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妙帝王與雄武權臣,一對從《世說新語》中走出的冤家(終)

永和元年,以武略為庾翼所重的桓溫,可謂名動一時,成為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

風雲際會,出鎮荊州

病重的庾翼上書朝廷請求讓兒子庾爰之接掌荊州,一石激起千層浪。再剛剛過去的嗣君之爭中,庾翼敗北,何充擁立新君,總領朝政。對於這一請求,何充為首的朝臣自然不願同意。

荊州地處建康上游,“兵強財富,地勢逼危”,素來是東晉朝廷的“外閫”,庾氏身為成帝朝的外戚,自庾亮開始外鎮荊州,執朝廷之權多年,如今庾翼病危,庾氏一族內並無出色後輩,正是遏制庾氏勢力的大好良機。

清妙帝王與雄武權臣,一對從《世說新語》中走出的冤家(終)

桓溫雖黨附庾氏,可桓氏卻不過是新晉士族,沒有高門族望,根基並不深厚,遠比庾氏要更加好控制,加上其在軍中歷練多年,素有威望,完全可以鎮服庾爰之,何充便舉薦桓溫為荊州刺史,這時朝中與何充一起輔政的會稽王昱的意見變得尤為重要。

司馬昱以撫軍大將軍、錄尚書六條事,參與輔政,召名士劉惔入幕府,對於桓溫出任荊州刺史一事,朝野多有分歧,劉惔就是其中反對的一個。

劉惔作為清談名士,不僅與司馬昱相交甚篤,還與桓溫早就相識,對桓溫為人多有了解,知道桓溫雖有才幹,可並非是甘居人下之人。劉惔向司馬昱進言,認為荊州形勝之地,以桓溫的才幹自然能勝任,可桓溫此人有野心,恐怕將來會威脅到晉室,並請司馬昱自領荊州。

司馬昱身負雅望,朝野素有賢明,喜清談雅集,怎麼可能願意出鎮荊州四戰之地,案牘勞形。況且司馬昱也深知朝局,門閥勢大,皇室與士族共天下,這個平衡不能輕易打破,就算他樂意執守一方,各大門閥也未必樂意見到一位強勢皇族出現。司馬昱入中樞輔政日淺,正是需要結交拉攏各門閥士族,對主政的何充意見怎可相拂。

永和元年(345)七月,庾翼病逝。同年八月,在兩位輔政大臣何充和司馬昱的支持下,以桓溫為安西將軍、持節、都督荊、司、雍、益、梁、寧六州諸軍事,領護南蠻校尉,荊州刺史。

這一年桓溫三十三歲,司馬昱二十五歲,一個開始外鎮一方,一個開始中樞輔政,共同開啟了永和年間,政通人和,中興之勢。

將相相得

簡文作撫軍時,嘗與桓宣武俱人朝,更相讓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執殳,為王前驅。”簡文曰:“所謂‘無小無大,從公於邁’。”

桓溫入朝陛見時,與司馬昱一道,兩人相互謙讓甚是客氣,桓溫不得已先行,於是說道:" 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司馬昱道:" 這正是無小無大,從公於邁’"

兩人引用的都是《詩經》的句子,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大意為我哥手裡拿著殳,為王打仗做先驅。無小無大,從公於邁,意指無論大小臣子,都跟著公出遊。

對話典雅切事,妙對天然,有趣得緊,當真是相敬相諧。

清妙帝王與雄武權臣,一對從《世說新語》中走出的冤家(終)

永和二年(346)正月,驃騎將軍、錄尚書事何充病卒,會稽王昱總領朝政,是為相王。而與此同時,經略荊襄的桓溫也已掌控荊州局勢,庾翼之子庾爰之相爭不過,被流往豫章,庾氏經營多年的荊州被桓溫徹底收入囊中,龍亢桓氏經此躍居江東頂級門閥之列。

《世說新語》有載,桓溫治理荊州多行仁德。

桓公在荊州,全欲以德被江、漢,恥以威刑肅物。令史受杖,正從朱衣上過。桓式年少,從外來,雲:“向從閣下過,見令史受杖,上捎雲根,下拂地足。”意譏不著。桓公雲:“我猶患其重。”

桓溫鎮荊楚,兵強財富、居天下之半,自然志在立功樹威,以盡胸中抱負。但不同於桓溫的濟世抱負,司馬昱並無經世之才,所求不過司馬氏皇權不墮,維繫門閥政治平衡,兩人政見其實並不相同,《世說新語》中的一則小故事便可道盡。

簡文為相,事動經年,然後得過。桓公甚患其遲,常加勸勉。太宗曰:“一日萬機,那得速!”

清妙帝王與雄武權臣,一對從《世說新語》中走出的冤家(終)

處理政事怎麼還能是一副名士派頭?在桓溫眼裡真正敬佩是劉琨這般的人物,入則為名士,出則為良將。

劉琨少有文名,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永嘉之亂後,孤守晉陽九年,抵禦前趙和後趙。匈奴圍攻幷州時,曾白衣飄飄登樓吹笳,曲聲哀傷悽婉,引匈奴兵思鄉情,流淚退兵而回。

像劉琨這樣的名士才是國之柱石,桓溫欽慕不已,常常以劉琨自比。因此司馬昱和桓溫,一箇中樞宰輔,一個地方強藩,雖然互為奧援,相得益彰,可這脆弱的政治平衡,很容易會被打破。

永和二年(346年)十月,割據蜀地的成漢國內發生叛亂,國政日衰。這是一舉收復蜀中大好時機,對一心恢復故地的桓溫來說怎麼可能錯過?

永和二年(346年)十一月,桓溫上疏朝廷,請求伐蜀。晉廷專就西征一事進行討論,大多數以蜀道險遠,孤軍深入為憂,主政的司馬昱自然沉吟不決。

天賜良機豈可白白錯過,江夏相袁喬言:蜀雖險固,比胡為弱。李勢無道,臣民不附。且恃其險遠,不修戰備,宜以精卒萬人輕裝疾趨,可一戰而擒。

桓溫當機立斷,不等朝廷回覆,便與徵虜將軍周撫、輔國將軍司馬無忌率軍西進,並以袁喬率二千人為前鋒。

朝廷得知桓溫精兵簡從伐蜀,自司馬昱以下皆憂懼不已,認為必敗。唯有劉惔認為桓溫必勝,並斷言桓溫此後恐專制朝廷。

結果果如劉惔所預見,永和三年(347)二月,桓溫徑率步卒三戰三捷直逼成都,李勢投降,成漢亡,闊別晉室近五十年之久的巴蜀之地,重歸朝廷。桓溫也一戰成名,威名赫赫,聲望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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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傾朝野,內外憂懼

桓溫平蜀,聲望正隆,司馬昱與他相諧的微妙平衡被打破,身為皇室執政,司馬昱對桓溫逐漸膨脹的勢力深感憂慮,開始有意栽培,以見識度量、清明高遠而著稱的殷浩,引其為心腹,期望殷浩能制衡桓溫。

殷浩精通玄理,善於清談,為時下風流名士們所推崇,被司馬昱徵召為建武將軍、揚州刺史後,果真是處處與桓溫為敵,深為桓溫所恨,不過桓溫知道殷浩的為人,不過是喜好玄談的無用之輩,不知兵,且剛愎多疑,難堪大任,也不懼怕。

永和五年(349)四月,後趙皇帝石虎病死,諸之相爭,北方形勢大亂。五月桓溫立刻上疏朝廷,請求北伐,恢復中原,並自江陵出鎮安陸,等待敕命。

此時司馬昱無法答覆桓溫,若許桓溫北伐,恐怕很快桓溫就會成為第二個曹操、司馬懿,他可不想先祖的故事在晉室上演。

永和六年(350年),殷浩被任命為中軍將軍、假節、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諸軍事,其制衡桓溫之意愈發明顯。

永和七年(351)末,桓溫再次上表請求北伐,而且拜表即行,率眾數萬順流東下,駐軍武昌(今湖北鄂城),朝廷大懼。

司馬昱不得已親自寫信,示以款誠,曉以利害,書言:寇難宜平,時會宜接,弘此遠圖,非足下而誰?但興師動眾,要當以資實為本。行軍運轉,古人歷難,當先思寧國而後圖其外,使王基克隆,大義弘著。

桓溫也不想逼迫太甚,揹負要上之名,便上疏惶恐致謝,回軍還鎮。

這次北伐之議,雖然結果是桓溫上表謝罪,回軍還鎮,不再提北伐之語,卻也讓司馬昱認識到了桓溫的強橫跋扈,對其憂懼愈深,急需有人能制衡桓溫。

永和八年(352)初,殷浩上疏請北出許、洛,司馬昱許之。並以安西將軍謝尚、北中郎將荀羨為督統進屯壽春(今安徽壽縣)。但因後趙降將張遇發動叛亂,謝尚大敗,損兵折將,逃還淮南,殷浩亦退屯壽春。王羲之建議罷兵,殷浩不從,復謀再舉。永和九年(353)十月,殷浩遂率大軍七萬自壽春北伐,欲進佔洛陽,以姚襄為前驅,但因姚襄與殷浩構隙,反伏兵山桑(今安徽蒙城北)攻擊殷浩,殷浩軍大敗,北伐至此失敗。

桓溫於是藉機上書要求治罪殷浩,永和十年(354)初,司馬昱只能將殷浩免為庶人。此時內外在無人能掣肘,桓溫決意北伐。

永和十年(354年)二月,桓溫統帥步騎四萬,自江陵出發,北伐前秦。這次北伐晉軍歷經數次血戰,生擒前秦將領郭敬,擊退淮南王苻生,順利進入關中,桓溫陳兵灞上,直逼前秦都城長安,秦主苻健退保長安小城,三輔郡縣紛紛附晉。

百姓爭相攜持牛酒迎勞,男女夾路迎觀,耆老垂泣說:“不圖今日復睹官軍!”

只可惜桓溫軍後勤不利,糧草不濟,被苻健得知,苻健堅壁清野,晉軍陷入困境不得不引退還。同年六月,桓溫徒關中三千餘戶而歸,呼延毒帥眾一萬從溫還。秦派太子苻萇隨後襲擊,晉軍屢敗,所佔關中之地旋又棄之。

清妙帝王與雄武權臣,一對從《世說新語》中走出的冤家(終)

此次北伐雖然最終失利,但卻差點將前秦滅國,極大打擊胡人氣焰,振奮晉軍聲威,使北地胡族不敢小覷晉廷、思謀南下。

九月,桓溫伐秦還,威望日隆,司馬昱也只能盡力籠絡,上表皇帝遣侍中,黃門勞溫於襄陽。

永和十二年(356)二月,桓溫奏請移都洛陽,修復陵園。洛陽此時還在姚襄手中,遷都此舉不過是桓溫北伐的託詞,司馬昱與朝臣思慮再三,最終拜桓溫為征討大都督,都督司、冀二州諸軍事,負責征討事宜。

同年八月,桓溫率軍擊敗姚襄,洛陽降附。自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匈奴攻陷洛陽後,時隔四十五年,晉廷重複故都,桓溫功在社稷,聲望如日中天。

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袁虎率而對曰:“運自有廢興,豈必諸人之過?”桓公懍然作色,顧謂四坐曰:“諸君頗聞劉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芻豆十倍於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贏牸。魏武入荊州,烹以饗士卒,於時莫不稱快。”意以況袁。四坐既駭,袁亦失色。

清妙帝王與雄武權臣,一對從《世說新語》中走出的冤家(終)

桓溫感慨五胡亂華,神州陸沉,其罪在王衍之輩,清談誤國!如同劉表養的大牛,吃的多卻不堪負重,全是廢物。桓溫瞧不起這些士族所謂的名士,高門士族卻也看不起桓溫,蔑稱其是、為“老兵”,桓溫慨然道:“我不為老兵,爾輩豈能高坐?”

兩次北伐給桓溫帶來了巨大威望,北方秦、燕兩國俱攝於桓溫軍威,不敢造次,晉室能偏安一隅,全得賴於桓溫一人!晉廷冊封桓溫為南郡公,官拜大司馬,桓溫諸弟也遍任要職,司馬昱為籠絡桓溫,更是與其聯姻,下嫁女新安郡主於桓溫子桓濟。此時的桓溫權傾朝野,執掌晉室大權,成為自王氏、庾氏之後掌內外權柄的門閥。

桓溫的崛起自然讓其他士族不安,內外憂懼,都能感覺到桓溫篡立的野心。

宣武與簡文、太宰共載,密令人在輿前後鳴鼓大叫。鹵簿中驚擾,太宰惶怖,求下輿,顧看簡文,穆然清恬。宣武語人曰:“朝廷間故復有此賢。”

桓溫和司馬昱、司馬晞共乘一車,桓溫暗中命人在車後擂鼓大喊,司馬晞驚恐不安,唯獨司馬昱鎮靜安詳,這樣的試探舉動,讓桓溫意識到晉室皇族中還是有賢人的。司馬昱輔佑多朝,還是很讓桓溫敬憚的。

盛極而衰,廢帝弄權

太和四年(369年)北地紛亂,中原故都已被燕國攻佔,大司馬桓溫上表再次北伐。此時桓溫已至暮年,北伐燕國,一來收復故土,二來北伐獲勝後,可挾此威逼晉室加其九錫,為篡國鋪路。

朝中上下都明白桓溫北伐之意,可卻無力反對,只能迫於威勢同意。

但桓溫此行剛愎自用未能聽進郗超建議,兵敗枋頭。這次大敗讓桓溫聲望大跌,無力行篡位之舉。

桓溫將戰敗之罪委於袁真,請朝廷廢袁真為庶人,致袁真據壽春反叛。為雪恥恨,恢復名望,他又出兵壽春,挫敗袁氏。雖收復壽春,可名望卻並不能挽回,於是桓溫有意仿效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王事,震懾天下。

太和六年(371)十一月十三日,桓溫拜見褚太后,請求廢掉晉帝,改立丞相會稽王司馬昱為帝,褚太后只得依從。十五日,桓溫召集文武百官,宣佈了褚太后的命令,廢晉帝為東海王,以丞相、錄尚書、會稽王司馬昱繼承皇統。

桓溫擅行廢立,百官震慄,天下側目!為保權勢,桓溫羅織罪名,大力清除異己,太宰武陵王司馬晞父子被貶,殷涓、庾倩、庾柔等人都被族誅。

《世說新語》載:桓宣武既廢太宰父子,仍上表曰:“應割近情,以存遠計。若除太宰父子, 可無後憂。”簡文手答表曰:“所不忍言,況過於言?”宣武又重表,辭轉苦切。簡文更答曰:“若晉室靈長,明公便宜奉行此詔;如大運去矣,請避賢路!”桓公讀詔,手戰流汗,於此乃止。太宰父子遠徙新安。

面對咄咄逼人的桓溫,被擁立的簡文帝硬氣的反擊,若晉室靈長,明公便宜奉行此詔;如大運去矣,請避賢路!這讓原本就有些緊張的桓溫有所收斂,不敢表露太多不臣之心。

這對完全走到對立面的君臣,已經開始話不投機了。、

《世說新語》有悔卷言:桓宣武對簡文帝,不甚得語。廢海西后,宜自申敘,乃豫撰數百語,陳廢立之意。既見簡文,簡文便泣下數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

“沖虛簡貴”已無所作為的司馬昱也只能靠其數十行眼淚,表達不滿,與桓溫抗爭。

即位之後的簡文帝或許體會到了當年其父元帝的悽惶、無助。面對雄武的權臣,雖貴為九五之尊,也有朝不保夕之感。“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司馬昱誦讀此詩句,泣下流襟,為帝至此,其敗何堪。

鹹安二年(372)七月,司馬昱身患重病,在憂懼中駕崩。諸大臣懼怕桓溫威勢,疑慮重重,竟然不敢立嗣,最終還是尚書僕射王遽之道:

天子崩,太子代立,大司馬何容得異!太子司馬曜方被迎立為帝。

在司馬昱病重時曾急詔桓溫回朝,桓溫不肯,司馬昱只得下詔讓桓溫攝政,效仿周公。王坦之卻據理力爭,將遺詔中的"攝政"改為"輔政",依照諸葛亮、王導舊例。這讓未能如願攝政的桓溫,大為惱怒。

桓公見謝安石作簡文諡議,看竟,擲與坐上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

謝安為司馬昱作諡為“簡文”,桓溫將諡議擲在地上,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寧康元年(373年)二月,桓溫帶兵入朝,謝安、王坦之率百官到新亭(今南京西)迎接,拜於道側,桓溫入皇陵拜謁了司馬昱,也不知此時已是風燭殘年的桓溫在陵前作何想。同年七月,桓溫病逝於姑孰。

最後援引《世說新語》有悔卷,一則軼事結束。

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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