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槍炮與貨幣(二)

连载:枪炮与货币(二)

序 曲

北火車站的槍聲小了下去。被暮色吞沒的鐵軌盡頭,隱約可以看到土黃色軍服的北軍士兵的影子在晃動。他們撤退了。隨著硝煙被風吹散,這個城市的春天裡令人迷醉的熟悉氣息又回來了。那是弄堂底的玉蘭花香、蘇州河水的土腥氣,再加上工廠裡機油和棉紗的混合味道。現在彌散在黃昏空氣裡的,又多了絲絲縷縷血的腥味。

工人糾察隊員橫七豎八躺在枕木兩旁的沙包後面。到處是發燙的槍支,空了的子彈袋。屍體來不及處理,先包紮傷員。總工會下屬工人糾察隊的所有家當都在這兒了。幾百杆槍,兩門小榴彈炮,硬是頂住了張宗昌的直魯軍一個營四個多小時的輪番進攻。

這個從蘇州方向運動過來的步兵營,是試圖衝進城裡接應畢庶澄的。從昨天下午開始,畢庶澄的三千駐軍和嚴春陽的兩千警察,就在城裡被追得像過街老鼠一樣。如果被這五百名彪悍的直魯軍衝進城,局面將不可收拾。為此,總工會早就下了死命令,把市區各糾察隊的所有槍支和精幹武裝全都調集到北火車站,不讓敵跨過此線。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中央特委的主要負責人周恩來和趙世炎來到現場親自指揮。

及時降臨的夜色幫了大忙。進攻數度受挫的北軍摸不清火車站方向的底細,匆匆收隊了。糾察隊的工友們也付出了慘重代價,暮色中滿地橫躺著的軀體,都辨不出哪是活的,哪是死的。

傍晚七點整,國民革命軍東路軍第一軍第一師師長薛嶽帶領部隊趕到北火車站時,戰場清掃已近尾聲。兩個帶路的嚮導章鬱庵和趙子敬在遍地屍體中辨認一張張煙熏火燎的臉孔,不由放聲大哭。

昨天,3月21日,總罷工轉入起義時,中央特委就派總工會的章鬱庵前往第一軍駐地,利用其兄是白崇禧的諜報處長的身份,請求國民革命軍火速出兵上海,配合城內的起義打垮北洋勢力。東路軍前敵總指揮白崇禧以“部隊一路辛勞需暫時休整”為由,遲遲按兵未動。次日,總工會代理委員長汪壽華又派交際處長趙子敬前往聯絡。白崇禧出示了一份剛收到不久的電文,再次表示愛莫能助。那份總司令部發來的電報上,確有“我軍如攻上海至龍華、南翔、吳淞之戰線為止,軍隊不越此線為妥”字樣。

年輕的將軍把頭掉轉過去,看著夜色中火車站大樓的剪影。饒是他自打出廣東後一路攻城略地,見識過無數鏖戰場面,這遍地滿是血汙的藍布工裝和殘破屍體,也讓他不敢直視。他受不了躺在地上的工友們射來的責備、疑惑,甚至跳動著憤怒火苗的眼神。他甚至不敢去看對面那個比他還要年輕的指揮官的眼睛。那是中央特委委員、總工會總負責人何松林(汪壽華的化名),北火車站一戰的最高指揮者。

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第一師乃是從廣東一路打過來的虎賁之師,革命熱情高漲,總工會派來的兩個聯絡人來請援時,白總指揮舉棋不定,他第一個站出來代表第一師請戰,竟被白總指揮輕輕鬆鬆一句“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就給擋了回去。事後,甚至還有同僚暗暗譏笑他“不講大局”。

從第一師駐地龍華到北火車站,不到兩小時路程,如果不白白耽擱這兩個白天外加一個晚上的時間,工人兄弟又何至於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共產黨的那個官,拿著一個洋鐵皮喇叭在喊話。那一口江浙土音,薛嶽不是聽得很明白,但大概意思還能聽出,好像是說,經過這兩天戰鬥,反動軍閥已經趕跑,上海的工人兄弟寫下了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光輝一頁,今天,1927年3月22日,就在北火車站的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上海特別市市民委員會已經正式宣告成立,流血已經結束,革命已經翻開新篇。

沒有一句指責的話。但薛將軍聽著還是難過得想哭。流血真的結束了嗎?他自問。

工部局大樓內的環形廣場上,整齊地排列著六輛裝甲車,面向著漢口路的大樓正門,又陸續駛進來幾輛小車。這天是3月23日,星期三。上午九時剛過,通往董事會會議室的大理石飾面的走廊上,已響起了稀稀拉拉的腳步聲。

這是本月裡召開的第四次董事會。除了總裁希爾頓·約翰遜、總辦愛德華是在這幢花崗岩飾面的“石頭房子”辦公,其他九名董事,包括總董費信惇(Stirling Fessenden)在內,都從市區各個方向趕來。

這九人是:費信惇、麥西(副總董)、貝爾、船津辰一郎、萊曼、麥克貝恩、麥克諾頓准將、羅、貝特(缺席)。

作為上海公共租界內相當於市政委員會的一個機構,自1870年起,工部局董事會就基本維持著九或十一人的規模。英國人始終佔據大多數席位,美國人佔一至二個,日本人一個。董事不發薪水,從中互選產生總董。現任總董費信惇就是美國人,自本世紀初來到上海,一直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

董事會開得如此密集,是工部局成立七十年以來少有的。那是因為,租界周邊地面突然出現了大批中國軍隊。

一個月前,2月23日,一個陰沉的星期三上午,也是在這幢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大樓裡,董事們就對近期上海政治和軍事局勢表示過深切憂慮。總裁希爾頓·約翰遜先生要求各位董事,“以適當的方式”向各自國家的領事申請派軍隊援助。英國佬提請董事們接受他的下列觀點:目前租界周圍駐紮著大批中國軍隊,不管他們是什麼人指揮的,想做什麼,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可以認為構成了威脅,工部局就有正當理由申請這種援助。他分析局勢發展下去可能出現的幾種情況,一是孫大帥的敗軍從松江附近潰退到租界上來,二是張宗昌的直魯軍大批從南京開來,三是國民革命軍可能從杭州開赴上海。他重重地拍擊著桌子,“無論發生哪種情況,租界都有可能遭到軍隊的侵犯和蹂躪,故必須採取斷然措施!”

讓希爾頓·約翰遜先生憂心的還有,駐在營區的部隊和港口艦艇上的陸戰隊至少四個小時才能抵達崗位,何況命令傳送還需要一些時間。他說他已經和英駐軍上校旅長一同去考察了法租界的“機槍掩體箱”,這種小型流動掩體箱可以藏一個人和一挺輕機槍,街壘戰時挺管用,他建議一次性訂購十個,每個一千多元。上海檔案館編:《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第23冊,682頁,“1927年2月23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那天的董事會,以及後來兩次有警務、衛生、工務、電氣、火政各處處長參加的兩次會,說是形勢嚴峻,其實大家心裡也沒有太當回事。說是狼要來,狼來了畢竟也在林子外,與會者更操心的事,還是食品儲備是否足額,萬一戰爭打響,社區的垃圾有沒有人清運,衛生和保潔有沒有人做,酒店的紅酒、香腸和蠟燭是不是管夠這些小事。

擔任燃料、食品與運輸主管的弗思先生說,牛乳、米、麵粉和食糖供應充裕,煤的貯存量也大大超過往年。英國駐防軍已在自己設法進口肉類、蔬菜與木柴等物資。租界內還有大批罐頭食品貯存,餓是餓不死的。

主管志願服務的古德爾先生說,電氣處、自來水廠、煤氣公司、電話公司都有應急措施,怕就怕發生大罷工,郵政第一時間就要癱瘓,到時候我們都在孤島上,沒有人知道我們是死是活。

工務處長說,他負責的三個部門,生活垃圾、糞便處理和汙水處理工程,如果發生總罷工,租界裡每天產生的三百五十噸垃圾堆在一起,整個租界就會臭掉,運糞便的駁船開不出去,糞便就會流進陰溝和排水管,我們天天喝的就是糞水。西區自來水廠的工程師說可以增加氯化的辦法保持水質,但不管怎麼弄,糞水還是糞水。

火政處長說,已經募集到七十名志願救火員,但他們沒一個有救火經驗,尚需培訓。

衛生處長哈珀先生說,屠宰場這邊,屠夫罷工倒不用怕,可以僱傭一些白俄,只要薪水和白酒到位,他們會足夠賣力。但這些白俄願不願意搬運垃圾還有待詢問。如果洗衣店罷工的話,那就有點麻煩,洗衣工作將不得不由住戶們自行承擔,或者,住戶們也可以在自家花園裡焚燒一定數量的生活垃圾,包括舊衣物,但這樣一來,整個租界就變成難民營了。

待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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