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談學術規範:大膽想象,小心求證

葛兆光谈学术规范:大胆想象,小心求证

學而有道

歷史研究中必要的體驗和想象

我們並不是說,學術研究裡面不可以有想象,其實必要的體驗能力和想象能力,常常是研究是否能夠有突破的很重要的因素,我們強調的只是這種體驗和想象要有證據,要有必要的邊界。我們以歷史研究為例來說明,因為一般來說,歷史研究總是相當實證,不重視體驗和想象的,事實上,必要而有限度的體驗和想象是可能的。

首先,我們要承認,我們理解歷史所用的歷史文獻本身,並不那麼全然可靠。這裡面已經羼入了歷史書寫者,就是精英知識分子的口味和標準。一個是憑感情羼進了對古人的想象,比如《史記·刺客列傳》裡面,有刺客準備刺殺趙簡子之前的故事,說刺客看見趙簡子那麼勤勉,就自己自殺了,這就是想像出來的,人都死了,你怎麼知道他死前的心理活動?項羽垓下自殺之前的別虞姬,也是一個道理,既然二十八騎士和項羽都戰死了,後人怎麼知道前一夜的纏綿故事?一個是憑理智選擇了自己覺得有用的東西,像《資治通鑑》就是選和治理天下有關的歷史資料來敘述,《經世文編》也是選了一些有關“經世”的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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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看看,當你通過考古發現有那麼多的數術方技資料,通過閱讀當代的報紙雜誌,發現有那麼多無聊的消息和新聞,你就知道,古代歷史經過了選擇、修飾、重組,將來寫的當代歷史,也一樣經過了選擇、修飾、重組。沒有把自己的經驗帶進去的體驗和想象,你透不過這一層被層層染過的修飾,看不到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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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後人編的歷史書,你更不要輕易地無條件相信。現在的各種歷史書,經過了至少

四道篩子呢:

一是“意識形態”

意識形態決定全部的價值觀,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二是“精英意識”

精英意識決定歷史焦點所在,一定是上層精英的活動,這裡背後有一個“決定論”的支配,就是歷史變遷是由這些少量精英決定的;

三是“道德倫理”

道德倫理規定了一些不很文明、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不可以進入歷史著作,這樣就等於遮蔽了一半,特意展現一半;

四是“歷史編纂原則”

歷史學編纂原則,以記事體例的方便與否,排除了一些資料,畢竟不是什麼都可以記載到歷史裡面的,歷史承擔不了這麼多,所以一定會省掉很多,比如日常生活、業餘娛樂、私人空間的內容等等。

這樣一來,就需要我們運用想像力和觀察力,找那些被省略的、被減去的,然後重新通過想像力來重建歷史的原來面貌,當然不可能是原貌,只是儘可能接近原來的面貌。

再次,由於寫作語境而引起的歷史扭曲,也需要通過體驗和想像來恢復。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語境,這是很自然的,比如我們大陸五六十年代的哲學史和文學史,就會因為那個時代的背景,對歷史有不同的敘述,進化論、階級鬥爭論、經濟決定論的思路,就會使我們的歷史變樣子。比如思想史,就會突出唯物主義的一條線,儘管那一條線並不是主流,那也會被濃墨重彩地寫出來,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比如歷史就會突出農民起義的位置,像黃巾起義、陳勝吳廣起義、李順、王小波起義、方臘起義等等,太平天國就更不要說了。這是一種常見的情況,比如臺灣的中學歷史教科書,把歷史寫著寫著就到了臺灣,這是要證明臺灣自己獨特的歷史脈絡和文化傳統,而日本的中學歷史教科書,就對二戰期間日本的侵略諱莫如深,為什麼?因為它也要加深歷史認同和捍衛民族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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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作為歷史研究,我們必須要看清楚這些障眼的東西,仔細剝離開那些影響著歷史敘述的當時的背景,沒有想像力是不行的。所以,舊經典系統加上新的歷史敘述,一層一層的,像考古時的地層一樣,它遮蓋著一些真相,所以我們研究歷史的一定要透過這些地層,看到地下的東西

柯林伍德說過一段話:“歷史就是按照大量材料,想象古人的心靈活動”

。一方面是想像力,“以心傳心”、“將心比心”,一方面是按照大量材料,這就是要考證,要排比,要仔細地去偽存真,兩方面結合起來,就是歷史研究了。

那麼,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歷史研究進入後現代?可以隨便想象?不是的,我在這裡強調的,還是被認為是“現代性”的那些東西,證據、證據,必要的證據和大量可靠的證據,這是我們確定歷史想像合理性的基礎,沒有證據的想像,只是幻想和瞎想,特別是它必須符合學術規範,符合學術規範的證據、邏輯加上適當的想像,才可以成立。

那麼,什麼是學術的規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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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老師

常識是否可以成為常識?

我總覺得,現在彷彿是一個常識失落的時代,因為知識和觀念在劇烈變動中間。那麼,怎麼才是秩序的穩定?實際上某種意義上說是常識穩定,常識是大家不言而喻的共識,是大家共同遵守的。一個常識如果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裡面成立,而且是我們不需要懷疑的基礎,至少這個秩序在一段時間裡就穩定了。

可是現在呢?

有點兒常識失落基礎崩潰,常識已經成了非常識。我要強調的是,常識最重要,這就和大米飯白菜蘿蔔對於人來說,比燕窩魚翅更普遍更重要一樣,誰都懂得。在家裡準備阿斯匹林,比準備抗癌新藥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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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作為常識的學術規範是什麼呢?我不想講大道理,只想講最普通的。

首先,任何研究,要有基本完備的文獻資料,這裡麵包括好幾層。

第一層,是原始文獻

任何一個課題的研究,都要對研究對象所可能涉及的文獻有一個全面的把握。比如研究唐代文學,你要知道《全唐文》、《全唐詩》、兩種《唐書》、《冊府元龜》、《唐才子傳》、《唐詩紀事》、《太平廣記》,當然還要知道《全唐詩補編》、《全唐文補遺》,要知道石刻資料,要知道去查《佛藏》、《道藏》裡的資料,要對敦煌的文獻有一定了解,還要知道關於地理方面的《唐兩京城坊考》、《長安志》等等。最好還要多少了解一點考古發現的圖像,比如法門寺地宮出土的東西,比如墓室的壁畫等等。

有一次,我口試碩士生,他說他的學士論文作的是唐代初期的政統和道統,我就問他,能不能在《全唐文》、《新舊唐書》之外,給我們舉兩本唐代初期有關政治史的文獻?他不能答,我以為他一時緊張,便問他《大唐創業起居注》和《貞觀政要》如何,他居然反問我:

“有這兩本書麼?”當然,其水平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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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層,光懂得文獻名稱,知道找來看,還是不夠,還要懂得在這些文獻中,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次要的,哪些是更次要的。

現在有的人對文獻缺乏常識和通識,亂找亂引,喜歡找一些偏僻的、怪異的文獻,而常見的書卻視而不見。所以,要懂得

“讀常見書”是一個重要的傳統研究基本功。陳寅恪對古代歷史和文化的研究,就沒有什麼偏僻的文獻,但是一樣有大見識。依靠那些偏僻文獻,出奇兵,走偏鋒,就像武俠小說裡面講的小巧一路,沒有正派的內功為底子,終究不是正路,而且一遇到堂堂正正的功夫,就會一下子崩潰。

第三層,更重要的是對這些文獻要能夠準確地解釋和引用。找了這些文獻來,結果是歪批三國,那等於前功盡棄,我看到很多人用文獻,常常是獨出心裁地亂解釋,這就麻煩了。

其次,任何研究,都要作一個關於此課題起碼的研究史回顧

前人研究是很重要的,學術研究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得懂得別人研究過的,你如果不能給出新的資料和進一步解釋,你就不要做。現在那麼多重複的論文著作,為什麼?不說它有意偷懶,至少它是不知道前人做過什麼,所以做了等於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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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外的學位論文,通常必須有這樣一節,因為這涉及學術品德,誰知道你是不是抄來的呢?不加以說明,只是想矇混而已。即使從學術規範來說,做一個研究史回顧,一是說明你瞭解多少前人的成果,你得介紹國內外的研究,有什麼已經解決,有什麼得失;二是說明你的成果比前人多了多少新東西,這是博士碩士論文的基本格式之一。

可是,我們現在的很多

學位論文,簡直好像是孫猴子石頭裡面天生出來的一樣,好像都是它自己的發明。有那麼多發明嗎?比如,現在你要研究禪宗歷史和思想,你就先得討論胡適、湯用彤、印順的著作,討論忽滑骨快天、宇井伯壽、鈴木大拙的研究,要知道Mcrae和Faure的新研究,一直到最近國內外的論著,看看這些研究裡面,還有什麼是他們已經說到的,什麼是他們忽略的,什麼是他們已經做對了的,什麼是他們還有錯的。另外,你還要看看胡適代表的歷史文獻的路子、鈴木大拙代表的宗教內在體驗的路子,哪一個更合你自己的想法,這樣才談得上進一步研究。否則,花這麼大的力氣,重複他們所做的,做了又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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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個研究者,得對國內外的研究狀況,有一點了解,至少知道你的前前後後,有什麼人,什麼研究論著。於是,你得有一批基本的學術刊物,當然,現在還要懂得從互聯網上尋找資料。

其實,這是很必須的,你在確定一個研究題目的時候,不知道別人做的怎麼行呢?“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很重要,何況它還是關係到你學術道德,和評定你的學術成就的基礎。我以前介紹過陳寅恪在清華大學畢業生論文上的一段批語,裡面就說到這一點。民國二十五年(1936)清華大學歷史系張以誠的論文《唐代宰相制度》前面,陳先生評語是:“大體妥當,但材料尚可補充,文字亦須修飾。凡經參考之近人論著(如內藤乾吉等),尤須標舉其與本論文異同之點,蓋不如此則匪特不足以避除因襲之嫌,且亦無以表示本論文創穫之所在也。”這後面兩句,尤其值得好好記取。

再次,學術研究還需要有一個規範的表達形式

比如說,一篇合格的學術論文,除了要有前面說的研究史回顧,有引用書目文獻目錄外,還要有

清楚的表達整齊的註釋,這是通過形式表現的規範。也許有人說,論文主要看創見,看思想,這完全是形式主義嘛。可是我要告訴大家,千萬不要小看這種外在的形式。我每年都要看不少碩士生博士生的論文,完全符合規範要求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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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論文後面要有參考書目吧,我曾經看到某個研究所一篇博士論文,表面看上去不錯,參考書目很豐富呀,可是仔細一看,就出了問題。很多書不知道是一回事,於是重複開列,如《二十二子》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了,又開列了一個浙江書局本,《周易》開了一箇中華書局的《十三經注疏》影印本,又開了所謂“阮元校刻本”,其實這都是一回事。可見他並沒有認真看過,只是為羅列書目拼湊起來嚇唬人的。

又比如說註釋,有的註釋,只有一個光禿禿的書名,沒有版本,沒有頁碼,甚至有的沒有卷數,別人怎麼去查呀?不要說核對了,就是有心想引用你的,也沒有辦法相信你,老天爺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看過了這些書,是不是從其他書裡面轉抄來的?我剛剛讀大學的時候,曾經給《文史》寫過一篇小文章,考證幹寶的生平,結果一些來自《晉書》的資料沒有注清楚,編輯就退回來讓重新注,這件事給我印象很深。

再比如,很多人不知道什麼該注、什麼不該注,常常是當注不注、不當注注一大堆。其實註釋有三個意義,一是表明文獻資料的來源出處;二是把正文中不能表達清楚的意思補充清楚,如果都在正文裡面,正文可能很不清晰不流暢,所以,有的話可以轉在註釋裡面;三是進一步提供可以引申的資料,就是給讀者提供深入的階梯。可是,我們很多論文的註釋,都不那麼合格。

有了這些形式上的東西,學術論文就可以算是學術論文了。我常常和一些朋友討論一個讓我們很苦惱的事情,有人說歐美日本關於中國學的學術論文水平比我們高,我們不很同意,但是我們同意的是,我們的

學術論文水平確實有時比別人低。這話怎麼說?就是歐美日本的學術論文,有這些規範,保證了最低的底線,起碼引文、註釋、資料、研究歷史可以清楚,而我們因為這些形式規範都沒有,所以很多論文就像《水滸》的焦挺,整個一個兒“沒面目”,既不可信,更不可用。

所以,我總說,學術界的當務之急不是說我們提高最高水準,拿個諾貝爾獎回來,而是守住底線,讓學術不至於崩潰到別人不相信這是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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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老師作品《宅茲中國》

學術評價的標準如何確立?

很多人都感慨學術不獨立,當年陳寅恪寫王觀堂紀念碑裡面講的獨立和自由,那是很高的境界。但是,從基本上來說,要想學術獨立,最基礎的就是要有一個完全依據學術的、自我完足的評價體系,不要依照獲得經費的多少,不要因為領導的喜歡和表揚,不要因為一時的轟動和迎合時勢,不要因為媒體的炒作宣傳,不要因為論著數量的量化統計。

特別是不要僅僅依靠得到什麼獎。其實很多獎,說穿了就是那麼一回事,為什麼我們沒有自己的評價尺度,要相信這些外在的標籤和商標?以前“鄭人買履”的故事裡面說的,“寧信度,勿自信也”,好像在今天還是這樣,學術界是否還是缺乏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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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什麼樣的研究是學術的,而且真的是有意義的?在中國文史研究方面,我想有下面三條標準

第一,你是否給本領域本學科內提供了新資料新文獻?這是起碼的,當然不是絕對的,有人用舊文獻舊資料,也能夠討論新的意思,不過,文史研究裡面,是很講究文獻資料的提供的,但是這新資料並不都是剛剛挖出來的,我們不是提倡靠珍本秘籍當獨門暗器,只是在新的思路下,有一些資料,它會從邊緣的、不受重視的角落,變成重要的、中心的資料。如果在新的觀念中閱讀,它也成了新資料,這就給別人提供了新東西,這些東西,就會被有心的研究者收藏起來,否則,別人收藏你的論文著作有什麼用?

第二,你是否給學科內外提供了新的範型、新的方法?我一直說,真正意義重大的學術成就,不止是給學科內,而且是給本學科外

提供新的思路、範型和方法。你看馬克思、弗羅依德、韋伯、福科,他們的理論和方法,給後人開了多少法門。你不跟著走都不行,因為他們的思路一轉,整個現象世界都要重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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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型”有大有中有小,像王國維提“兩重證據法”,胡適寫白話文學史和推翻傳統燈錄對禪史的敘述,陳寅恪說的用域外與域內文獻互證,用地下文物與地上資料互證,郭沫若用摩爾根、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討論上古社會,顧頡剛用“層層積累的古史觀”重新討論古史,都是一些範型,後人可以跟著做、照著做,這就是開思路的。

我想,所謂一個重要範型的出現,常常會造成三個後果,一是對學科本身的動搖,動搖不是壞事,是重新反思的開端;二是對基本預設的懷疑,以前我講過,預設就是判斷的基礎,很多預設在很長時期內是不被懷疑的,天經地義的,可是它一被懷疑,整個它上面的建築都要重新來;三是對方法的補正,一套方法常常是由於基本預設和學科訓練而來的,如果前面的被動搖,方法也就變化了,方法變化了,可能就有新的結果。比如,我並不完全同意像“走出疑古”的口號,也不完全同意“二十世紀文學”,也不完全贊同“現代性批判下的當代史研究”,但是我覺得這些研究成果,尤其是實際研究成果,能夠讓我重新思考很多問題,重新理解很多資料,好像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就是有意義的研究。

第三,我們要承認現在的西方強勢。在這樣的西方強勢中,我們不得不考慮,你的研究課題、成果、表達,是否和國際學術界發生一定的關聯?它能否成為國際學術界的話題之一。先得說明,我絕不是說要迎合國際學術界的潮流風氣,我其實一直在講,要讓學術說漢語,還寫過一篇文章叫《缺席的中國》。

問題是,第一,在現在,如果你不把自己的研究放在國際學術環境裡面去就不行,因為這些問題也全球化了,學術是天下的學術,你研究別人也研究,不能關起門來充大王,或者夜郎自大當顧頭不顧尾的駝鳥;第二,你不去參與國際學術界的討論,別人就永遠不接納你的話語,你的聲音永遠不出現在國際學界,你就“自絕於人民了”,所以日本人巴巴的自己出錢,把論文翻譯成英文,免費散發,為什麼?因為沒有辦法,誰讓你不強大控制話語呢?當然,如果你能夠積極參與,這個話題是國際感興趣的,那麼,就等於你的聲音在裡面有一席之地了,最後甚至可以領唱,成為主流。

第三,有價值的問題和有意義的成果,我相信它一定可以得到國際承認,這不等於迎合西方,我想這才是中國應該有的研究成果。可是,我順便要指出,你要使你的研究成為國際承認的成果,你就必須要懂得什麼是國際都能理解、接受和歡迎的課題、角度、方法和表達方式,包括今天講的“學術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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