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晗
几乎每天，总有一个时辰我在神会老师关兰，总是对着南方，将栏杆拍遍，过往便历历在目。于是独自笑着叹着吟哦走向画室，灯火悠然中，扶起毛笔，老师便俨然在侧。
自从拜会老师，凡有四月，时间的量上极小，时间的质上极重，重到我亲身体验了那句古谚：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初见老师，我从长沙驱车前往醴陵瓷谷，久旱的醴陵恰逢甘霖。风声雨声中老师一张张翻看着我的习作：“你是有多喜欢齐白石呢？当然你可以这样画，你可以似与不似，但我的父亲不可以，他要用一枝笔养活十个人，画个桃子还要人猜是不是桃子，谁人愿意买呢……贺雷，拿几张白纸来，我要上课了。大概八十分钟哦！你不喜欢就出去逛，喜欢就坐着别做声……” 然后老师开始讲“谢赫六法”，讲“师法自然”和“师法古人”，讲画画要回归到国人的基本精神……在雨中送老师，我说您先走。她说，你先走。我说您先走。她说你是个傻子，然后摇下车窗，挥挥手又挥挥手！
老师幼承庭训，得隔山居氏花鸟精髓。后负笈台湾师大美术系，师从黄君璧、林玉山等名师。那年毕业季，青春年少的丁老师（关老师的先生，地质学家）带关老师出了趟校门，学校严厉处罚，关老师的毕业总分被扣去五分，如此，她毕业成绩还是第一名。
老师的父亲是关保民，我的太老师，“三绝牡丹王”。“漠阳二关”指的就是关山月和关保民。1992年，在故乡，关山月画梅花，关保民画牡丹，两种不同季的花同时绽放在素纸上。太先生略作沉吟，题句：“相逢空负几翻飞，缘隔参商恨靡穷。谷雨我来君已去，小寒君至我途中。”无尽意，从君剖！谷雨时候牡丹开了，梅花却谢了。小寒的时候梅花开了，牡丹还在路途上。喝着同样的阳江水，署着同样的漠阳关某，却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一个在台湾一个在大陆。
呵呵！老师开始示范了，摆开十来个颜料碟子、一大把笔，还有自制的“刮刀”“擦子”“锉子”……三隔笔洗盛满清水放在左前方，几块碎布叠好放在右下方。“不可以懒，一枝笔只能点一种颜色，一种颜色呢要两个碟子，每一笔上去都要先蘸淡色笔尖再蘸浓色……”我偷偷“咔嚓”一张，发给女儿，女儿惊呼：“关奶奶又要开始做菜了！”
老师在菊花瓣上轻轻地敷上一层釉，然后在釉上次第挥上几笔暖色：“看好了，这样才厚重！独门秘籍！”我说：“不是关门弟子，不要告诉他。”老师呵呵地笑着，鼻子上的瓷灰闪闪有光。
丁老师说关老师是灰姑娘。丁老师笑着，秋水一样纯净，温柔的脸上照见年轻的模样。他希望关瓷就用“灰姑娘”注册走向世界，关老师抬起头，说声：“不要啦！”“啦”字延长了两拍，是充满了少女心的正宗港台腔。
微信中，老师发给我一盘蟹腿图片，她说她把我拎过去的大闸蟹一锅蒸了，她说蟹身她就消灭了，就着麻姑井的黄酒，绝味！那么多那么好的蟹腿，让丁老师慢慢吃，省得他多话！
又是微信中，老师说：“昨晚的三高演唱会是非常好的，但是以后也不必看了。他们三人，戴玉强油了、魏松疲了、莫华伦走音……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代表作，没有哪首歌必须听他唱不行、别人无法代替……我也在琢磨，我要创作一件代表性的瓷器。”
还是微信中，老师又上理论课了：怎样做好一件好瓷器呢？我给九个字，选好坯、使好彩、控好窑。泥彩一体，经过1380摄氏度高温浴火涅槃，才能成就温润如玉、彩透如虹的瓷彩。
“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说的就是我的老师。“梅花就这样直接一笔下去，圆圆的一瓣一瓣，不要揉，不要裹锋……”哈哈哈！老师突然抡起手在我的手上“啪啪”两下：“让你揉，让你裹锋！”太阳明晃晃的，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笑眯眯地敲打她年近半百的学生，天地间充满了清香，这个初冬入脑入心。
虽早过秋天，老师，您的花儿从不凋零。她们铺天盖地地在瓷器上怒放，从春到冬，一应俱全。生命是如此的蓬勃：“我要开花，我要完成一株花的庄严使命。不管有没有人欣赏，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要开花！”
老师，您笔下的果实是如此的丰盈，这是丰收的时刻，咧开嘴笑着的石榴、晶莹的葡萄、垂蜜的桃子，还有出入梦境的小红果，点缀着漫长的一生。
老师，您笔下的鸟儿飞过了蓝天，您笔下的鱼儿游过了碧水。而我的余生，将在您的瓷彩里进进出出，借假修真，像您一样，“我要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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