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見習記者 尹海月
幾乎沒有一個家長意識到死神正在逼近他們的孩子。
11月16日下了點小雨。河南省安陽市安陽縣善應鎮一中初二學生史白結束了5天的住校生活，在下午6點左右回到南善應村家裡。
父母在外打工，史白和奶奶一起住。飯後，他玩了會兒手機，跟奶奶說要出去玩，奶奶不讓，他說“玩一會兒就回來”，便出門了。
黃家康在姑姑家打了一下午“王者榮耀”，這個時候也走出家門。陸續離家出門的還有劉超、鄭田田、張帥、陳晨。
這6個少年都是一個村子裡“從小玩兒到大的”的朋友。因此，家人們並沒覺得有何不妥。
張帥的媽媽給兒子打過一個電話，得知他在外邊吃飯，囑咐了一句，“早點回家。”
22點，陳晨跟媽媽說要“和別人去作伴”，母親就讓兒子出去了。這個時間，黃家康和張帥回了趟張帥家。張帥的姐姐張婷以為兩人要在家裡睡下了。但過了一會兒，“他們又被人叫走了”。
也在22點，鄭田田的媽媽打給了兒子，兒子說“一會兒就回來”。
23點28分，在陝西打工的史白父親有點睡不著，“想打個電話問問”，但兒子沒接。“估計是睡了吧。”他想。
他不知道，2分鐘後，出事了。
根據河南省安陽縣公安局的通報，11月16日23時30分許，在省道S221大白線公路安陽市龍安區善應鎮東灘村路段，發生一起5車相撞交通事故，事故造成5人當場死亡，3人受傷。
撞車事故地點。尹海月 攝
安陽縣公安局交警大隊隊長吳保軍稱，事故中，豫EPP573小型轎車有超車行為。在由南向北行駛時，小轎車越過中間實線，超越同方向在前的一輛大貨車，相對方向由北向南駛來的一輛大貨車剎車減速，緊跟其後的一輛大貨車，撞到前方車尾部，又與小轎車及其前方的大貨車相撞，致使小轎車前方的大貨車又與相對方向由北向南行駛的大貨車相撞。
傷亡者中，1名傷者是大貨車司機，其餘7人均坐在小型轎車中。
安陽縣人民醫院急診科醫護人員在事故現場看到，當時小轎車的後排有3人，前排4人，“應該是慣性衝到前面的”。7人中，只有後排中間和靠近左車門的兩個人還“有點反應”。
被送到醫院重症監護室搶救的是劉超和黃家康。接受河南都市頻道記者採訪的安陽縣人民醫院醫務科科長劉曉峰稱，兩人都處於深度昏迷狀態，“並且還有胸腔、腹腔多臟器的損傷”。
當場死亡的5人包括鄭田田、張帥、陳晨、史白和小轎車司機高耀。
由於沒有劉超和黃家康家屬的聯繫方式，第二天早上，一名護士將兩人的照片發到微信朋友圈，通過社交媒體尋找家人。
發現孩子一夜未歸的家人們在清晨紛紛覺得“不對勁”了。孩子們的電話全部無人接聽。但沒有一個家庭將自己孩子不見與昨晚的交通事故聯繫到一起。甚至，早上7點57分時，劉超的爺爺還將事故消息轉發給了朋友。11點17分，他收到同村人轉發的孫子在醫院的照片，才知道，孫子出車禍了。
黃家康的爸爸在安陽市內工作，到達醫院後，醫生告訴他，手術成功，但孩子“保命幾率只有1%”。18日晚上10點左右，黃家康因搶救無效死亡。
11月27日晚7點鐘左右，劉超的心跳也停止跳動，醫院宣佈其死亡。
6個孩子都是十四五歲，除了鄭田田，其餘5人均在善應鎮一中上學。他們的父母大多在外打工，最近的在安陽市區內，最遠的在貴州。
死者家屬。尹海月 攝
像一場突然其來的地震，6個家庭瞬間被摧毀了。一時間，家長們甚至來不及反應，那真是我的兒子嗎？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孩子們是上了誰的車？
史白的大爺史國強稱，事故發生第二天，他查看了史白的手機微信聊天記錄，發現當晚，史白與一位姓張的老闆對話。對方告訴史白“多找幾個”，史白回“叫多了，車不夠”。過了一會兒，史白說“老闆你快來”，又問“到哪兒了”，張老闆說“馬上到了、馬上到了”“給你們開了空調了，到了暖和會兒”。
當天23點14分，史白給張回話，“上車了”。16分鐘後，車禍發生。
官方調查證實，該車輛所要去的地方，是距離南善應村約8公里處，位於安陽市龍安區大白線路東的騰飛網吧。
騰飛網吧。尹海月 攝
據工商登記資料，該網吧於2015年3月註冊成立，為個人獨資企業，投資人叫張貴付。經安陽縣公安局進一步調查獲悉，該網吧實際經營者為張貴付的外甥張翔，而張翔正是與史白聯繫的張老闆。
經龍安區文廣新旅局調查，騰飛網吧法定代表人張貴付，2015年3月9日起，先後辦理了工商《營業執照》（註冊號410506000012935）、《公眾聚集場所投入使用、營業前消防安全檢查合格證》，公安《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安全審核合格證》，《網絡文化經營許可證》（證號410506200020)，相關證照均在有效期內。
但張貴付將網吧轉讓給張翔並未申報，對於這一情況，龍安區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和旅遊局副局長史志宏稱，2018年，龍安區文化市場綜合執法大隊共對該網吧進行了6次例行檢查，每一次去，即使張貴付不在現場，“也能趕回來簽字”，因此並沒有發現張貴付將網吧已轉讓的情況。
警方還了解到，豫EPP573號小型轎車所有人為張曉鵬，系騰飛網吧法定代表人張貴付之子。但事發當晚，該車輛實際駕駛人是高耀，而高耀未取得機動車駕駛證。
目前，豫EPP573小型轎車車主張曉鵬、騰飛網吧實際經營人張翔分別被公安機關以涉嫌交通肇事罪、非法經營罪刑拘。
安陽縣公安局交警大隊副隊長馬振華稱，刑拘之後，張翔承認，是自己讓高耀去接這些孩子來網吧，但最初是史白聯繫的他，“說幾個人要去上網”。
11月18日，在派出所向史白的家屬瞭解情況時，史白的家人向警方提供了那段錄音。但安陽縣公安局交警大隊副隊長張學明發現，史白的家人當時已將史白手機中與其他人的大部分微信聊天記錄刪除，只剩與張翔的聊天記錄。對此，史白的姐姐對張學明說，“和這沒關係，都給它刪了。”
現有的聊天記錄顯示是張翔最先聯繫的史白，但警方懷疑家人曾經刪過一部分的聊天內容，因此，需要對其聊天記錄進行進一步的技術恢復。
《未成年人保護法》第三十六條規定，營業性歌舞娛樂場所、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等不適宜未成年人活動的場所，不得允許未成年人進入，經營者應當在顯著位置設置未成年人禁入標誌；對難以判明是否已成年的，應當要求其出示身份證件。
《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管理條例》（國務院行政法規）第二十三條規定，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經營單位應當對上網消費者的身份證等有效證件進行核對、登記，並記錄有關上網信息。
針對此次事故中網吧實際經營人張翔夜晚派車接送未成年人上網的問題，史志宏稱，該網吧內設置了未成年人禁入標誌，今年8月15日例行檢查時，執法人員曾發現該網吧有未對上網人員有效證件進行核對、登記的違規經營行為，隨即依法對其立案並做出了處罰。
此外，2015年，2016年，2017年，執法大隊對該網吧分別進行了2次、1次、4次例行檢查。
史志宏稱，近幾年，在龍安區的十幾家網吧例行檢查中，未發現任何一起未成年人上網行為，“偶爾有人舉報”，但執法人員過去後，“基本上沒有落實的，過去後已經找不到人了”。史志宏稱，執法人員在網吧也發現疑似未成年人上網的情況，但很難認定，“小孩很快就跑了。”史志宏說，這個問題“很不好解決。”
史志宏說，交通事故發生後，龍安區文廣新旅局立即在全區範圍內開展了網吧專項整治行動，對農村鄉鎮、城鄉結合部、城中村等邊緣地區場所，將網吧夜間經營時段做為本次專項整治的重點區域和重點時段，加大對網吧接納未成年人上網的整治力度。
事故發生後，很多家長陷入自責內疚的情緒中。
劉超的媽媽一直在回想兒子生前的日常。暑假時，兒子還跟父母提起，要去打暑假工，“掙點錢”。在安陽市上班的父親為他找了一份在餐廳做服務員的工作，那一個月，劉超一直跟媽媽住在一起，每天要到夜裡1點鐘才能回來。
這個有點“內向”的孩子在打工結束後，要把掙來的現金給媽媽，媽媽想留給他自己用，他又將錢存到電子銀行，分兩次共轉給了媽媽700元。
“我愧對於他。”這位母親哭著說。這幾年，她一直在家守著兒子，今年9月份，兒子去了鎮裡上學，不用天天回家，她覺得孩子大了，於是去了市裡一家服裝店賣服裝。
實際上，幾個家庭的母親，多是在孩子上初中之後出去打工的。事發當日，每位家長都跟孩子打過電話、發過微信。
“早知道……就不出去了。”劉超的媽媽說，“辛辛苦苦掙錢不還是為了孩子？”
當天，只有陳晨的父母在家，但並沒有阻止悲劇的發生。
在那段微信語音裡，史白和對方提到，在鎮政府門口等車來。家長們事後瞭解到，當時在那兒等待去網吧的，還有幾個孩子，但由於車坐不下，就改到下一趟來接。鄭田田的哥哥鄭誠曾經問到了一個孩子，但孩子不願多說。
史白所在班級的班主任王宏說，得知事故發生之後，“很同情家人”，但因家長情緒不好，“不知道怎麼安慰家長”。王宏稱，每次班會，自己都會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近期，交通部門也曾來學校講課。
截止目前，事故各項善後事宜仍在進行之中。安陽縣公安局交警大隊隊長吳保軍稱，相關機構正在就事故中車輛的燈光、車速、剎車等作全面的鑑定，“特別是事故發生一瞬間的速度是多少，”吳保軍說，事故責任的認定結果需進一步調查得出。
（文中未成年人及其家屬均為化名）
中青在線安陽11月29日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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