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赏蒋捷《虞美人·听雨》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赏蒋捷《虞美人·听雨》

虞美人·听雨

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阙词虽为小令简笔,看似语语纤巧、字字妍倩,却深衷浅貌,绝非用力雕琢者所能为。寥寥三十五字,撷取少年、壮年、暮年三个代表性时段,拣选歌楼、客舟、僧庐三个典型地点,以“听雨”的背景情节贯穿始终,珠珠相串,井然有序,画面简洁,无一处闲笔。

历代诗人写雨,总与愁思难解难分,“秋阴不散霞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在蒋捷词里,却因时间、地域、环境的迥异,依次推出三幅“听雨”的画面,将一生的欢悲歌泣渗透、融汇其中。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闲适浪漫不更世事,色调轻艳迷离。“歌楼”、“红烛”、“罗帐”等绮艳意象交织出现,传达出春风骀荡的欢乐情怀。少年时候醉生梦死,一掷千金,在灯红酒绿中轻歌曼舞,沉酣在自己的人生中。一个“昏”字,把那种“风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的奢靡生活呈现出来。这时听雨是在歌楼上,他听的雨就增加了歌楼、红烛和罗帐的意味,与忧愁悲苦无缘,是“不识愁滋味”的青春风华。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人在漂泊流转中转眼壮年,多事之秋,色调慷慨苍凉。一幅客舟中听雨、水大辽阔、风急云低的江秋雨图,一只失群孤飞的大雁。这里的“客舟”不同于枫桥夜泊的客船,也不是“惊起一滩鸥鹭”的游船,而是孤独的天涯羁旅,孤独、忧愁、怀旧时时涌在心头。舟外的雨伴随着断雁的叫声,只一个“断”字,诸多意境跃然眼前,断肠离愁、亲情寸断,难言的孤独和悔恨。“客舟”及其四周点缀的“江阔”、“云低”、“断雁”、“西风”等衰瑟意象,映现出风雨飘摇中羁旅流离的坎坷和悲凉心境。兵荒马乱之际,词人尔奔曲走在人生的苍茫大地上。一腔屐恨、万种离愁都包孕在这幅江雨图中。

“而今听雨”的画面,是一幅当前处境的自我画像,一位白发老人孤身在僧庐下倾夜听雨,处境之萧索,心境之凄凉,在十余字中,一览无余。江山己易主,壮年愁恨与少年欢乐,已如雨打风吹去。“悲欢离合总无情”,是追抚一生经历得出的结论,蕴有无限感伤和悲慨。此时两鬓霜染的枯槁词人,由跋涉而停顿僧庐,阅尽世间沧桑,深味悲欢离合,虽有无奈痛苦之潜流,黯然低沉之色调,但过往之事皆成云烟,一切渐入禅家万事皆空之境,纵使以往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亦懒得记取,索性“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三幅画面前后衔接而又相互映照,均以意象化词语连缀而成,既有个性烙印,又有时代折光。方位名词的运用巧妙,是这首词的一大写作特点。“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上、中、下”三个方位名词,也许并非刻意安排,但确实又从中折见作者少年风流、壮年飘零、晚年孤冷的人生际遇,由分明可透见一个历史时代由兴到衰、由衰到亡的嬗变轨迹,而这正是此词的深刻、独到之处。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潇洒,蒋捷少年时必然有过,但到暮年仍少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写到:“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其实,在蒋捷的雨声里,又何尝不能于一夜间听遍四时的变化。


蒋捷(生卒年不详),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先世为宜兴巨族,咸淳十年(1274)进士。南宋亡,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樱桃进士”,其气节为时人所重。长于词,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 、风格多样,而以悲凉清俊、萧寥疏爽为主。尤以造语奇巧之作,在宋季词坛上独标一格。

1267年,元灭南宋。宋元之际的词人,经历了这一沧桑变故,其国破之痛、家亡之恨,都在他们的作品中表现出来。其中,蒋捷是颇有代表性的作家。蒋捷用词作来抒发黍离之悲、铜驼荆棘之感,表现悲欢离合的个人遭遇,其中《虞美人·听雨》便是这一时期创作中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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