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羅的文字總是瀰漫著哲思與孤寂。他從不排斥孤獨,認為孤獨是一個人最好的伴侶,並且“有益健康”。“社交往往是很廉價的。我們相會的時間很短暫,根本沒有時間從對方獲取什麼新的有價值的東西。”——他曾在文章中這樣告誡自己的讀者。
提到梭羅,就不能不提《瓦爾登湖》。正是這部自然主義的經典之作,使生前並無盛名的梭羅在今天被譽為美國的代表性作家。在他不長的人生裡(去世時年僅45歲),瓦爾登湖隱居的兩年多時光無疑是一次重要且奇妙的旅程。
當時,美國正處於農業社會和工業社會的轉型期,經濟迅猛發展,蓬勃發展的工業和商業造成了社會大眾當時普遍流行的拜金主義思想和享樂主義思想佔絕對主導地位。這一切都使崇尚自然的梭羅感到厭倦。與此同時,他的兄長突然去世,使他身心遭受重創。他準備寫一些紀念性的文字,這需要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不受打擾地待一段時間。他最終找到了瓦爾登湖。
梭羅的第一本書《康科德及梅里馬克河畔一週》並不成功,據說1000冊書只賣掉了不到300本。鑑於這一次的失敗,他寫作《瓦爾登湖》時格外慎重,沒有倉促出版。在此後的五年裡,他一次又一次地反覆修改、補充、完善,力求完美。
然而《瓦爾登湖》出版時也並未引起世人的關注,很少有評論家提到這部作品。直到梭羅去世,人們才漸漸發現了他的重要性。
梭羅的文字滿含對大自然的感情與敬意。在他筆下,人與自然交織,而不是現代社會中那種充滿緊張的對峙關係。他平靜安詳地記錄下自然界的光與影,四季交替,還有自己內心的聲音,以及對於社會和歷史的思考。他筆下的冬天,寂靜無聲,卻處處閃爍著動人的光芒,近乎於冥想。在當今快節奏的生活裡,我們需要在某些時刻,放空一下自己,欣賞這優美而寧靜的文字。或許,從中我們可以找到一些早已被我們遺忘的東西。
冬日漫步
風輕輕地低聲吹著,吹過百葉窗,吹在窗上,輕軟得好像羽毛一般;有時候數聲嘆息,幾乎叫人想起夏季長夜漫漫和風吹動樹葉的聲音。田鼠已經舒舒服服地在地底下的樓房中睡著了,貓頭鷹安坐在沼地深處一棵空心樹裡面,兔子、松鼠、狐狸都躲在家裡安居不動。看家的狗在火爐旁邊安靜地躺著,牛羊在欄圈裡一聲不響地站著。大地也睡著了——這不是長眠,這似乎是它辛勤一年以來的第一次安然入睡。時雖半夜,大自然還是不斷地忙著,只有街上商店招牌或是木屋的門軸上,偶然輕輕地發出嘰格的聲音,給寂寥的大自然添一些慰藉。
茫茫宇宙,在金星和火星之間,只有這些聲音表示天地萬物還沒有全體入睡——我們想起了遠處(就在心裡頭吧?)還有溫暖,還有神聖的歡欣和友朋相聚之樂;可是這種境界是天神們互相往來時才能領略,凡人是不勝其荒涼的。天地現在是睡著了,可是空氣中還是充滿了生機,鵝毛片片,不斷地落下,好像有一個北方的五穀女神,正在我們的田畝上撒下無數銀色的穀粒。
我們也睡著了,一覺醒來,正是冬天的早晨。萬籟無聲,雪厚厚的堆著,窗檻上像是鋪了溫暖的棉花或羽絨;窗格子顯得加寬了,玻璃上結了冰紋,光線暗淡而隱秘,更加強了屋內的舒適愉快的感覺。早晨的安靜咄咄逼人。我們走到窗口——腳下的地板在吱吱地響——挑了一處沒有冰霜封住的地方,眺望田野的景色。窗外一幢幢的房子都是白雪蓋頂;屋簷下、籬笆上都累累地掛滿了鐘乳石似的冰雪;院子裡像石筍似站了很多雪柱,雪裡藏的是什麼東西,我們卻看不出來。大樹小樹四面八方地伸出白色的手臂,指向天空;本來是牆壁和籬笆的地方,形狀更是奇特,在昏暗的大地上,它們向左右延伸,如跳如躍,似乎一夜之間,大自然把田野風景重新設計過,好讓人間的畫師來臨摹。
我們稍稍地拔去了門閂,雪花飄飄,立刻落到屋子裡來;走出屋外,寒風迎面撲來,利如刀割。晨光已經不那麼閃爍光亮,地平線上面籠罩了一層沉重晦暗的薄霧。東方露出一種奇幻的古銅色的光彩,表示天快要亮了;可是西面的景物,還是模模糊糊,一片幽暗,寂靜無聲,恍如幽靈,到處陰光閃爍,鬼影幢幢,疑非人間。耳邊的聲音,也帶鬼氣——雞啼狗吠,木柴的砍劈聲,牛群的低鳴聲——這一切都好像是陰陽河彼岸冥王的農場裡所發出的聲音;聲音本身並沒有特別淒涼之處,只是天色未明,這種種活動顯得太莊重了,太神秘了,不像人間所有。
院子裡,雪地上,狐狸和水獺所留下的印跡猶新,這使我們想起:即使在冬夜最靜寂的時候,自然界生物沒有一個鐘點不在活動,它們還在雪上留下痕跡。把院子門打開,我們以輕快的腳步,跨上寂寞的鄉村公路,雪幹而脆,腳踏上去發出破碎的聲音;早起的農夫,駕了雪橇,到遠處的市場去趕早集市。這輛雪橇一夏天都在農夫的門口閒放著,與木屑稻梗為伍,現在可有了用武之地。它的尖銳、清晰、刺耳的聲音,對於早起趕路的人,也有提神醒腦的作用。農舍窗上雖然積雪很多,但是屋裡的農夫早把蠟燭點起,孤獨的燭光照射出來,像一顆暗淡的星,宛如某種淳樸的美德正在作著晨禱。樹際和雪堆之間,炊煙也是一處處地依次從煙囪裡開始升起。
大地冰凍,遠處雞啼狗吠;從各處農舍門口,不時傳來丁丁劈柴的聲音。空氣稀薄幹寒,只有比較纖細鋒利的聲音才能傳入我們的耳朵,聽來短促而悅耳地顫動;凡是至清至輕的流體,波動總是稍發即止,因為裡面精粒硬塊,早就沉到底下去了。聲音從地平線的遠處傳來,激越清亮,猶如鐘聲,冬天的空氣清明,不像夏天那樣有眾多雜質阻礙,因此聲音聽來也不像夏天那樣的毛糙而模糊。腳下的土地,鏗鏘有聲,如叩堅硬的古木;一切鄉村間平凡的聲音,此刻聽來都美妙悅耳;樹上的冰條,互相撞擊,其聲琤琮,如流水,如妙樂。大氣裡面一點水分都沒有,水蒸氣不是幹化,就是結成冰霜的了;空氣十分稀薄而似有彈性,人呼吸其中,自覺心曠神怡。
天似乎是繃緊了的,往後收縮,人從下上望,很像處身大教堂中,頂上是一塊連一塊弧狀的屋頂;空氣中閃光點點,好像有冰晶浮游其間。據在格陵蘭住過的人告訴我們說,那邊結冰的時候,“冰就冒煙,像大火燎原一般;而且有一種霧氣上升,名叫煙霧;這種煙霧有害健康,傷人皮膚,能使人手臉等處,生瘡腫脹。”我們這裡的寒氣,雖然其冷入骨,然而質地清純可提神,可清肺;我們不能把它認為是凍結的霧,只能認為是仲夏的霧氣的結晶,經過寒冬的洗練,越發變得清純了。
太陽最後總算從遠處的林間上升,陽光照處,空中的冰霜都融化,隱隱之中似乎有鐃鈸伴奏,鐃鈸每響一次,陽光的威力逐漸增強;時間很快地從黎明變成早晨,早晨也越來越老,很快的把西面遠處的山頭,鍍上一層金色。我們匆匆的踏著粉狀的幹雪前進,因為思想情感更為激動,內心發出一種熱力,天氣也好像變得像十月小陽春似的溫暖。
假如我們能改造我們的生活,和大自然更能配合一致,我們也許就無需畏懼寒暑之侵,我們將同草木走獸一樣,認大自然為我們的保姆和良友,她是永遠照顧著我們的。如果我們不是進食使人興奮和富於熱量的食物,而是潔淨而單純的基本要素,那麼我們就會像一根無葉的小枝椏那樣,絲毫不為寒冷提供它施展淫威的場地,卻會如樹木那樣茁壯成長,即使冬天也會適宜於它們的欣欣向榮。
在這個季節裡,大自然顯得特別純潔,這是使我們覺得最為高興的。殘幹枯木,苔跡斑斑的石頭和欄杆,秋天的落葉,到現在被大雪淹沒,好像上面蓋了一塊乾淨的手巾。在裸露的田野裡和丁當作響的樹林裡,看看還剩下什麼美德。在最冷和最悽慘的地方,最最溫暖人心的善行猶自堅守陣地。
寒風一吹,無孔不入,一切烏煙瘴氣都一掃而光,凡是不能堅貞自守的,都無法抵禦;因此凡是在寒冷最偏僻的地方(例如在高山之頂),我們所能看得見的東西,都值得我們尊敬,因為它們有一種堅強的純樸的性格——一種清教徒式的堅韌。別的東西都尋求隱蔽保護去了,凡是能卓然獨立於寒風之中者,一定是天地靈氣之所鍾,是自然界骨氣的表現,和天神一般的勇敢堅毅。
空氣經過洗滌,呼吸進去特別有勁。空氣的清明純潔,甚至用眼睛都能看得出來;我們寧可整天待在戶外,不到天黑不回家,我們希望朔風吹過光禿禿的大樹一般的吹徹我們的身體,使我們更能適應寒冬的氣候。我們希望藉此能從大自然借來一點純潔堅定的力量,這種力量對於我們是一年四季都有用的。
冬天的湖
過了一個安靜的冬天的夜晚,而醒來時,印象中彷彿有什麼問題在問我,而在睡眠之中,我曾企圖回答,卻又回答不了——什麼——如何——何時——何處?可這是黎明中的大自然,其中生活著一切的生物,她從我的大窗戶裡望進來,臉色澄清,心滿意足,她的嘴唇上並沒有問題。醒來便是大自然和天光,這便是問題的答案。
雪深深地積在大地,年幼的松樹點點在上面,而我的木屋所在的小山坡似乎在說:“開步走!”
大自然並不發問,發問的是我們人類,而它也不作回答。它早就有了決斷了。“啊,王子,我們的眼睛察審而羨慕不置,這宇宙的奇妙而多變的景象便傳到了我們的靈魂中。無疑的,黑夜把這光榮的創造遮去了一部分;可是,白晝再來把這偉大作品啟示給我們,這偉大作品從地上伸展,直到太空中。”
於是我幹我的黎明時的工作。第一,我拿了一把斧頭和桶子找水去,如果我不是在做夢。過了寒冷的、飄雪的一夜之後,要一根魔杖才有辦法找到水呢。水汪汪的微抖的湖水,對任何呼吸都異常地敏感,能反映每一道光和影,可是到了冬天,就凍結了一英尺,一英尺半,最笨重的牲畜它也承受得住,也許冰上還積了一英尺深的雪,使你分別不出它是湖還是平地。像周圍群山中的土撥鼠,它闔上眼睛,要睡三個月或三個月不止。站在積雪的平原上,好像在群山中的牧場上,我先是穿過一英尺深的雪,然後又穿過一英尺厚的冰,在我的腳下開一個窗,就跪在那裡喝水,又望入那安靜的魚的客廳,那兒充滿了一種柔和的光,彷彿是透過了一層磨砂玻璃照進去的似的,那細沙的底還跟夏天的時候一樣,在那裡一個並無波濤而有悠久澄清之感的,像琥珀色一樣的黃昏正統治著,和那裡的居民的冷靜與均衡氣質卻完全協調。天空在我腳下,正如它之又在我們頭上。
當我在有霧的天氣裡,繞著湖闊步時,有時我很有興味地看到了一些漁人所採取的原始的生活方式。也許他在冰上掘了許多距離湖岸相等的小窟窿,各自距離四五杆,把白楊枝橫在上面,用繩子縛住了椏枝,免得它被拉下水去,再在冰上面一英尺多的地方把鬆鬆的釣絲掛在白楊枝上,還縛了一張乾燥的橡葉,這樣釣絲給拉下去的時候,就表明魚已上鉤了。這些白楊枝顯露在霧中,距離相等,你繞湖邊走了一半時,便可以看到。
啊,瓦爾登的梭魚!當我躺在冰上看它們,或者,當我望進漁人們在冰上挖掘的井,那些通到水中去的小窟窿的時候,我常常給它們的稀世之美弄得驚異不止,好像它們是神秘的魚,街上看不到,森林中看不到,正如在康科德的生活中看不到阿拉伯一樣。他們有一種異常焰目、超乎自然的美,這使它們跟灰白色的小鱈魚和黑線鱈相比,不啻天淵之別,然而後者的名譽,卻傳遍了街道。它們並不綠得像松樹,也不灰得像石塊,更不是藍得像天空的;然而,我覺得它們更有稀世的色彩,像花,像寶石,像珠子,是瓦爾登湖水中的動物化了的核或晶體。
它們自然是徹頭徹尾的瓦爾登;在動物界之中,它們自身就是一個個小瓦爾登,這許多的瓦爾登啊!驚人的是它們在這裡被捕到,——在這深而且廣的水中,遠遠避開了瓦爾登路上旅行經過的驢馬,輕便馬車和鈴兒叮噹的雪車,這偉大的金色的翠玉色的魚游泳著。這一種魚我從沒有在市場上看到過;在那兒,它必然會成眾目之所矚注。很容易的,只用幾下痙攣性的急轉,它們就拋棄了那水露露的鬼影,像一個凡人還沒有到時候就已升上了天。
如果我們知道大自然的一切規律,我們就只要明白一個事實,或者只要對一個現象作忠實描寫,就可以舉一反三,得出一切特殊的結論來了。現在我們只知道少數的規律,我們的結論往往荒謬,自然,這並不是因為大自然不規則,或混亂,這是因為我們在計算之中,對於某些基本的原理,還是無知之故。
我們所知道的規則與和諧,常常侷限於經我們考察了的一些事物;可是有更多數的似乎矛盾而實在卻呼應著的法則,我們只是還沒有找出來而已,它們所產生的和諧卻是更驚人的。我們的特殊規律都出於我們的觀點,就像從一個旅行家看來,每當他跨出一步,山峰的輪廓就要變動一步,雖然絕對的只有一個形態,卻有著無其數的側頁。即使裂開了它,即使鑽穿了它,也不能窺見其全貌。
據我所觀察,湖的情形如此,在倫理學上又何嘗不如此。這就是平均律。這樣用兩條直徑來測量的規律,不但指示了我們觀察天體中的太陽系,還指示了我們觀察人心,而且就一個人的特殊的日常行為和生活潮流組成的集合體的長度和闊度,我們也可以畫兩條這樣的線,通到他的凹處和入口,那兩條線的交叉點,便是他的性格的最高峰或最深處了。也許我們只要知道這人的河岸的走向和他的四周環境,我們便可以知道他的深度和那隱藏著的底奧。如果他的周圍是多山的環境,湖岸險巇,山峰高高聳起,反映在胸際,他一定是一個有著同樣的深度的人。
可是一個低平的湖岸,就說明這人在另一方面也膚淺。在我們的身體上,一個明顯地突出的前額,表示他有思想的深度。在我們的每一個凹處的入口,也都有一個沙洲的,或者說,我們都有特殊的傾向;每一個凹處,都在一定時期內,是我們的港埠,在這裡我們特別待得長久,幾乎永久給束縛在那裡。這些傾向往往不是古怪可笑的,它們的形式、大小、方向,都取決於岸上的岬角,亦即古時地勢升高的軸線。當這一個沙洲給暴風雨,潮汐或水流漸漸加高,或者當水位降落下去了,它冒出了水面時,起先僅是湖岸的一個傾向,其中隱藏著思想,現在卻獨立起來了,成了一個湖沼,和大海洋隔離了,在思想獲得它自己的境界之後,也許它從鹹水變成了淡水,也許成了一個淡海,死海,或者一個沼澤。而每一個人來到塵世,我們是否可以說,就是這樣的一個沙洲升到了水面上?
這是真的,我們是一些可憐的航海家,我們的思想大體說來都有點虛無縹緲,在一個沒有港口的海岸線上,頂多和有詩意的小港汊有些往還,不然就駛入公共的大港埠,駛進了科學這枯燥的碼頭上,在那裡他們重新拆卸組裝,以適應世俗,並沒有一種潮流使它們同時保持其獨立性。
選自《梭羅散文》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
譯者: 蘇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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