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怀才不遇的“乙醚”所掀起的麻醉风暴

编按:数千年前人类便会从植物当中寻求药效,但大多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时至今日,药理学、合成化学、生理学等领域辈出,药物的开发应当也是蛋糕一块、小菜一碟吧?

但残酷的现实是,药物的开发呈现的却是与科技发展相反的倒摩尔定律(Eroom’s law);你手中能与身体产生刚~刚好反应的小小药物,累积了不计其数的金钱、耐心和运气。《药物猎人》一窥药物发现的历史,来看看猎人们如何冲锋陷阵吧!

被大材小用的标准药方“乙醚”

来自瑞士与德国的炼金配方师帕拉塞尔苏斯,是与科达斯同时代的人。他曾写道,乙醚能让鸡昏睡“好一段时间”,且不会对鸡只造成伤害。不过,帕拉塞尔苏斯并未想过,乙醚也可用来让人类昏睡。同样地,科达斯审慎实验,耐心记录下乙醚的几种医疗用途,但是没有纪录显示,他知道乙醚可做为麻醉剂。科达斯的乙醚配方在后续三个世纪,是医用药典里的标准药方,但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它可当做化学溶剂,也是头痛、晕眩、癫痫、痲痺、歇斯底里、风湿病与诸多疑难杂症的用药(想必非常没用)。即使到了 19 世纪,最有远见的医师对于矾油用途的想法,仍不比中世纪药师高明到哪里去。

差点怀才不遇的“乙醚”所掀起的麻醉风暴

乙醚 (C2H5)2O。 图/wikipedia

1812 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创刊号的第一页,出现了乙醚的建议用途。约翰.沃伦医师(Dr. John Warren, 1753-1815)是哈佛医学院的创办人之一,是当时相当德高望重的人,他在期刊创刊号发表了一篇治疗心绞痛的文章。心绞痛发作时,会觉得胸口被挤压,相当疼痛。如今我们知道心绞痛是心脏缺氧所造成,但沃伦缺乏足够的心绞痛知识,于是他推论出一套疗法如下(但未必可信):脚泡热水、放血、硝酸银、恶臭树胶、吸烟、鸦片,最后则是乙醚。

乙醚不仅是医师推荐的心绞痛疗法,到了 1830 年,一般人都知道乙醚是娱乐性毒品。比方说,维多利亚时代衣着拘谨的富家子弟,就会在宴会中使用乙醚狂欢,只为进入痴痴傻笑的状态。他们吸了矾油的挥发气体之后,走起路来踉跄歪扭,有时撞到家具,甚至昏了过去。医师也会把乙醚当做处方,用来消毒,或当做清洁溶液、咳嗽药的去痰剂、驱风剂(治疗胀气),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有时还结合更有效的芳香氨醑(aromatic spirits of ammonia),以臭味刺激昏倒的人。

不过,乙醚存在这么久以来,倒是有一种医疗用途还没被发现。

维多利亚时代贵族极讲求日常道德与礼仪规范,乙醚狂欢是少数可以放纵的时刻。 

差点怀才不遇的“乙醚”所掀起的麻醉风暴

維多利亞時代貴族極講求日常道德與禮儀規範,乙醚狂歡是少數可以放縱的時刻。 圖/《Victoria》劇

在那个外科手术没有杀菌与麻醉的危险年代

在 19 世纪中叶以前,外科手术并不常见。原因之一是外科手术很危险,任何手术都难逃感染的后果,病患最后仍常难逃一死。在 19 世纪晚期的疾病细菌论确立前,人们鲜少执行杀菌法。原因之二更糟,时人关于感染途径的知识若非过于简单,就是完全不存在,因此若非必要,不会动刀。

而最后一点则是,当时外科手术是不使用任何麻醉剂的,过程痛苦得不得了。

差点怀才不遇的“乙醚”所掀起的麻醉风暴

18 世纪的截肢手术。 图/wikipedia

很难想像在没有麻醉剂之前,外科手术究竟如何进行。不过我们可从乔治.威尔森(George Wilson)的说法中略知一二。威尔森是知名的医学教授,在 1834 年面临足部截肢的命运。他叙述了这恐怖的过程:

我感到巨大、黑暗的恐慌,有如遭到人神遗弃,几近绝望。恐惧席卷我的理智,战胜我的心灵。我乐于遗忘,却永难忘怀。手术过程不仅引起疼痛,且感知莫名敏锐,即使有经验的病人早已告诉我会有这情况,但如今回想起来,器具摆开时多令我不寒而栗,骇人景象历历在目:止血器扭转、划下的第一刀、以手指触摸截下的骨骼、压在皮片上的海绵、绑起血管、缝起皮肤、切下的肢体血淋淋放在地上。

在 19 世纪上半叶,手术是紧急的医疗手段,例如透过截肢来防止坏疽夺命、将感染的脓疮引流,或以膀胱切开术来清除结石(这是少数比手术本身更痛苦的疾病)。手术刀下的病人会痛苦扭曲,根本不可能讲究细腻的下刀技术。手术要能成功,最佳策略就是速战速决。程序愈快完成,病人就能少点疼痛,也愈不会痉挛。

19 世纪初,观看手术的人会坐在长廊,拿出怀表,计算手术总时间。比方说,苏格兰外科医师罗伯特.李斯顿(Robert Liston, 1794-1847)在伦敦大学学院医院(University College Hospital)动手术时,便是以手法快速驰名。他曾在一次腿部截肢手术中,匆忙间连病人的睾丸也切掉了。在另一次快速的截肢手术中,李斯顿虽然饶过病人的睾丸,却意外切断助理的两根手指。后来病人与助理双双死于坏疽,而一名在旁观看这场手术的人,看见李斯顿匆忙挥舞手术刀,刀子戳破了外套,还以为李斯顿被戳死,因此吓得休克,一命呜呼。

在麻醉剂出现之前的年代,手术就是这么危险。

如何不疼痛?牙医威廉.莫顿的乙醚实验

由于减轻手术疼痛的需求相当迫切,医师开始试验诸多可能当成麻醉剂的东西。酒精、印度大麻制剂(hashish)与鸦片都曾入列,但效果差强人意。虽然这些东西可稍微让感知迟钝,却不足以麻痺手术刀割开肌肉的痛楚。至于物理学的应用方法,例如把肢体放在冰中,或者用止血器使之麻木也都无法奏效。疼痛总能趁虚而入。有些外科医师比较大胆,甚至过分到把病人掐昏,或是干脆重击头部,让病人失去意识──尽管多数医师怀疑这样是否利大于弊。

在 19 世纪外科医师所受的训练中,血腥就和空气一样稀松平常,病人会不停扭动与呐喊,而手术就是要快手快脚。或许正因如此,一名不属于外科的医师开始思考能不能无痛手术。他便是波士顿牙医威廉.莫顿(William T. G. Morton, 1819-1868)。

1843 年,24 岁的莫顿娶了前国会议员的侄女伊丽莎白.惠特曼(Elizabeth Whitman)。惠特曼家世显赫,有贵族血统的父母看不起莫顿的职业──当时牙医的地位不比理发师高到哪去。惠特曼夫妇虽答应女儿嫁给莫顿,但条件是,莫顿要学地位崇高许多的医学。

差点怀才不遇的“乙醚”所掀起的麻醉风暴

威廉.莫顿的乙醚麻醉实验,彻底改变了世界医疗史。 图/wikipedia

1844年秋天,莫顿乖乖进入哈佛医学院,这时他上了查尔斯.汤玛斯.杰克逊医师(Dr. Charles T. Jackson, 1805-1880)的化学课。杰克逊熟稔乙醚的药理特性,包括麻醉效果。但,即使杰克逊这样优秀的执业医师,显然也未曾认真思考过在外科手术中使用乙醚的可能性。莫顿在杰克逊的一堂课中学到乙醚,而乙醚能让人昏睡的强烈功用令他深感兴趣,于是他以自己的宠物犬做实验,并记录道:

1846 年春,我以美国水猎犬做实验,把牠的头塞进底部有硫醚(sulfuric ether)的广口瓶……牠吸入挥发气体,不一会儿就在我手上完全瘫软。之后,我把瓶子移开。大约过了三分钟,牠醒过来,大声吠叫,蹦蹦跳跳进入十呎外的水潭中。

莫顿也以母鸡和几条金鱼做实验,全都瘫软。经过几次成功经验,莫顿自己鼓起了勇气,吸入这闻起来有甜味的气体。他昏了过去,之后又完全恢复,没发现任何明显的不良后果。最后,莫顿认为把乙醚应用在真正病患身上的时机到了。莫顿在他的波士顿诊所执行了世上第一次无痛拔牙,拔的是一名商人的烂牙。根据记载,这位感激涕零的商人名叫艾本.佛洛斯特先生(Mr.Eben Frost):

傍晚时,一名男子进来,看起来疼痛不堪,想要拔牙。他说他很怕手术,因此询问能不能先催眠。我告诉他,我有更好的东西。于是我将手帕用乙醚浸湿,交给他,让他吸入。他几乎马上失去意识。当时天已黑,海顿医师(Dr. Hayden)提着灯,而我用力拔掉这对尖齿。病人脉搏没有什么变化,肌肉也没有放松。他一分钟后恢复,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众所瞩目在公开手术中的乙醚测试

1846 年 10 月 1 日,《波士顿日报》(Boston Daily Journal)刊登了莫顿的神奇实验手术过程。这事传到亨利.毕格罗(Henry Bigelow)的耳中,他是哈佛医学院的年轻外科医师。毕格罗很有兴趣,说服麻州总医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声望卓越的外科医师主任,为莫顿安排公开测试。这可是大事一桩,堪称 19 世纪医学界的《美国偶像》选秀赛(American Idol)。麻州总医院是当时全美国最受敬重的医院,外科医师主任是享誉全国、六十八岁的约翰.柯林斯.沃伦(John Collins Warren)。沃伦曾在父亲创办的哈佛医学院担任院长,也是《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重要推手。

这会儿突然事关重大,莫顿自知,他得承担起极大的风险。在默默无闻的牙医诊所玩弄乙醚是一回事,毕竟没有人对于粗鲁任性的牙医这门伪专业有多大期待。但是在医学体系里的菁英面前,于攸关生死的外科手术中测试药物的性质,又是另一回事。1846 年 10 月 16 日,超过五十名心存怀疑的观众聚集在麻州总医院手术堂,包括诸多美国顶尖外科医师。有些人是真心好奇乙醚的效果,但大部分是想看一名江湖骗子公开出糗。

这次病患名为爱德华.吉尔伯特.亚伯(Edward Gilbert Abbott),颈部有个鼓起的巨大肿瘤。切除这肿瘤将会疼痛不堪──至少过去经验是如此。现场有两名壮汉护理员待命,准备和平常一样,负责按住手脚胡乱挥舞、尖声呐喊的病人。但是这次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观众坐在高处的成排座椅,病人被推进手术剧场。沃伦站在一旁等待。时钟滴答滴答响,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开始的指定时间已经过了,但莫顿没有出现。沃伦转身朝向观众说:“莫顿医师没来,他应该是有事。”病人咬紧牙关,外科医师举起手术刀。

差点怀才不遇的“乙醚”所掀起的麻醉风暴

美國畫家 Thomas Eakins 描繪賓州大學 David Hayes Agnew 醫生手術課的

忽然,莫顿大步走上舞台。他迟到乃事出有因。由于过去未曾有人在外科手术中使用乙醚,因此缺乏让乙醚稳定挥发的应用方法。莫顿一直忙着打造新仪器:一种圆底的化学烧瓶,里面有泡过乙醚的海绵。烧瓶有两个和铜管相连的开口,透过精巧的皮片装置,可从一个开口中抽出乙醚海绵上方的空气,并让患者从另一个洞口吸气。

沃伦后退一步说:“先生,您的病人已准备就绪。”莫顿就在沉默却不带同情的目光中,用他精心设计的玻璃道具来施打乙醚。病人慢慢吸了几口挥发气体之后,双眼便缓缓闭上。莫顿对外科医师说:“沃伦医师,您的病人已准备就绪。”

手术于是展开。手术刀深深划入病人脖子时,病人毫无反应。即使如此,他胸部缓缓起伏,显示他还活着,且有呼吸。观众莫不瞠目结舌。如今,我们把麻醉剂视为理所当然,但当时的医师肯定认为这有如魔法—某种神奇物质能让心灵完全失去感知,然而身体的生理运作却不受影响。这是医学革命性的一刻,就像火药对战争的影响,或是飞机为交通带来创新。手术结束时,沃伦医师转身面对观众说:“各位先生,这绝非胡说八道。”

话一传开之后,乙醚马上成为每项大型手术的必备要件,需求量暴增。但是要满足庞大的客订需求,却有很大的障碍。乙醚不容易制造,这需要先进的化学调配技术,那是药房专业之外的范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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