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印上鈔票的人,還被你們嫌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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溼漉漉的西南小鎮,一堵牆發了黴,遠處音箱飄來莫文蔚的聲音,深色皮膚的中年男人用巴拿馬帽帽簷遮住眼睛,白襯衫扎進白褲子。突然他站起來,像磁帶被卡住,動作笨拙扭起舞步,深吸一口煙,拿起卡拉ok的話筒,唱起“愛上了你,將一切都抹去,我靜靜悄悄默默淡淡地止住呼吸……”聲音和你在任何一個KTV走廊裡聽到的那些噴著酒氣的歌聲沒什麼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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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最後的夜晚》小姑父片段

坐在《地球最後的夜晚》影廳裡紅色座椅上的不少人,卻被這個粗糙的段落擊中,他們轉頭去音樂軟件上搜索這首歌,聽完後留下評論,我以為是電影裡唱成那樣,沒想到原唱就是這樣啊。吐槽完伍佰的唱功後,人們又把這首歌循環了一遍又一遍,以至於電影票房黯淡後《堅強的理由》這個歌名還持續掛在某音樂軟件的熱搜上。

導演畢贛接受媒體採訪時坦白,在最早拍處女作《金剛經》時,片中人要唱歌,他就覺得,得唱Beyond啊,同樣是曾經佔據小鎮人民精神世界的港澳音樂,Beyond多高級。沒想到要唱歌的演員不喜歡,畢贛去翻他的手機,發現裡面倒是也有不少歌,歌手都是伍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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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歌的專輯封面,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絢麗色彩裡一張被熱帶陽光長年炙烤的臉,深色皮膚,斜劉海,頭髮有時黑色有時草黃,“臺客味“,這是流行樂巨星的做派,印上了臉才能在花花綠綠的專輯裡一眼被粉絲辨認。畢贛點開這些歌,認真聽了下去,突然發現“長大了才發現伍佰的歌是那麼現代……歌詞那麼土,情緒飽滿,又不矯情。“

伍佰像一顆炸彈,爆炸在不少人眼前,成為他們的“突然發現“,引信可能是一部電影、一個歌單或是一篇文章。但這樣的爆炸,大多難以撞擊出漣漪。有人承認,伍佰是那個問起你最愛歌手是誰不會說出名字,卻會去買他內場票的歌手。

雖然他的名字帶著《浪人情歌》和《樹枝孤鳥》兩張專輯,進入新老臺灣百佳唱片200強的前十名,另一個兩張專輯入圍前十的人是羅大佑。

那為什麼問到你喜歡的歌手有哪些時,伍佰比羅大佑難以啟齒?

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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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可能是“原罪”。常有人發出這樣的疑問,伍佰和鳳凰傳奇/龐麥郎有什麼不同?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臺灣南部嘉義六腳鄉蒜頭村,一戶賣檳榔的人家有了個聰明孩子吳俊霖。在一張黑白證件照上,吳俊霖留下了自己的少年映像,斜劉海,細長眼,臉頰有點兒嬰兒肥,整個人看起來很乖巧,成績也實在不錯,在一次考試裡五門課都拿了一百分,討來綽號“伍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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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頭村的規矩,考上大學了要大大慶祝一番,少年吳俊霖被邀請去了一個大孩子考上大學的喜宴,紅紙貼遍,鞭炮響遍,這個看起來乖巧的孩子覺得沒勁了,喜宴中央的小主人公看起來壓力真是大啊,為什麼一定要考大學?不考可不可以?

還好上天早給吳俊霖指了另一條路,在學校裡他是管樂隊成員,後來又自己琢磨學了吉他。十八九歲的某一天,蒜頭村小子吳俊霖,站在了臺北的忠孝西路上。要在大城市闖出名堂,名號得響亮,後來某一天,被老闆嫌棄名字難記,吳俊霖更名“伍佰”。

吳俊霖逼著自己做了一些常人的工作,譬如賣保險擺地攤,都做得不長,原因是被解僱。吳俊霖這次主意定了,“我什麼都不會,只會音樂啊!”

但和音樂打交道時,他實在算不上“專業”。樂器行裡,別人都在老老實實賣吉他貝斯,只有吳俊霖,開始上班第一天,就手癢地彈吉他,商店成了他的個人秀場,難怪馬世芳後來戲謔他,吉他技法超一流,很多演出裡甚至有炫技的成分。但那個時候,他空有熱愛,兩手空空,連把屬於自己的吉他都沒有,樂器行老闆哪有耐心聽他的演奏,一連五家,吳俊霖被樂器行解僱。後來接受採訪時,吳俊霖解釋了那個少年怎麼如此頭鐵,撞破南牆也不回頭,“打死我,都要待在吉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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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他終於在酒吧找到工作。每週週五,陽明山上太陽還沒落下去,收工後再返回自己落於蟾蜍山的“家”,一間小小的違章建築,破得連傢俱都是撿來的,在一整面磁帶牆前,吳俊霖開始寫歌。

吳俊霖闖入臺北時,這裡的音樂已經滿的要溢出來了。76年,李雙澤在演出現場砸了一瓶可樂,說要唱自己的歌,開啟了臺灣的“民歌運動時代”;82年,羅大佑發行了《之乎者也》,裡面的《鹿港小鎮》“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擊中無數人。

90年代初,在遠離臺北市中心的蟾蜍山,吳俊霖自有自己的歌要寫。“閉關寫歌的時候,很像跳進井裡面,黑暗中往下掉時,伸手抓到的東西就把它放進歌裡。”他抓來一點味道,士林夜市的蚵仔煎牛排香氣、家鄉的檳榔味、破房子裡的黴味和嗆人煙味,再抓來一點聲音,西門町叭叭叭的汽車喇叭聲和家鄉鐵路上火車的哐當哐當聲。被火車載來這個怪異地方的吳俊霖,寫下了《樓仔厝》的詞曲。脫掉前輩的宏大衣裳,這裡面是一個年輕人真誠的惶惑:

一下公車擠走半天還沒到我

歸去有擱來去做那落計程車

(想過來又想過去)那會整排車大家攏在喘大氣

(想過來又想過去)那會大家攏給垃圾丟在路邊

(想過來又想過去)天上的鳥仔是安怎攏總飛去避

(想過來又想過去)這款的環境伊敢有影住會舒適

(想過來又想過去)

這個在舞臺忘我扭著身體的人,有一種不合時宜的迷人,但不是每個人都是接收到。伯樂倪重華說要給他做唱片時,聽到的人都覺得他瘋了,給一個“卡車司機”做唱片,沒事吧?

92年,吳俊霖遇上了貝斯手小朱、鍵盤手大貓、鼓手Dino, 組成伍佰&China Blue , 持續到今天已經是罕見的27年。借用羅大佑的話,“伍佰可以做到他的合唱團十年來(現在是二十七年)從來沒有換過一個團員這樣子聚在一起,你知道有多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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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伍佰&China Blue的首張專輯《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由獨立廠牌水晶製作,波麗佳音發行,這一整張裡面便收錄了“流著故鄉的沙,來聽阮唱的歌”的《思念親像一條河》和《樓仔厝》,封面上吳俊霖三個豎排大字旁邊,有伍佰兩個小字,長髮吳俊霖穿著金邊黑上衣,面部表情投入。

但這張專輯並沒有撞到時代的節拍,賣得很不好,吳俊霖自己聽收音機電臺時,聽著聽著聽到專輯裡的某一首,都會猛然嚇到,實在是和別的歌太格格不入了。後來他反省,別人花了那麼多錢,這樣好嗎?

吳俊霖這名字也實在是拗口,到了第二張專輯《浪人情歌》,吳俊霖就正式化為伍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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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於蒜頭村小子吳俊霖的粗野,在《浪人情歌》這張專輯裡被成熟唱片工業體系更“精緻”地呈現出來。同名主打芭樂情歌《浪人情歌》也成了臺灣和大陸都共同傳唱的名曲。伍佰有多火呢?五月天的貝斯手瑪莎回憶,那時候高中大學過年打麻將,背景樂一定要是伍佰。

甚至是唯一名字被印上鈔票的人。(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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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第三張專輯裡的《挪威的森林》,漸漸地,從伍佰身上摘出來一點組成了一個新伍佰。這個伍佰是情緒化的芭樂的,會出現在千禧年後又髒又破的卡拉OK廳。那些嘶吼著的人又年長了一點,還會叫上哥們去伍佰的演唱會,戴著大金鍊子,在別的歌迷眼裡看起來很江湖。

這個伍佰的符號,還會直接被複制粘貼,放在各種達人模仿秀上,多到連粉絲都要跑來論壇裡問,怎麼那麼多模仿老大的?在這些模仿秀裡,模仿者無一例外留著及肩發,戴著黑超(避免眼睛太大看著不像),穿著緊身上衣,唱起來學著普通話不準的腔調,表情誇張,頭髮被鼓風機持續吹拂。

“我的歌裡面有雅,他們沒有雅。”伍佰跳出來唱反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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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佰@China Blue樂隊成立27年,被問到為什麼能如此“長壽”,伍佰的回答不太“江湖”,也不會說兄弟情。他說,訣竅就是清淡啊。

伍佰有個別號,LIVE(現場)之王,幾萬人的演唱會場,或是幾百人的LIVEHOUSE,拿出早年在小PUB練出來的功力,伍式舞步,總是一開嗓就帶著整個樂隊把場子點著了。但是不管在專輯狂銷或是演唱會結束後的慶功宴上,這個流行搖滾樂隊,卻一反常態地平靜。開腔聊天,拿筷吃飯,沒人開香檳。“如果大家可以走這麼久,裡頭一定有一種很優雅的清淡感在裡面。”——伍佰說這話時,又近似前人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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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伍佰是縱貫線樂隊人選之一,但是他更喜歡一人來去,像頭獨狼。臺北的燥熱夏天白日,他會一個人拿著膠片相機,裡面裝著東歐捷克的FOMAPAN黑白膠捲,避免被歌迷認出,游擊戰役般穿梭在柏油馬路、鬧哄哄菜市和街頭塗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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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佰攝影作品

他拍攝一切讓自己感覺活著的東西,一頭鄉下咀嚼繩子的牛,店鋪天花板上掛著的一群鐵鳥……還有人,和一切大都會一樣,多的是和伍佰這樣來落腳的異鄉人。伍佰從他們身上辨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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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佰攝影作品

98年,《樹枝孤鳥》推出,這張臺語專輯拿到了當年的金曲獎最佳專輯。甚至有了點理直氣壯的笨拙。臺灣的樂評人評價,如在我們此生,本土能有伍佰,成就此專輯,無憾矣。距離《樓仔厝》6年,從籍籍無名到名聲大噪,少年時想要逃離家鄉,成名後心境幾度變遷,伍佰寫下了《返去故鄉》。

回到我的家門我將門關

所有計較隴總是多餘

我嘛已經是有準備

轉頭對天大聲喊出

我的雙腳站在這

我的鮮血 我的目屎

隴藏在這個土腳

我的雙腳站在這 這有我的靈魂

雖然我猶原是感覺孤單

沒人會凍震動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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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伍佰的音樂體系裡,《樹枝孤鳥》算是冷門(大陸)卻耐聽的。他認為有兩種算是好歌,“一種是大家都會唱的歌,因為它一定有什麼地方觸動了人的內心。一種則是多年後聽起來依舊覺得好聽的歌。不巧,這兩種我都有。”

前面一種伍佰更是寫了太多,其中還有不少是寫給其他人的歌,比如寫給黃小琥的《突然的自我》,這首不溫不火的歌在04年的一次LIVE上,被伍佰拿回來唱了之後,突然火得一塌糊塗,沒錯,就是“來來來喝了這杯還有三杯”那一場。

在演唱會上伍佰說了大實話,《突然的自我》火了之後自己很苦惱了,他可不要那種大街上看到我都要大叫那種效果啊。”

“發現我也是主流的時候,就很頭痛了,要先把自己破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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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伍佰去看了臺灣現代舞舞團雲門舞集,被運用的非洲音樂衝擊到了。回家後,他馬上去查這些音樂,像是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而這些元素,或許就會在某一天迷幻變形,出現在他的某一首歌中。

08年他推出了《太空彈》,同名主打曲“就要發射太空彈”,在芭樂伍佰、江湖伍佰、臺語伍佰之外,又多了個太空伍佰,他的子彈罕有地射向了一些社會怪象,《時尚狗》中被各種時尚風格裹挾的人,《新聞秀》中顛倒黑白的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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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太空彈》現場

13年,他用《無盡閃亮的哀愁》,再次展現了伍佰式的直白詩意,一種可以被江湖大哥和詩人同時辨認出的詩意。

16年,第三張臺語專輯《釘子花》出世。在芭樂情歌裡和絃有多簡單,這裡就有多複雜華麗,樂評人鄒小櫻評價,“論及搖滾樂團對於節奏的創新,能做到這個程度的,哪怕是放眼世界,伍佰也是一流的水平,可以和Arcade Fire一較長短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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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認,還是有很多人羞於啟齒自己聽伍佰,因為他小地方鄉下出來的渾然“土”,因為芭樂伍佰作為伍佰的分身之一,太叫大眾印象深刻。儘管那些用大白話寫出來歌詞和那些旋律總是突然讓你眩暈。

“就算已經很雜亂了,還是要放一盆花。要在這個不怎麼好看的地方去找到自己舒服的一個休息點。”——這是伍佰口中移民的樣子,在辛苦的大城市奔波中維持一分生活的體面。

而這句話恰恰也說出了離家三十載的伍佰給人的感覺。整個人粗糲不羈,甚至單看照片還有點油膩,但是一開嗓唱他自己的歌,就像在你面前輕輕放下了一盆花,每天還會新生長那麼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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