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VB的職業劇，是可以作為都市生存指南來看的，在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尤其如此。都市人身上最大的標籤就是職業，職業滲透在所有的生活和細節中，從來沒有一刻剝離。香港職業劇中不乏有錢人的設定，但是從來沒有一個是脫離開自身職業而存在的。
文｜陳墨
假期宜觀劇。在過去的一年，有《創業時代》、《談判官》、《幕後之王》等若干「職業劇」出現。雖說是「職業劇」，但女主的技能卻大多是金手指，總會得到男主、男二甚至男三莫名其妙矢志不渝的愛，一路開掛登上人生巔峰。包裝著「職業」的外殼，卻看不到女主角的任何職業素養和技能，所謂的成功都依附於男性，不過是時裝版的宮廷女子圖鑑。
想要看看真正的職業劇，不如回到20年前。1999年，TVB播出了至今仍令人念念不忘的《鑑證實錄II》、《刑事偵緝檔案IV》、《創世紀》（《再創世紀》就是1999年這部鉅製的續篇）、《非常保鏢》等等。
1990年代的TVB創造了職業劇的高峰，塑造了一批真正的職業女性，她們專注於自己的專業，生活中永遠體面、有控制感。而今已是2019年，屏幕上展現的女性觀，比起上個世紀，卻大大落後了。
一個人最要緊的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時隔20年，每當話題涉及到職業女性，最常見的名字依然是聶寶言。
就算沒看過《鑑證實錄》，也可能通過各種渠道見過這位法醫的動圖：一身黑色套裝，長臉細眉，面無表情地撩起警戒線，俯下身去檢查各種狀態的屍體。
因為這樣一個女性角色，法醫這個冷僻、神秘甚至帶點恐怖色彩的職業成了很多女孩的嚮往，直到現在，幾乎每篇關於女法醫的報道仍會提到聶寶言。
扮演聶寶言的陳慧珊開創了一種審美，清淡的眉眼，並不精緻的輪廓，勝在有一種職業女性的氣質。她的美不通過女性化的外表展現，而是蘊含在角色本身的專注和熱忱裡。
《鑑證實錄》裡扮演聶寶言的陳慧珊
職業美大於女性美，這幾乎是TVB職業女性的共同特徵。1990年代後期，陳慧珊、宣萱、郭可盈、蔡少芬並稱為TVB四大花旦，每個人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職業角色。
有人說，追那時的TVB，換一部劇就換一個理想職業，律師、醫生、警察、談判專家、心理醫生、消防隊員、空乘人員……這些優秀職業劇中的女性，構成了很多人關於職業女性的最初定義，時至今日，仍然有很多人在網絡上懷念她們，覺得她們穿職業套裝的形象就是職業女性應該有的樣子。
但在職業劇中，女性們讓人印象最深的記憶點從來不是美貌，郭晉安曾描述片場的宣萱：「有些女演員會弄很好看的外形給觀眾看，但是宣萱不注重這些方面，她比較注重性格。」
比起外形，職業女性的魅力更多地來自對職業的信念感。
她們面對的是一些真正嚴肅的困境。宣萱在《刑事偵緝檔案IV》中扮演心理專家，警察韓國仁來找她訴說一樁與命案有關的心事。宣萱陷入了糾結，說出秘密有助於證明韓國仁的清白，但會違背心理醫生保密的守則，她最終決定尊重韓國仁自己的意願，為他保守秘密。
在《刑事偵緝檔案IV》中扮演心理專家的宣萱
在之前一年播出的《妙手仁心》裡，邵美琪扮演的婦產科醫生Anson幫人接生，另一邊正在發生劫持案，她一臉鎮靜地對身邊的人說：「別管別人，做好自己的事。」
聶寶言說：「一個人最要緊的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很清楚我的工作，是驗出每一位死者真正的死因，不能讓他們死得不明不白。」案件中，聶寶言接觸到的幾個死者都是熟人，但她從來沒有過激的表現，即便難過，也能迅速收拾情緒，在現場、在手術檯上揭開死亡的秘密。
對於她們來說，職業屬性是高於一切的，在職業女性這個詞組裡，首先是職業，然後才是女性。
並非刻板的美貌
尋找塑造了這些經典職業女性形象的原因，選角的獨到最常被人提及。比起刻板的美貌，看起來像角色本身更加重要。
鄧萃雯曾在接受採訪時感慨現在選角和香港黃金時代的差別：「現在年輕演員不容易分辨出來，因為樣子都差不多，沒有太大的特徵和個性。我覺得以前的明星或者演員，她們都比較有自己的風格和獨特性，不一定很漂亮，但你一看見她就記住這個人，她有一種屬於自己的特質在裡面。」
發掘了陳慧珊的是金牌編劇鄧特希。1996年，從波士頓大學新聞系畢業的陳慧珊在香港明珠臺做英文主播和編輯，時任無線電視監製的鄧特希看中了她的精英氣質，選中她出演《壹號皇庭》出道。
與陳慧珊類似，宣萱畢業於英國帝國理工學院工程系，郭藹明是南加州大學機械工程學碩士，佘詩曼就讀於瑞士國際酒店管理大學，郭可盈出身塑膠大亨之家，入行前憑自己在做保險經紀。
角色需要和社會審美互相成就，香港演員的一個重要來源是港姐，社會的審美趨勢越來越看重內涵，擁有高學歷的知性女性更能得到觀眾的喜愛。
年輕時極其美豔的蔡少芬，在選港姐的時候只得了季軍，冠軍是高學歷的郭藹明。出道以後，起初蔡少芬只能演一些反派，直到後來在《壹號皇庭》《妙手仁心》《黑夜彩虹》中，成功塑造了女警、女醫生的職業形象，才成為受人喜愛的花旦。
《妙手仁心》中扮演女醫生的蔡少芬
1990年代，TVB職業劇盛行，但所描寫的並非僅是精英。有人統計了香港的職業劇，除了警察、律師、醫生這幾種最常見的，還有廚師、雜技演員、家政工、導遊、物流業、保險經紀都在其中。
對各種職業的操作都能令人信服，TVB有一套操作職業劇的流程。
鄧特希和同為監製的梅小青曾在採訪中說起，港劇都是團隊操作，有專門負責蒐集線索的團隊，每人手裡又有各行各業的線人，項目立項後，團隊像記者一樣做提綱去訪談。寫法醫戲，就真去現場看解剖，寫庭審，鄧特希就通過私人關係和警察、古惑仔聊天，還扮成「師爺」去聽庭審。
在拍攝場地上也儘可能按照真實狀況還原，能借用的場地就層層遞報告申請，法醫部這種不能曝光的地方，就由導演和劇務去現場拍照，然後回攝影棚搭建一模一樣的場景。還有專業人士擔任現場技術指導，甚至以客串當演員的方式參與到劇集的拍攝中。
這一切的底氣源於TVB對劇集的控制力，劇集製作實行「電視臺中心制」，總監選題，編審監製討論，編劇寫劇本，劇集製作出來自己電視臺播出。完全不用擔心劇集的銷路，項目從立項到寫劇本到拍攝都是一個臺的事情。
而今，距離港劇的黃金時代過去了20年，許多演員離巢北上，也出現了大陸視頻網站向香港電視臺定製劇集的新形式，但是也沒能激起多少水花。
TVB自己花了大力氣的劇作《不懂撒嬌的女人》也備受詬病，臉譜化地描述兩岸三地的女性，宣萱的女魔頭角色也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甚至出現了為了和男主內鬥，給整個公司放假的橋段。
「這個世界除了愛情之外，還有很多別的東西」
1990年代的TVB職業女性們展現了一種活法：上班認真工作，下班泡泡酒吧，在高檔餐廳約會，和朋友相聚打球，心情好了包個遊艇出去玩，心情不好在大海邊吹吹風。
在TVB職業劇中，很少有故作矜持的橋段。女性們不需要用男性的追求和打動來給自己安全感。戀愛腦和狗血劇情，不存在的。
一張冰山臉的聶醫生在感情上也是疏離的，她能為一首小提琴曲動心，也能在得知對方有家室後立即分手。即便遇到真愛，也很少有激烈的情感表達，為了成全男主和女二，有些「聖母」地幾度退讓，一聲不響地出國深造，永遠是男主在追飛機。
《刑事偵緝檔案IV》中武俏君與徐飛的愛情至今令很多劇迷耿耿於懷，兩人的關係中，一直是女方在主動付出。有一次兩人鬧彆扭，徐飛主動給俏君打電話和解，兩人在繁華的街頭隔著一條斑馬線對望，信號燈要變的最後幾秒鐘，武俏君奔向了徐飛那邊。
武俏君的愛情並不因主動而卑微，她從不崩潰或失態，永遠留有一份體面。兩人最終分手，徐飛皺眉不捨，武俏君則帶著微笑告訴他：「這個世界除了愛情之外，還有很多別的東西。」
《刑事偵緝檔案IV》中武俏君與徐飛的對話
一些女演員身體力行地踐行了這種活法。佘詩曼自1997年競選港姐出道，1999年在《刑事偵緝檔案IV》和《雪山飛狐》中貢獻了青澀的表演。去年，她憑藉《延禧攻略》討論度爆表。
她在TVB20年，保持著每年100多集電視劇的工作量，在訪談中，主持人感慨她的工作強度達到每天17小時，佘詩曼笑笑，「17小時已經算少了，最多的時候連續4天沒怎麼睡過。」
TVB式微，她和很多女演員一樣選擇北上，因為有生活閱歷且片酬不高，她被於正視為扮演嫻妃的最佳人選。她大概就是典型的職業女性的樣子——拍攝時正是夏天，室內關門關窗開著大燈，溫度達到50度之高，佘詩曼有些自豪地說，「我經過長時間的訓練，面部是不會出汗的，無論下半身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都不會影響我面部的表演。」
《延禧攻略》中佘詩曼飾演的嫻妃
與她相似，宣萱也一直活躍在公眾視線裡。年輕時拒絕了富商求婚，歷經幾段感情，至今單身。她和幾個朋友組成了「窮鬼旅行團」，拍戲之餘到處潛水。
在劇中飾演姐妹的陳慧珊、陳美琪則堪稱真人版《淑女的品格》，她們遭遇了中年女性生活中的磨難。拍攝《創世紀》時，由於過於勞累，陳慧珊耳水不平衡的問題變得嚴重，醫生警告她，再不休養就會失去聽覺，她不得不暫別娛樂圈。外界把丈夫鍾偉民視為她的精神支柱，陳慧珊卻在情人節前夕爆出了自己與鍾分居很久的消息：「就是感覺越來越淡，沒有了男女之情，失去了原來的感覺。」
陳美琪的遭遇更是港媒最熱衷的八卦。年輕時嫁給富豪馬清偉，正在懷孕時，馬清偉出軌。陳美琪最終失去了孩子，而且終身不能再懷孕。
《鑑證實錄》裡扮演聶寶意的陳美琪（左三）
這些獨立女性卻沒有讓自己沉下去，和在劇中扮演的職業女性一樣，她們掌控人生的方式是學習和工作。
陳慧珊再婚懷孕息影之後又讀了英文碩士和教育學博士，陳美琪也在婚變遭遇重創後出國留學，復出後演了《新白娘子傳奇》和一系列職業劇。2009年，51歲的陳美琪發行了自己的唱片，出版新書。
有評論說，在她們身上看到了女演員多讀書的意義，「那些知識，哪怕只是知識的幻影，也會成為你的鎧甲，保護你不被愚昧和外界無聊的聲音反噬。」
生活真實的樣子
顏面盡失的劇情從來不會在TVB職業劇中出現，港劇中沒有《北京女子圖鑑》中咬緊後槽牙「我要到北京改變命運」的野心，但是平常人努力生活的例子比比皆是。
在港劇的定義中，強大並不等同於世俗的成功，而是一種獨立和樂觀。《刑事偵緝檔案IV》中佘詩曼飾演的文婉蘭，從沒有主見的嬌小姐到想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鑑證實錄》中的小棠菜，為了買房子省吃儉用，感情受挫依然用力生活。
《陀槍師姐》中的娥姐，與丈夫離婚後，獨自帶著兒子生活，從文職警察一路訓練考上了配槍女警。與《我的前半生》電視劇中羅子君依靠男人「上岸」不同，娥姐告訴想為自己牽線的介紹人：「我沒男人真的不會死的。」
《陀槍師姐》中的娥姐（左一）當上了女警
有人說，看TVB長大的女孩是幸運的，她們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令自己舒適的位置。因為無論她們是哪一款，都已經在劇集中看到過相應的範本。
TVB的職業劇，是可以作為都市生存指南來看的，在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尤其如此。都市人身上最大的標籤就是職業，職業滲透在所有的生活和細節中，從來沒有一刻剝離。香港職業劇中不乏有錢人的設定，但是從來沒有一個是脫離開自身職業而存在的。
TVB的女性們提供了最實用的生活觀，在處理自己與他人的關係上，簡單、明快、高效。她們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也不過多介入別人的生活。這幾乎是港劇裡所有人與人交往的共識，沒有人大包大攬扛起另一個人生活的橋段，朋友間的關心點到為止，頂多聽一聽，連吐槽都很少，所有的事最終還是要當事人自己拿主意。
在TVB演了很多年職業女性之後，不甘心被定型的陳慧珊離開了，希望可以嘗試更多的角色。她沒能創作出超越聶寶言的角色。2012年丈夫破產，港媒嘲笑她過生日只能吃30元一隻的冰鮮雞，抱著女兒坐地鐵找不到路，從面相到脾氣都越來越差。嘲諷她的文章幾乎和回憶她的一樣多，常見的新聞標題是《曾是最知性女神，今46歲皮膚鬆弛現老態，陳慧珊究竟經歷了什麼？》
但最近，陳慧珊又擁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主持人。在修習了兒童教育博士學位以後，她構思了一檔探討教育與壓力的訪談節目《放學後》，預計明年開播，第一個嘉賓是宣萱。
或許這就是生活真實的樣子，大女主不一定總會贏，但是永遠不會輸。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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