最漂亮的那個,就是拉斯克獎啊。”很遺憾,我當時並不知道它的意義,直到後來百度。屠老耳朵不好,每個問題都需要重複幾遍,才能聽清。85歲的老人,得獎後的第一個晚上,卻徹夜未眠。好想知道,這個特別的晚上,她的心裡在想些什麼。85歲,她還會在意這個獎項的認定麼。她準備了一張紙,算是“標準答案”,一上來就拿在手裡。但記者們肯定不滿足,於是問題很快延伸到了其他。我後來檢查錄音,採訪只進行了半個小時,裡面80%的內容都是“青蒿素”,這個所有人都剛補完課的專有名詞。她真的愛它,一輩子只做了這一件事。和屠老相比,她的老伴更外向些,更健談。他就像老人的“代言人”,一上午,幫著她接電話(電話聲一直沒斷過)、為她重複問題,甚至給我們翻出照片,津津有味地講起背後的故事。老伴以她為傲,也時而為她鳴不平。我說“李老,你們啥時候就在一起了呀?”他好驕傲:“我們是初中同學啊!”初中。70年長情陪伴。很多人都知道,屠老為了試驗,自己親自服藥,後來肝中毒。可你或許不知,當年她的這位研究冶金的老伴,也曾為了她服下藥物,把自己當成對方事業的“試驗品”。在工作人員的一再催促下,採訪結束。大家紛紛擠上去合影,興奮地訴說著,積極地請求著。我竟沒有挪動身體,遠遠地看著她,有點疲累的雙眼。嗯,把我的敬意放在別的地方吧,稿子裡,或者對待自己的事業上。記者們還沒出門,屠老已經累得回屋裡休息了。臨走時,竟在樓下碰到了她家裡的小保姆,買了菜過來。小林每週來一次,平日裡還是老兩口自己住。小林說,以老人的身體和需求,肯定要有人天天在旁照顧著啊。可是,屠老還是和老伴在一起,最自在。如今,依舊只是老兩口,相伴在一起。

綜合:中國之聲、網易新聞、南方都市報、新浪新聞、中國經濟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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