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山西省繁峙縣。
松澗金礦地處山西省繁峙縣砂河鎮興寨村，村子雖不大，但這個小山溝曾震驚全國，屢上主流媒體頭條。
公開資料顯示，2002年6月22日，距義興寨村僅3公里的松澗溝，發生了震驚全國的“6.22”礦難，礦難發生後，昧心的礦主叫人炸燬了井口，給救援工作帶來很大的困難。之後，又毀屍滅跡，到2002年7月2日，共發現遇難礦工遺體37具。然而，這一數字與此前繁峙縣公佈的“事故造成2人死亡”的數據大相徑庭。礦主及繁峙縣的一批官員受到嚴懲，爆炸的井口也被永久封閉。
今年50歲的孫先生於2005年來到義興寨，在“6·22”礦難出事地點兩三百米的松澗金礦打工，一干就是十多年。
孫先生和工友們聯名向《中國產經新聞》反映表示，他們在松澗金礦長期從事井下勞作，很多礦工染上了塵肺病。目前，松澗金礦礦主另選包工隊伍採礦，把孫先生和其工友們掃地出門，且拒絕為塵肺病礦工承擔善後責任。於是，他們在自身維權的同時，把關注松澗金礦違規選礦、汙染環境問題當成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來做。
《中國產經新聞》記者數次赴實地展開調查。
尾礦池汙染嚴重
“‘6.22’事件發生一年多，2004年，來自砂河鎮二村的董眉廷等人便組織工人開始進場，幾乎就在礦難原址旁邊，建起了新的金礦——松澗金礦。
按照繁峙縣松澗金礦上報的“開發利用方案”以及相關環評手續，該礦區上報的是重選+浮選的物理選礦工藝流程。事實上，松澗金礦一直偷偷採用汞板+浮選的化學方法。”原松澗金礦礦工符先生對《中國產經新聞》記者說。
符先生進一步介紹說，松澗金礦早期開採的礦石都運至距砂河鎮不遠的羊腦溝進行選金，礦石多的時候，有三家選廠同時開工，一家是羊腦溝選廠，另一家叫金都黃金選廠，第三家是山東國大選廠。其中繁峙縣羊腦溝選廠是董眉廷的親戚開辦，如今松澗金礦大部分礦石都由羊腦溝選廠選金，該選廠採用的是混汞+汞板+浮選的方法。這種工藝需要將礦石和汞混在一起磨成粉，並在球磨機出口處放置汞板進行“抓金”。由於汞板上抹有大量的汞，當礦粉流經汞板時，金與汞發生反應形成汞合金（汞膏），將汞膏刮出來，用火簡單熔鍊便可產出可直接銷售的海綿金。汞板上抓不住的金以及銀等，則繼續分級浮選，最後生成含金和銀的精粉，賣給冶金公司。
8月26日下午，記者從羊腦溝選廠後邊北側向西繞到該選廠西側的正在使用的尾礦庫，看到尾礦庫是利用原來河溝低凹的特點，用泥土圈圍截流而建，沒有防滲透裝置。羊腦溝選廠選金的廢水廢渣便直接排在這裡。14點20分，選廠通向尾礦庫的水管開始往尾礦庫裡淌汙水。而尾礦庫向東一公里處，便是羊腦溝村，而下游兩三公里處，便是砂河鎮。
8月27日上午，記者看到，羊腦溝選廠門前（門朝南）正在使用的尾礦池以東，多個尾礦池被尾礦淤平，整條河溝長約一公里，已全被堵死，不再具備洩洪功能，尾礦露天堆放。
見記者拍照，一位自稱是羊腦溝選廠負責人的董先生走出選廠，在與記者交談中，董先生承認，正在使用的尾礦池沒有行政許可手續。他說，被批准的尾礦池在羊腦溝選廠北側，容積較小，用不了一個月，就會被尾礦填滿，所以棄之不用。
董先生否認使用汞板的方法選礦。當記者提出進廠區看看選礦工藝設備時，董先生表示，不能進去看，如果進去看，哪裡都是問題。隨後，董先生便匆匆返回選廠並將大門關上。
記者通過電話向繁峙縣環保局投訴，並請求繁峙縣環保局監察大隊分管砂河片區的高隊長到羊腦溝選廠現場執法，遭到高隊長拒絕。到底羊腦溝選廠使用的工藝中是否有汞板，記者未能看到現場。
隨後，記者來到羊腦溝村，村民楊先生表示，羊腦溝選廠門前的河溝名叫留沿溝，被尾礦填平有五六年了，是從下往上由多個尾礦池堆尾礦填平的，原來山上洪水往下洩流，現在是選礦水爬山。由於尾礦渣有劇毒，留沿溝周邊受尾礦汙染，目前不提倡種莊稼，提倡種樹。幾年前的一天下大雨，羊吃留沿溝的草，喝留沿溝的水，30多頭羊全被毒死了，選礦廠賠了養殖戶的損失。
選金用危化品成汙染禍首
松澗金礦數名原礦工向《中國產經新聞》記者反映，羊腦溝選廠選金剩下的含汞的廢渣，一部分利用夜間偷偷運到集義莊鄉白石頭村萬源鐵礦的一個廢棄鐵選廠（以下簡稱：萬源鐵選廠），用氰化鈉再次土法鍊金。
對此，記者決定追蹤夜訪。
8月26日晚上，記者看到，剷車偷偷地將羊腦溝選廠門前老尾礦庫裡的尾礦粉渣向三輛無牌照的貨車裡裝載。隨後，這些載滿尾渣的卡車開始運往10公里外的萬源鐵選廠。
記者驅車跟蹤發現，從26日23點至27日凌晨，三輛貨車往返多趟，將尾渣偷偷運入萬源鐵選廠內，該選廠並無門牌，廠內被傾倒的尾礦堆成了小山。
8月27日8點23分，記者將夜訪發現的情況向繁峙縣環保局反映。
10點05分，繁峙縣環保局監察大隊王永勝趕到達現場。王永勝介紹，這家選廠叫萬源鐵選廠，該廠洗選車間瀰漫著濃烈的化學氣味，記者在洗選車間沒有看到氰化鈉化學品，但發現洗選車間堆放的化學原料包裝帶上印有sodium sui phite （翻譯：鈉硫磷）、七水硫酸鋅、五水硫酸銅、無水亞硫酸鈉、7＃浮選劑、丁—4＃浮選劑等。據查詢，這些化學原料對人身健康存在危害、對水體可造成汙染，毒化環境。
鐵選廠卻用來選金，並將選金廢水直接排入後面的尾礦庫，這些有合規的行政許可手續嗎？
不過在現場，萬源選鐵廠保管證照的負責人展示了“全部”證照：營業執照為繁峙縣萬源礦業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萬源礦業），法人代表是李彥平，經營範圍為礦產品經銷、汽車運輸。萬源礦業的《採訪許可證》開採種類為鐵礦。
該負責人還出具了一份忻州市環保局2007年作出的《繁峙縣萬源礦業新建項目環境影響報告書環評批覆》，批覆顯示，該選廠為洗選鐵精礦粉,採用生產工藝為兩破、兩磨、四磁選選礦。
對選廠尾礦及排汙方面，批覆要求“尾礦排放設施必須進行安全評價並經審批同意後，建設單位方可按規定上報申請試生產；尾礦排放設施取得《安全運營生產許可證》後方可申請環境保護設施竣工驗收，審批同意後，可正式投入生產運行。繁峙縣環保局負責該項目建設期間環評措施和批覆意見的環境保護監督落實工作”。
萬源礦業保管證照的負責人表示，所有證照就這麼多。顯然，記者沒有看到該選礦廠取得尾礦《安全運營生產許可證》以及環境保護設施竣工驗收材料等相關行政許可、備案資料,更沒有看到該選廠具備選金礦的任何證照資料。
究竟是何人利用該鐵選廠偷偷選金？現場執法的繁峙縣環保局的王隊長表示，是松澗金礦租借這個鐵選廠選金，幾個月前，接群眾舉報，環保部門對這個鐵選廠選金問題做出的處理是斷電，罰款10000元。
然而，羊腦溝選廠董姓負責人27日對記者表示，是鐵選廠無償拉運松澗金礦的尾礦選金，拉走尾礦後，用土回填，以便羊腦溝選廠將土地歸還給群眾。
“‘混汞選金法’給生態環境造成的嚴重危害，這種選金法造成大量含有劇毒危險品汞的廢渣、廢水從山谷、河溝排向下遊、滲入土壤、進入河流，直接危害當地和下游人民的生存安全。在萬源選鐵廠雖然沒有看到氰化鈉劇毒危險品，但無證上馬，使用其他常用危險化學品選金，對人類健康和環境的汙染也不可小覷，產生廢水、廢渣，如果造成環境嚴重汙染，其行為或許會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之規定，應以汙染環境罪追究刑事責任。”盛強律師事務所律師殷培博告訴記者。
數十人身染肺病
8月26日，記者見到了來自陝西省平利縣的幾名礦工，他們向記者展示了醫院檢查報告、診斷證明或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出具的職業病診斷證明書。記者看到，有的被診斷為矽肺壹期或貳期，有的被醫院“多考慮為塵肺病，建議進一步檢查”。
王先生告訴記者，他們這批礦工有30多人得了塵肺病或疑似塵肺病，松澗金礦卻甩手不管。部分礦工走司法程序，松澗金礦礦主竟然不承認“我們”是他礦裡的工人，官司打到二審了。
“跟著包工頭在松澗金礦打工，我是一名帶班組長。在當年“6·22”礦難被封井口向北、向西各約兩三百米的地方，兩口松澗金礦豎井就是我帶人乾的。去年3月，經中國煤礦工人北戴河專科醫院診斷，我的病情表現為矽肺二期。中國煤礦工人北戴河專科醫院在全麻下給我行大容量雙肺灌洗術並相關對症治療後，建議我再做職業病診斷確診。”孫先生對記者說。
一名染病的鑽工回憶，早期松澗金礦井下打鑽幾乎沒有任何降塵措施。當時他手握鑽打幹鑽，一干就是四五個小時，粉塵籠罩下，相距1米的兩人只能看見對方頭頂微微泛黃的礦燈。一個班次結束，鼻孔能被粉塵塞滿。
“醫生告訴我們，患病後肺組織硬化、石化，導致呼吸困難，喪失勞動能力，行動不便，大部分人最後會被活活憋死。在我們老家陝南山區，村裡青山環繞、溪流潺潺，被城裡人稱作‘天然氧吧’，村裡人聽都沒聽說過這種病。”矽肺壹期的潘先生感到莫名地恐懼。
楊先生說： 2017年底，孫先生和他的工友失業了，礦上突然通知他們停工了，現在包活的工頭來自浙江。“我們”陝西人在松澗金礦工作六至十年不等，有的已經得了塵肺病，沒得塵肺病的也離塵肺病不遠了，再就業沒有礦方願意接收，今後的生活怎麼辦？自6月份開始，幾個病重的工人一直住在礦上宿舍，等著礦上給一個說法。兩個月來，他們一直吃住在松澗金礦的宿舍裡，沒有一個人來過問他們。
（記者 王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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