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蹺能手丨孫犁

高蹺能手丨孫犁

幹校的組織系統,我不太詳細知道。具體到我們這個棚子,則上有“群眾專政室”,由一個造反組織的小頭頭負責。有棚長,也屬於牛鬼蛇神,但是被造反組織諒解和信任的人。一任此職,離“解放”也就不遠了。日常是率領全棚人勞動,有的分菜時掌勺,視親近疏遠,上下其手。

棚是由一個柴草棚和車棚改造的,裡面放了三排鋪板,共住三十多個人。每人的鋪位一尺有餘,翻身是困難的。好在是冬天,大家擠著暖和一些。

我睡在一個角落裡,一邊是機關的民校教師,據說出身是“大海盜”;另一邊是一個老頭,是刻字工人。因為字模刻得好,後來自己開了一個小作坊,因此現在成了“資本家”。

他姓李名槐,會刻字模,卻不大會寫字。有一次簽字畫押,竟把槐字的木旁丟掉,因此,人們又叫他李鬼。

他既是工人出身,造反的工人們,對他還是有個情面的。但因為他又是由工人變成的“資本家”,為了教育工人階級,對他進行的批判,次數也最多。

每次批判,他總是重複那幾句話:

“開了一年作坊,僱了一個徒弟,賺了三百元錢,就解放了。這就是罪,這就是罪……”

大家也都聽煩了。但不久,又有人揭發他到過日本,見過天皇。

這問題就嚴重了,裡通外國。

他有多年的心臟病,不久就病倒了,不能起床。最初,棚長還強制他起來,後來也就任他一個人躺著去了。

夜晚,牛棚裡有兩個一百度的無罩大燈泡,通宵不滅;兩隻大洋鐵桶,放在門口處,大家你來我往,撒尿聲也是通宵不斷。本來可以叫人們到棚外小便去,並不是怕你感冒,而是擔心你逃走。每夜,總有幾個“牛鬼蛇神”,坐在被窩口上看小說,不睡覺,那也是奉命值夜的。這些人都和造反者接近,也可以說是“改造”得比較好的。

李槐有病,夜裡總是翻身、坐起,哼咳嘆氣,我勞動一天,疲勞得很,不得安睡,只好掉頭到裡面,頂著牆睡去。而牆上正好又有一個洞,對著我的頭頂,不斷地往裡吹風。我只好團了一個空煙盒,把它塞住。

李槐總是安靜不下來。他坐起來,亂摸他身下鋪的稻草,這很使我恐怖。我聽老人說過,人之將死,總是要摸炕蓆和衣邊的。

“你覺得怎樣,心裡難過嗎?”我爬起來,小聲問他。

他不說話,忽然舉起一根草棍,在我眼前一晃,說:

“你說這是什麼草?”

他這種舉動,真正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我也病了,發高燒。經醫生驗實,棚長允許我休息一天,還交代給我一個任務:照顧李槐。

這一天,天氣很好,沒有風。陽光從南窗照進來,落到靠南牆的那一排鋪上。雖然照射不到我們這一排,看一看也是很舒服的。我給李槐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頭前。我說:

“人們都去勞動了,屋裡就是我們兩個。你給我說說,你是哪一年到日本去的?”

“就是日本人佔著天津那些年。”李槐慢慢坐了起來,“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過去我常和人們唸叨。我從小好踩高蹺,學徒的時候,天津春節有花會,我那時年輕,好耍把,很出了點名。日本天皇過生日,要調花會去獻藝,就把我找去了。”

“你看見天皇了嗎?”

“看見了。不過離得很遠,天皇穿的是黑衣服,天皇還賞給我們每人一身新衣服。”

他說著興奮起來,眼睛也睜開了。

“我們扮的是水漫金山,我演老漁翁。是和扮青蛇的那個小媳婦耍,我一個跟斗……”

他說著就往鋪下面爬。我忙說:

“你幹什麼?你的病好了嗎?”

“沒關係。”他說著下到地上,兩排鋪板之間,有一尺多寬,只容一個人走路,他站在那裡拿好了一個姿勢。他說:

“我在青蛇面前,一個跟斗過去,踩著三尺高蹺呀,再翻過來,隨手抱起一條大鯉魚,乾淨利索,面不改色,日本人一片喝彩聲!”

他在那裡直直站著,圓睜著兩隻眼睛,望著前面。眼睛裡放射出一種奇異多彩的光芒,光芒裡飽含青春、熱情、得意和自負,充滿榮譽之感。

我怕他真的要翻跟斗,趕緊把他扶到鋪上去。過了不多兩天,他就死去了。

芸齋主人曰:當時所謂罪名,多誇張不實之詞,茲不論。文化交流,當在和平共處兩國平等互惠之時。國破家亡,遠洋奔赴,獻藝敵酋,乃可恥之行也。然此事在彼幼年之期,自亦可諒之。而李槐至死不悟,仍引以為光榮,蓋老年胡塗人也。可為崇洋媚外者戒。及其重病垂危之時,偶一念及藝事,竟如此奮發蹈厲,至不顧身命,豈其好藝之心至死未衰耶。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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