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正月廿四，锦官城，空气森冷到极点。

江湖血无涯，欲静终难静。肖仁稠的风波还未平息多久，医林大会又要再次召开。

宇西第一住院大楼下，闲潭侠抬眼望了下天空，好似白玉盘般的皎洁明月,徐徐洒下了缕缕清辉。

忽然间，一阵寒风骤起，散发着凶险狂戾的气息。

一入江湖深似海，笑傲江湖有几人。

闲潭侠一想到明日即将讨论的大会主题，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听说江湖里有医生卖假药给病人，造成病人死亡。明日召开大会就是要处理这名违规医生。

闲潭侠向来待人处事宽仁，但对于卖假药这种极缺阴德的事情是绝不能容忍的。

只是未曾想到医生队伍里也会出现害群之马，做这种丧尽天良之事。明日定要好好看看这位敢卖假药的医生长个什么模样。

翌日。

一线骄阳划破了晨雾，天色渐亮。

大会定于辰时开始，会议地点定于宇西行政厅旁的戒律堂。

戒律堂，常用来惩罚江湖中位高权重的医生，也叫作“肃众”。对违反规定的医生戒律堂会召集各堂主以及高手讨论，依据其所犯过失轻重而进行惩罚，轻者被罚款、撤职称、停手术等，重者则被驱逐出医林江湖，永不得再入。

贰

戒律堂议事厅本不大，这时塞满了各堂主还有部分高手，显得分外拥挤，也分外热闹。

闲潭侠随意寻了个空位坐下来，旁侧恰好坐着老熟人菊花长老鸠无痣，上次医林大会他告假未能参加。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人喜欢看热闹，属于注意力容易被牵扯的类型，为此常常在医疗上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误。

鸠无痣见着闲潭侠，急不可耐地凑到闲潭侠耳边，说：

“闲潭兄，你可知今天被“肃众”的对象是何人？“

“不太清楚，只知他（她）卖假药给病人还把病人给吃死了，家属跑医坊检举这才东窗事发。”闲潭侠回答道。

“你肯定不相信，我刚听说卖假药的人是肿瘤科堂主人陈倍实。”鸠无痣说道。

“不可能吧！老鸠，这种玩笑可千万开不得！“

“确实是他！我没听错。”鸠无痣斩钉截铁地说。

强行压制下心头的惊诧之后，一些困惑不禁浮上闲潭侠的心头。

陈倍实，外号温柔快手，是肿瘤科堂主，也是在江湖中一位威望颇高的肿瘤高手。

闲潭侠认识他多年，为人老实厚道，工作一直兢兢业业，凭着自己的努力最终坐上堂主之位。无论是他的医德还是医术，在江湖中都是可圈可点的。

“他怎么可能会去卖假药呢？难道我平时错看了他？”

“闲潭兄，我还听说这老兄前段时间送他儿子去西域留学，这个经济压力可不小啊！抗癌的药物动辄几万银两一副，你说他脑筋是不是动到这上面来了？“鸠无痣一脸八卦地等着闲潭侠的回答。

闲潭侠置若罔闻，在未真正了解事情始末之前他不愿多做评论。他想着怎么转移一下话题：

“咦？老鸠，为什么你要夹一支温度计在你耳朵上呢？”

鸠无痣摸摸自己的耳朵很恐惧地说：“完了！我刚刚着急赶来，查房的时候一定把我的钢笔插在病人的肛门上了！“

言罢，他顾不上看“好戏”急匆匆地赶回病房善后去了。

闲潭侠微微咋舌，想着老鸠或许有极大潜力成为下一个被“肃众”的对象。

叁

“啪…啪…啪”，戒律堂鸣序板三阵，以示大会正式开始。

全场肃静，戒律堂首座一奂大师（也是本次医林大会的主持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他双眉斜飞，气场逼人，颔下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但毕竟是年纪大了，身形竟已有些佝偻。

一奂大师清了清嗓子，“请违规医生陈倍实入场！”

大门缓缓打开，陈倍实堂主走了进来，众人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不屑、有惋惜、也有愤怒……

陈堂主神色淡然却难掩疲惫之色，但是眼神中却还是炯炯有光。他径直走向单独为他设立的坐席，笔直坐立，一言不发。

“请戒律院知客缘尽师弟宣布肿瘤科堂主陈倍实所犯过失。”一奂大师继续会议流程。

“陈倍实，男，肿瘤科主任医师。毕业留院工作33年，一直从事肿瘤的放、化疗工作，因工作表现出色，病人评价高，被推举担任肿瘤科堂主。

去年，病人白某到陈倍实诊室就诊，该患者有多种恶性肿瘤，陈倍实告诉病人女儿白费莘，可以尝试一种新药，叫万金还魂丹，可能对他父亲的病有些效果。陈倍实将药名写入医嘱单，后来还帮病人女儿购买该药。

病人在服用该药4到5个月后死亡，白费莘拿着万金还魂丹去官府太医院鉴定，万金还魂丹被判定是假药。

白费莘认定自己的父亲是被陈倍实“开的假药吃死的“，随即泰山派风语堂也介入这件事，到处传言陈倍实是个卖假药的庸医，一时间搅得满城风雨。对医坊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肆

现场一片哗然，大家都没想到平日看着忠厚老实的陈堂主竟是这种人！倒是陈倍实本人面色如常，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一奂大师一脸严肃状：“请大家安静！今天的医林大会邀请各堂主及高手参加，就是需要征求大家对陈倍实医生处罚意见。请大家开始发言吧！“

别看措手不急张荚阪平日接骨慢慢吞吞，可在这种场合面前，他表现得十分积极，抢先发言。

“陈堂主这个人呢，我也算了解的。这次不小心犯这个错误，我们也能原谅他。毕竟他的儿子才去西域念书，花销肯定很大，这也是人之常情，能够理解的。“

话音刚落，当年与陈倍实一同当医徒的妇产科堂主一绝师太林捷笙冷笑道：

“你说的是什么话啊！你这不是间接在说陈师兄是有问题的吗？大家都知道，陈师兄的孩子是自己拿的全额奖学金去西域留的学。”

张荚阪冷笑了一声不再作声。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感谢诸位对我的关心。我想作为当事人，我有没有发言的权利？如果有，在你们讨论处理我的意见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说明一下情况。”众人没想到沉默不语的陈堂主突然发声。

一奂法师微微颔首，表示认可：“你说的没错，每个人都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你把事情经过从你的角度跟大家描述一下。”

征得首座同意后，陈堂主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他的声音略显疲惫，有些低沉，但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事件中的病人为男性，74岁，患有膀胱癌、肺癌，均是晚期，我行医多年，知道医生能够做得已经很少了，于是建议他们放弃治疗。但病人女儿，也就是白费莘向我苦苦哀求，让我再想想办法救救她父亲。

我确实也不忍心，所以告诉她可以试试万金还魂丹。

大家都知道，这是西域新研发的一种抗癌药，或许对她父亲的病有效。

但我也明确告诉她这个药有两个生产地，一个是在西域，是经过当地官方认证的；另一个是在恒河，不过是仿制药，没有被当地官方认证，但是疗效与西域版本相差无几，而且价格更为低廉。

不过恒河的仿制药目前在我们江湖也没有被官方认证，使用需要慎重。我让她自己根据个人情况决定是否去找药。她没有提出异议，非常感谢我。

一周后她再次主动找到我，说她没有购药途径，请求我帮忙买药。我知道有个病人有途径，便介绍他们认识，至于如何交易都是他们私下直接联系的，我并没有参与。白某第一副吃完效果很好，随后白费莘又自行购买了第二副，但病人最终还是走了。

人刚走，白费莘就变脸了，拿着万金还魂丹去太医院鉴定说是假药，并带着泰山派风语堂的执事冲进我的诊室控诉我卖假药，还以此为理由要求医坊赔偿她四百万两白银，并且要求废除我的行医资格。

对了，顺便说一句，张荚阪堂主，你忘了这个病人原来就是你推荐给我的么？”

张荚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急忙辩解（撇清关系）：“啊？是我推荐给你的么？但我确实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与我无关啊！”

伍

神外一绝兰情鹤向来思路清晰，抓住了问题核心，向众人提问道：

“那陈堂主给病人建议的药到底是不是假药？”

是的，这也是闲潭侠最关心的问题。

众人随即围绕这个“假药”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光头圣士罩之霸起身发言：“我们有必要对“假药”有个清楚的定义。

我们通常认为，“假药”就是药品成分造假，没有任何疗效甚至会损害身体。这绝对是“假药”。

但恒河那边盛产仿制药，这些仿制药成分都是真的，但由于没被江湖官方机构认证，被判定为“假药“。

比如陈堂主建议病人服用的万金还魂丹，在癌症治疗方面确实有疗效，所以这个“假药”其实也是真药！“

觅鸟神手刘一手反驳道：“没有认证的药当然就是假药，就像男女之间哪怕一起睡十年，没有官方的认证，那也不是夫妻 。”

白衣刀客赁大侠出言道：“刘堂主，话不能这么说，你爷爷奶奶解放前拜个堂就滚到了一起，哪有什么官方认证，还不是做了一辈子夫妻？”

觅鸟神手有点涨红了脸，说：“赁大侠，你这不是把解放前和解放后混在一起胡说吗？反正现在的夫妻需要官方认证。”

一绝师太林捷生再次上线：“呵呵，刘堂主，你说现在的夫妻需要官方认证。我记得峨眉派医坊我一学生告诉我，去年她接生了一个小孩，人家孩子父亲一栏填的可是你的名字，母亲一栏里填的却不是你的原配夫人，而是经常往医坊跑你诊室的药坊销售。

听闻刘堂主最近后院着火，正在准备休妻再娶，可孩子早就出生了，请问那孩子没有官方认证是不是就不是你的骨肉了？”

现场哄然大笑。

家丑突然被当场揭开，刘一手的脸色极其难看，再不敢多言语。

张荚阪急了：“大家不要把话题扯远了，你们谈的是婚姻，我们讨论的是药，这两者完全不一样！只要没被官方认可，按照规定，那就是假药，都是不能进行销售的，我们医生更不应该推荐患者服用！”

罩之霸淡淡地回应他：“张兄，你说这是假药，去年我去恒河的医坊参访时，你特意嘱托我给你带点恒河仿制的伟哥回来。

结果我刚一下飞机，你就迫不及待地来找我把药要了去，过了几天跟我说用了效果很不错，让我下次如果再去还给你多带点回来。

这仿制的伟哥也是没有经过官方认可的，那你说你用的是假药还是真药？”

这下张荚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万眼无障孙晴晶发言道：“我之前查过，恒河那边生产万金还魂丹的药坊并没有当地官府生产批文，说不定真的就是成分造假呢？”

白衣刀客赁大侠装作一副诧异之色回复道：“晴晶妹，那这个万金还魂丹厉害了！病人患有多种晚期癌症，将死之人吃了这个假药居然还能再活4、5个月，真是不简单啊！”

兰情鹤再次发问：“那陈堂主建议的这个药到底对病人的肿瘤有没有好处嘛？”

绝境摘胆伊甸律站起来回答道：“陈堂主病人的病情我们学医的都很清楚，基本上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只有等死。陈堂主建议病人服用这个药完全就是在死马当活马医。”

维京高手一川道地立即出声反驳他：你说死马当活马医难道是错的么？你经常推荐绝症病人吃中药难道不是在死马当活马医吗？

尹甸律连忙解释：“我又没说这是错的，我只是提出这个情况。”

一川道地继续补充道: “在死马当活马医的情况下，病人的用药指征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有一点希望就要去尝试！

陆

针对这个“假药”的真假，各派之间可谓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但真理总是越辩越明的，这么一讨论。大家心里都清楚了，陈倍实既没有从中牟利，也没有真的向病人推荐假药（此处指的是成分造假的假药），他确实出于好心为患者着想提出的用药建议。

但他也确实做错了，错在违反所谓的用药规定，也错在识人不明，没有认识到他帮的原来是白眼狼。

受过情伤的普外之花薛飘飘不禁感慨：

“这不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吗？付出真感情却遭背叛（意思是好心救人反受其害），肯定把倍实师兄的心伤透了，他以后肯定也不敢这么好心帮病人了。”

清宫圣手尹稻艳站出来说话了，“薛师妹，农夫与蛇的故事，农夫是要付一半责任的！蛇在冬天要冬眠的，农夫却不知这个道理，非要“好心”把蛇带回家，所以蛇才咬了农夫！

这种根本救不好的癌症晚期病人，管他做什么，死就死了，陈堂主多管闲事，让医坊也受到牵连。

这事坏就坏在心好，他这是心好又愚蠢，犯了错还连累医坊，他这个罚是必须要受的！不然大家都要向他学习，最终医坊没有好下场。”

闲潭侠倒吸一口凉气，尹稻艳也是江湖老人了，陈堂主的为人她应该也清楚，怎么对老实人这般落井下石？莫不是陈堂主平常在什么地方得罪过她？

白衣刀客赁大侠站了起来，“陈堂主好心办了坏事，但如果医坊的惩罚过于严厉，真地取消他的行医资格，那他三十多年的医生生涯就要被迫终结了。

我们医坊和社会也同时损失了一个优秀的肿瘤高手。他是个对病人负责的好医生，还有很多的病人需要他！这次我看，象征性处罚一下就行了。”

“我不同意赁大侠的意见！象征性处罚也不行！“

绝境摘胆伊甸律站了起来。

“这不是处罚轻不轻的问题，而是坚决不能处罚！这要是处罚了，让医生们都寒了心，将来谁还想来当医生呢？

陈堂主本来就没有错，他推荐的并不是假药。再说陈堂主出不出手，病人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病人的死和这个药是没有关系的，那又从何谈处罚呢？”

会场里大家简直闹得不可开交，有人坚持要处罚，有人坚持绝不处罚，有人说要处罚得轻点，又有人说要立威，得处罚得重一点！

柒

一奂大师皱眉道：“诸位诸位，安静安静！我先跟大家说一下实际情况，现在事态已经不是我们能掌控得了的。

泰山派风语堂爆出这件事后，各派风语堂都在咬紧这件事不放，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舆论压力，上头也有明确指示说要抓典型严肃处理，其它医坊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病人家属也在准备走法律途径控告我们。

如果不处罚陈堂主，我们是顶不住这个压力的，可能医坊也会受到影响！

现场沉默了，大家不发一言，在集体利益、正义道德和法制规范这三者之间到底该如何平衡和抉择？

许多人心里都在纠结挣扎着，如果真的要对陈堂主实施惩罚，那到底该怎么处罚合适？

处罚轻了不能平息江湖上的风波，处罚重了确实太伤陈堂主还有广大医务人员的心。

最终经过讨论，大家做出了艰难的处理决定：撤销陈倍实堂主职务，并且停止他医师执业一年。

陈倍实对这个结果没有提出异议，但闲潭侠知道这对于陈堂主影响还是很大的，他不像肖仁稠还年轻，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

他多年积攒的名声威望，他的信仰，他的坚持都有可能会被这个行政处罚搞得荡然无存。

捌

在整个大会中，闲潭侠没发一言，但他一直都在认真听着别人的意见，表面看着平静淡然，内心实则波涛汹涌。

大会结束了，陈倍实率先离场。闲潭侠看着陈倍实眼神中的绝傲和凄凉，伤感不已。

是的，这种凄凉深深地刺痛了他。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为什么善良的人会受惩罚？是制度的原因吗？但这制度是为了保护病人安全而制定的呀？

为什么为病人安全着想的制度，在实际的运行过程中却助长了人性的贪婪（白费莘一张口就是数百万），摧毁着人心的善良？

显然，这次的处理结果，会寒了医务工作者的心。

已经寒了的心，你能指望它能放出光芒去温暖病人吗？

已经寒了的心，你能指望它还会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拼命救治那些生死一线，异常复杂的病人吗？

就像尹稻艳所说的，以后病人要死就死吧，为了保护自己，谁也不会尽全力去救。唉！导致这种结果的制度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闲潭侠突然间想到倍实具有“背时“之意，可什么是“时”啊？我们的“时”到底在哪里？

迹江湖中，每一个医者都被时代所裹挟，前些年医闹层出不穷，这些年又陷入卖假药的漩涡中，心好却怎么换来这些东西呢？这是怎么了？

想着想着，闲潭侠归去的脚步不禁踉跄起来，正值壮年的他一下就像老了十岁，作为医迹江湖中极其睿智的人，他也不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下去了……