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我是被五花大綁地往前走

林怀民:我是被五花大绑地往前走

林懷民(新華社記者 羅曉光/圖)

2019年,舞蹈家林懷民將滿72歲,他選擇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退休,離開他創辦並經營45年的臺灣現代舞團——雲門舞集。

做決定之前,林懷民去印度旅行,僱了一艘船在恆河上看日出。船伕慫恿林懷民去算命,說當地有個“大神”,剛從巴黎回來,算得很準。林懷民推辭不掉,只好答應。

“去了以後,看到盤腿坐著一個白鬍子的,很像電影裡面有高深能力的人。”林懷民笑著形容。白鬍子問了林懷民的生日,然後翻動一本破破爛爛的書,用咖喱味英語神秘地說:你是一個夢想家,你的夢想是在月球上蓋一座城堡。

林懷民覺得很有詩意,對方接著說:你將會變得很出名。

儘管已是享譽國際的舞蹈家,林懷民也不戳破,笑著說:我不要出名,我太累了,要休息。我什麼時候能安息?

白鬍子乾脆地說:72歲。

林懷民追問:能早一點麼?

“他很生氣,把書‘啪’的一下關上,說:‘這是寫好的!你還有其他問題嗎,十美元問一個。’”林懷民回憶,他沒有再花十美元,“我心裡很高興,因為我們人活著最嚴重的事情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要怎麼死,可不可以抽菸……”

從印度回到臺灣,母親把林懷民的“命書”交給他,這是根據當地風俗在林懷民一週歲時寫的,一直由長輩保管。林懷民第一次翻看自己的“命書”,上面寫著享壽73歲。林懷民又樂了:73歲,那不就是洋人的72歲。

林懷民提前兩年宣佈了自己的退休計劃。“我覺得不是迷信,既然有兩三個人這麼說,你要尊重,但是你不必完全相信。”林懷民說,“趁著我還沒有失憶,做錯決定的時候,我就應該退休。”2018年10月底,林懷民在臺灣池上穀倉藝術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專訪。彼時,他帶領雲門的舞者在稻田間表演《松煙》,那也許是他的這部作品的最後一次公演。

南方週末:1973年創辦雲門舞集時,你希望雲門的舞蹈給觀眾帶來什麼,給社會怎樣的影響?

林懷民:我原先是個寫小說的人,1972年我回到臺灣的時候,遇到一些舞者,他們想表演,那我就說好,我們來做一個舞團。那個舞團是幹什麼的呢?就是希望能夠到學校為年輕人演出,到社區為基層的民眾演出,像慈善。

為什麼會這樣想呢?因為1970年代的時候,大陸有赤腳醫生為農民、為工人做醫療服務。那我希望雲門也能夠深入社區,讓大家看到跳舞,開心,就這麼簡單。

因為要做這個事,所以我說,要把編舞編得很好。因為在大都市裡頭,上歌劇院的這些觀眾有他們的一套程式和看跳舞的歷練。那麼你到基層的社區,去為普羅大眾演出的時候,有一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你要讓他們看得目不轉睛。所以從那個時候,我們就很努力把舞編好。

這麼多年來,我們在池上,在其他的偏遠社區做戶外公演,有人就會問我們:你去這些基層社區演出的時候,是不是另外一套節目?其實不是的。《松煙》全世界都走遍了,現在到了池上。很可能我們在臺灣社區演完了,我就要到紐約,都是一樣的舞。所以絕對不能夠低估基層民眾的美學的敏感。他們說不出大道理,但是好不好看,美不美,感不感動人,那個直覺是一樣的。

南方週末:從事舞蹈表演四十多年來,你記得自己走過多少里程、多少城市?能夠脫口說出自己有多少作品?

林懷民:臺灣很重要的一位詩人叫鄭愁予先生,他有一首詩,叫做《如霧起時》:“你問我航海的事,我仰天笑了。”雲門的確去過很多國家,很多城市,很多的戲院。老實講我都很糊塗了,不大記得起來。

如果你到我家去,你看不到任何一張海報,或者我的舞蹈照片,或者雲門舞蹈照片。所有的都在雲門的文獻室裡頭,我從來不去碰這些東西。我一直在過著一種沒有時間回憶的生活。也許退休了以後,我會打電話給舞者們說:我們是不是哪一年去過池上?可是目前,還在很多事情的狀態裡面,沒有回憶。

南方週末:45年來雲門舞集的經營遇到過許多艱難時刻,支撐你堅持下去的是什麼?

林懷民:第一我想,是所有的舞者們,奉獻他們的青春給我。現在的雲門舞者,他們的同學去教跳舞、開舞蹈班,買了房子、有汽車;可是在團裡頭,這些舞者的薪水沒有辦法讓他們做這些事。所以怎麼樣完成他們舞臺上的夢想是我關心的。

雲門一路走過來,社會上這麼多人支持,這些觀眾的臉孔都是我們很難忘的,是這些力量驅使我走下去。2008年雲門的排練場燒掉了,結果有四千多名朋友、社會人士,捐錢蓋了一個雲門劇場。在雲門劇場一進去的地方,就有一個芳名錄,把四千多個名字都寫出來。這些名字在那裡,對我們是一個鼓勵,也是鞭策,那後面有社會各界對我們的期待。所以,我是被五花大綁地往前走。你不能讓所有的人失望。

南方週末:你獲得美國舞蹈節終身成就獎時,得到的評價是“不斷重新定義舞蹈”。這本身是你在創作中所追求的麼?

林懷民:我想我是一個滾動的石頭。我東張西望,不喜歡踏步走。像《水月》《流浪者之歌》《松煙》,它們長得不一樣,好像是不同的人編的。這回外國的舞評說《關於島嶼》,他們說在(林懷民)道別之際,他又推出完全新鮮跟以往不同風格的作品。

我就是喜歡搞新的東西,結果呢,雲門的舞者也喜歡做不同的嘗試。有些是我編了以後,他們說:老師,這段是很好,不過是不是有點像哪一個舞裡面的哪一段?我說好像是哦,我們把它幹掉。

南方週末:這種追求有沒有某個終極的目標或者方向?

林懷民:沒有。有時候我會跟同仁說,明年我們編那個什麼舞,大概需要什麼東西,我們開始準備。可是過了幾個月以後,我跟他們說,那個舞不演了。他們說為什麼?我說我好像都想得太清楚了,那個舞在腦子裡面已經完成了。所以那個舞就被取消了。

我喜歡冒險,之所以創作,就是喜歡看看,這個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一路摸索,到了舞臺上,我們說:哦,原來它是這個樣子。那個過程我們很喜歡。已經完成的作品,我是不太喜歡看的。

(南瓜視業丘浩潤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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