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潔:《來!這樣學攝影》自序——原諒我,無非是一個攝影老師

袁潔:《來!這樣學攝影》自序——原諒我,無非是一個攝影老師

每當正經要寫一個東西的時候,我就開始變得不正經起來。

比如,此刻我有一篇看似很嚴肅的序言要寫,而且這個序言很重要,它是我過去半年來工作的總結。你可以想象一個虛胖的人坐在一張現代化的電腦椅上一坐就是五個多月,椅子靠背上有一個比這個椅子還貴的墊腰,假模假樣其實根本無用地撐起這個人早就側彎的脊柱。我一點也 不想在此刻去聊攝影,太正經了,我想談死亡。

2012年開始我感覺異常焦慮,我試圖用現代醫學的那點正經來拯救自己,但發現沒什麼大用,最後我發現原因在於自己天生就是一個焦慮體質。我有個做心理輔導的朋友告訴我說焦慮體質的人大腦平時總是飛轉,好似汽車駕駛中的自動巡航。而大腦其實是有負荷的,如果總沒有活在當下,總是胡思亂想,總在自動巡航,就容易讓一個人崩潰。於是她教我一套消滅焦慮的方法,聽上去和靈魂出竅很類似,就是當大腦一旦開始自動巡航馬上要飛出自己的肉身時,搖醒自己。

目瞪口呆地聽完她的言論後,我問了她一句:“你想學攝影嗎?我教你吧。”我覺得她可能會是一個好的攝影師,幾句話就能勾勒出一個攝影畫面,而且非常戲劇。後來她真的跟我學了攝影,最近還跟我說想轉為專業選手,靠攝影來謀生。而我的大腦到現在依舊飛轉不止,她沒有治療好我的焦慮,倒是我啟發了她的新人生。

只能自救,但依舊無效。

我其實厭惡工作,和所有肉體貪婪的生物一樣,我就想坐享其成。我發現和我一樣有如此想法的人是大多數,做攝影教育這幾年我深刻感知人性天然就喜歡走捷徑。我知道學生們想要什麼,能坐電梯絕不爬樓,他們想用最短的時間、最不費力的方法學好攝影。我記得有一次在上完課回家的路上收到了一張傳單,是一個鋼琴培訓班的宣傳廣告,上面這樣寫:“ 10分鐘讓零基礎的你彈出《致愛麗絲》。”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呢?我一路上大腦被迫又在飛轉,自動巡航到攝影教學上,我相信如果告訴學生“10分鐘讓零基礎的你拍出攝影佳作”,那一定能吸引人, 但很遺憾,我不知道怎麼能辦到,就不能多給點時間,20 分鐘可以嗎?

我爸就是這麼一個很不會走捷徑的人,一生用足了猛勁,乾燒了自己。甚至在他去世前的那幾個月,他也在用最笨的方法對抗著疾病,就是“不對抗”。去他的生命吧!在陪護的那幾個月裡我眼睜睜地看到了攝影史上的太多著名畫面,那些拍攝家人病痛的影像殘酷而感人,我想自己作為一名攝影師也應該抓住機會拍,但我拍不下去,一張都沒有,全是難過,我甚至在他去世後都沒有為他寫過一個字,沒法寫,解讀失效,我根本沒那麼強大!

當時有個畫面很有攝影感,至今留在我的大腦中,但沒有被任何快門虜獲:我爸躺在床上側著頭看窗臺,我媽坐在床邊拉著他的手也側著頭看窗臺,我追隨著兩個人的目光看到窗臺上放著飯盒,裡面的白粥一口沒動,還冒著熱氣,他已經無法吃飯了,那是他去世前的倒數第二天。兩個人,一碗粥,構建出一個好的攝影畫面,如果我是個與這個生命瞬間無關的外人,我會講得頭頭是道——看啊,這個由父親、母親、 女兒的三角形目光所鑄造出的攝影場景,塑造出了一個隱含在畫面中的構圖,多麼美妙......這是所有攝影老師的教授策略,不是嗎?把什麼都 說得好像如親身經歷、感同身受一般,滿嘴天大的道理,但在此處是徹頭徹尾的無情。

別在這兒演繹知識的騙局了。真相是,當時的我連拿出手機隨便拍一張的勇氣都沒有。我焦慮至極!

我想,有很多事情是無法控制的,比如讓親人長命百歲。一切祝福的話語都有著反向的提醒,因為做不到,我們才去祝福。你不會去祝福一個初生的嬰兒長命百歲,它根本在此刻不會遭遇這樣的難題。同樣道理,當我每次祝福一個攝影愛好者必將佳作不斷、名震江湖的時候,我知道,這只是一句漂亮話而已,這是一件連他自己都可能無法決定結局的事情,老師能決定什麼呢?但老師這個職業本身其實承載著一種使命,哪怕你深知每個人都必將遭遇無名的真相,還要鼓起勇氣,努力給對方築造出一個希望。沒有老師不是佛系的,否則這活兒扛不下來。

可我哪有那麼強大,用我媽的話說,你管好自己了嗎?她是一個智者,一下子戳中了病灶,多年生活的殘酷逼迫她自學成才為一名絕佳的心理醫生,她知道我是個外剛內柔的“傻缺”,分分鐘就認不清自己是誰,在有限能認清自己是誰的那幾分鐘裡大腦還總在自動巡航,探索著自己都沒能力解決的諸多問題。比如,想過沒有,假如你現在就死去, 有遺憾嗎?這是我的大腦自動巡航時排名第一的思考,別怪我悲觀,我覺得我有很多遺憾。

首先,我在當老師後就許久沒拍照了,我賣掉了自己的好幾臺相機,成了一個只拿手機自拍的人。這個現狀讓我一直焦慮不安,成為我無數個心結中最具痛感的一個。

我試圖去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是因為我這幾年做教學太忙了, 瞎話!可能是因為寫作才是我的最終理想,虛了!可能我很享受轉型為互聯網知識付費的從業者,學習關心數據與市場,騙誰呢!很多時候我翻出自己早期拍的照片,雖然粗糙但生猛,很有未來的模樣,假如現在的我遇見12年前那個對攝影雖然一無所知但激情四射的我,一定會鼓勵她精進前行,和自己幹下去吧,姑娘,頭破血流都要守住創作這個血淋淋的碉堡。

我深知沒有假如,也沒有藉口。對攝影我只有感激,沒有抱怨。其實很多次我努力要拍下這眼前的一切,比如我爸和我媽在病房中那個讓人難過的畫面,但我可恥地長大了,開始體會到面對真實往往只能收起相機,首要任務是先接受這眼前的一切,而不是去按快門。可我接受這眼前的一切了嗎?我沒有。這是一場現實主義的真相,有著不能逾越的前後順序。與之相比,創作才像一場文藝青年式的意淫。很重要嗎?

還有遺憾來自於對寫作的困境。比喜愛攝影更漫長的是對文學的熱愛,在多少個無法出門拍攝的歲月裡,看書寫字是我唯一的功課。人們都說四海為家,可我遭遇的大部分情境是四角為家,在一個十幾平方米的書房四角之間我獲得了理解攝影和對接世界的大部分能量。可我寫出了什麼呢?第二個焦慮的心結便來自於此。

我常常不滿意自己寫的東西,甚至很多時候無力控制。如果此處有一張照片,那畫面中的女人呆若木雞,彷彿一臺進入二次元異空間的人工智能機器,她瘋狂卻沒太走心地寫著論文、微信訂閱號、宣傳稿件、廣告軟文、工作總結......甚至那些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寫什麼的文字。

如若現在死去,我還欠著太多真正的隨筆沒有寫。那些隨筆應該充滿慾望與元氣,而不是結構與技巧。根本無須大綱,它們只需要關乎一個人成長中的諸多幼稚、陰暗甚至需要被討伐的悔過。學術的闡釋方法和學者的嚴肅理性均不會出現在這些隨筆之中。我深知,只有功用之字才會滋生痛苦,倒是那些不去朝思暮想著要出版、證明自己比別人聰明的無用之字,往往最能才情畢露。好的文字猶如荒草,應該是隨意縱情的,野花不會選擇長在人工過度修整過的草叢裡。

可我又深知自己如露珠望海,離浪花一朵朵的瀟灑還差得遠呢。我願意揹負上焦慮的代價寫一本功用型的攝影教材,裡面都是方法,都是判斷,都是定義,都是對錯......這些無疑會助攻焦慮進一步縱深入腦,我也不敢放任出一點自由與囂張,分裂出的那個我在很盡力地扮演著一位優良老師的角色。有多少個夜晚我回看書中寫的文字,查閱上課的PPT課件,甚至復聽自己課堂錄音中說過的車軲轆話,轉場包袱猶如職業相聲演員一樣張口就來,我真想讓靈魂趕快出竅,飛出肉體搖醒自己:是多大的虛榮心可以讓你因為“老師”這樣一個社會身份就陡然高昂起來,難道臺上的和臺下的人不都是智人嗎,這決定了在進化的道路上大家都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前後較勁。沒有人有三雙眼睛,上帝還不容許任何一個智人走得這麼超前。那你又如何能夠給予別人標準答案呢?

我給不了。智慧永存的羅曼·羅蘭那句名言總在我腦中回想:“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這句話如此偉大,也同樣很難做到,我想往下改一改:“或許世上還有一種理想主義,就是在認清自己只能是此時此刻這般模樣後,依然能夠不焦 慮。”你認命嗎?我認。

好吧,那就讓這篇作為序。

2018年3月17日 北京 潘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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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老師:Amei17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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